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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弃世·纵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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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不舒服?一路上都没说话。还是说,在担心着千吟?”空荡荡的王殿里,王用纤细冰凉的手指抬起我的下颏。
“王兄……”
“哦?我可没把你当王妹呀,难不成,你是为了哪个心上人才不肯做我的王妃?凌三公子呢?还是我们的紫暮大人?”
我缩紧的瞳孔里,只剩下他逼近的妖艳容颜。
“凌公子在敬雅轩里曾救我一命,紫暮大人他,他将我从锦屏宫的大火中带出来。我不过是、不过是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而已。”
“这样啊。”王将手放下,“来人!传旨,紫暮千吟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是!”
“王……上?”
“也免得我明祯妹妹每日跑来跑去麻烦得很。妹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能帮自然就帮一下,不好吗?”
我沉默不语。
“至于凌秋暝,他刺杀在前,越狱在后,现在又不知所踪,我也很难办哪。”
“王兄不必挂心,一切本该以律法为重。我先告辞了。”
“我将千吟派到玉琼宫如何?”
我伏在宫门上的手停下来。“紫暮大人武艺超群,王兄关系国体,还是留他在身边让人放心些。”
次日,千吟回到王殿当值。墨麒派到了玉琼宫。
“明明可以让千吟来守玉琼宫,你为什么不答应?”
“和我在一起让你很不满吗?”我躺在床上闭着眼。
“没有。”墨麒转过身,叹了口气,“明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流入发鬓。
墨麒是唯一叫我“明祯”的人了。然而,我无法控制自己地伤害他,然后自取其害。
从千吟离开天牢开始,一连数天,他从不会借故来玉琼宫,应旨而来时也是步履匆匆,不忘深行一礼,道一句“公主金安”。
“王上驾到!”宫外一声高喝。
我匆忙地擦去泪痕,整衣起迎。
“明祯参见王兄。”
“起来吧。听说妹妹又不肯吃饭,做兄长的自然要来探视。”
“承蒙王兄费心。”
桌上排满了酒馔,王自斟自饮起来。我持起银筷,搛一口便放了下来。
“怎么,不合胃口?我再给你换一桌。来人!”
“不、不用了,多谢王兄,只是乍一吃饭,有点吃不下。”
“这可不行。有什么心事吗?说来王兄听听,或许能帮上你什么忙也说不定。”
“王兄国事烦杂,不必再担心我了。”
“哦?”王又倒满一杯,贴近唇边,“那岂不是为兄失责?是为凌秋暝担心呢吧。”王促狭地笑起来,很享受地闭着眼把酒倾入口中。“放心吧,他还没有被抓捕归案呢。”
千吟拿着剑的手,指尖发白。
“王兄多虑了。我也是王兄的臣子,不想王兄因私偏废国法。”我伸手勾住酒壶倒满两盏,“来,我敬王兄一杯。”
千吟身形一动,但是在他之前——
“公主殿下,史书言王室血脉,女子不可饮酒,还望公主殿下三思。”墨麒在我身后跪下。
“我知道。但是就一盏也不会怎么样,是吧,王兄?”我仰头一口灌下。
“妹妹真是越来越让人欣赏,既然这样,我怎么能辜负你一片心意呢?”王转着手中杯盏,眼波流转。
我垂下眼,看见跪伏在地的墨麒,一阵酸楚。
“看妹妹这样,我也放心许多,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恭送王兄。”
一金一紫两道身影,消失在曲廊深处。
我扶起墨麒,颓然地坐在桌旁。
“墨麒,你怨恨我吗?”
“公主殿下言重,臣不敢。”
“呵呵……哈哈……”
墨麒被我突然的笑声惊得不知所措。我伏在桌沿不停地笑,笑到衣袖湿透,再也笑不出来。
“连你,也开始叫我公主殿下了。”
满满的一桌,已经凉得像冰一样了。
春天与冬天,其实没有区别。
“墨麒,你回去好好歇一晚吧,天天站在门边一定很累,还守卫着一个这么伤人的公主。”我走向我的卧房没有回头,不知道是怕看到他的神情,还是怕自己的落魄的样子被他瞧见。
“来人!”墨麒沉闷的脚步声远去了,我坐到梳妆台前,“将桌上的饭菜撤下去吧,我只吃了一口,不嫌弃的话就留着大家吃吧。”
“谢公主殿下。”
她们千恩万谢地端走了。
“你来,”我朝最后一个离开的侍女招手,“我额上的这朵花漂亮吗?”
“漂亮。公主殿下本来就像仙子下凡,这朵花画得像真的一样,配上公主更是天下无双。”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天真活泼。
“是吗?”我轻轻地笑起来,“改日我来教你画好不好?”
“多谢公主。”
“嗯,你先下去吧。”
居然说是画上去的,果然是小孩子。我注视着镜里的人,清丽出尘却秀眉黯蹙,一丝生气也无。
不远的王殿灯火渐起,荧荧闪闪地亮在花窗上。我左手覆上那朵娇艳的花,右手向杯盏中倒满了酒。这个时节,它该是唯一的花了。就让它开得更灿烂一些吧。
“都三天了,这花怎么越来越鲜艳了。”墨麒拂起我的额发,“请医官来看看吧。”
“不必了,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那些史书年代久远,时有错漏也说不准。再说,随意掀起公主的头发,于礼不合吧。”我对镜梳妆,眼也不抬一下,“时候不早了,我要睡了,你走吧。”心底的高墙窸窸窣窣地垮塌,我不得不用尽一切力气将它们筑得更高。
听他愤怒地摔门而去,我送了一口气,抿上胭脂。
山上容不下一个剑舞不精的弟子,民间收不了一个王族公主,秋暝下落不明,千吟视我不见,王诡异地笑着如看客一般。墨麒,你又何必呢,让我自生自灭就好了。
“公主?”
“小英吗?进来吧。”
那一夜被我留下的小女孩蹑手蹑脚地蹭进来,从袖里拿出一壶酒搁在镜子边。
“没遇见什么人吧?”
“就是来时看到墨大人很生气似的回去了。”
“哦,那就好。琼云花昨天你都学会了,今天我们画别的吧。你想画什么?”
“我不知道,还是公主决定吧。”
我持起笔,手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小英。”
“公主有什么吩咐?”
“那边的柜子里好像有本花谱,你去拿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好。”
小英兴高采烈地去翻了,我隐藏在长袖中的手又颤抖起来。
史书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不能饮酒的。从第一天开始,我便头疼欲裂,似有雷霆在其中轰隆不绝。第二天便觉得有火焰顺着血脉直烧到五脏六腑。这是第三天,我已经拿不住东西。手心里被指尖摁紧的地方陷进四个深深的月牙,隐隐有血渗出来。手绢、被褥、床帏……凡是手可以触到的地方尽是褶皱。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又或者,天生如此,拖着这样的身子,和别人像平常一样谈笑风生。
我续满了一盏,凑到唇边。跳跃的烛火在瓷白的杯上镀出一层橘色的光晕,兴奋地闪耀。我仿佛看见有人持着烧红的烙铁一步步地朝我逼近,吹出金色的火星。我闭上眼不去看那邪恶的笑脸,感受到坚硬的灼热毫不犹豫地长驱直入,深深地烙进来,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呲呲地冒着烟,熔化,然后留下焦黑一片,和彻骨的痛不欲生。我攥紧了杯盏,手又伸向了酒壶,像陷入一个无法挣脱的轮回。刚才没玩够,是吧。我又一次看见那副邪恶的笑,和迸着火星的金属。好啊,成全你吧。
我剧烈地咳嗽着,一手扣着桌角,一手攥着杯盏,骨节发白。
“公主,您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呛到了而已。”我微笑着扬起头,“选好了吗?”
“嗯。就这个吧,行吗?”
小英指着一朵粉色的小花,羞涩地半吐着蕊。
“好。”我若无其事地放下杯,强自镇定地拿起画笔。
“不好!”一声断喝,“来人!拿下!”
眨眼之间,幼小的的身躯已经紧紧地夹在了高大的侍卫中间,那本花谱掉落一边。
“公主……”小英嘤嘤地哭着。
“墨麒,我应该说过‘我要睡了’吧,你来这儿做什么。小英是我叫来的,放了她。”
“公主有令,当然……”他转身抬手,“你们都下去吧。还有你,别在我眼前出现!滚!”
偌大的宫室,只剩下我们两个。
“本来还想把这花谱送给她的,都让你赶走了。”
“你每天把我支走就是为了这个?找一个人拿酒来给你喝,然后骗她说花是画上去的?”墨麒激动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是啊,不然怎么样,对她说‘你一定要带酒来啊,喝了我会死’?”
“这不是开玩笑!”
“我教她作画,酒是报酬。你不过是一个侍卫而已,有权力管我吗?没什么事你也走吧。”
我俯下身,想去捡那本花谱,却一阵阵的眩晕。勉强拉起几页书角,手一抖便又掉回地上。不行了,要坚持不住了。墨麒你快点走啊。我除了在心底祈祷什么都做不了。
“明祯!”
他一定是看见了,书页从我颤抖的指间滑落。我跌坐在地上,止不住地咳嗽。
“明祯,你怎么了?”墨麒跪下来抱住我。
我想推开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你走!走啊!我不是你的公主殿下吗?你应该惟命是从啊!给我出去!”声嘶力竭,却不是叫喊。我已经无力叫喊了。
“明祯,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所有人都走开的时候抛弃你,对不起明祯,你到你怎么了,你告诉我。”墨麒抱着我,眼里只有惊慌和心疼,“我去给你请医官!”
“不要。”我勉力扯住他的衣角,赶在他迈步离开之前,“墨麒,别去,陪在我这儿吧。”
“明祯!”
“我真的,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