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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六.

      日本,日本。

      流水庭院里种着翠色的竹子,用木制的栅栏和石子小道隔开,掩映着低矮的屋檐。小池塘周围镶嵌了圆润的青石,池塘中央有怪石堆砌的假山,仿佛还有几抹嫩绿的苔藓在水下的部分若隐若现。池塘里一泓清亮的活水,金红的鲤鱼在浮萍的长茎下缓缓扇动美丽的鳍。

      檐下挂着样式简单的风铃,偶尔应和微风的节奏,落下一阵细碎的“叮铃”。除此之外,只剩下一片寂静。

      金发的旅者向来喜静,所以会选择在这样幽深的山里租一栋带温泉的别墅,在旅途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落下脚来好好休憩。

      管理员递上钥匙的时候,特别关照过这里的偏僻和安静,如果一个人住恐怕耐不得这幽冷的寂寞。旅者却摇摇头,微笑说自己有同伴。

      住进来的第一天就有雨。

      木屐怕被雨打湿就拿到屋檐下,布一方小木桌,摆上檀木茶盘,搁一把白得剔透的瓷壶和两只同样洁白的瓷盏,斟上幽绿幽绿的小叶苦丁。按照那个人的喜好,本来想烫一瓶清酒来品,可最后还是依了自己的性子,酒改成茶。

      茶更适合这种安静的氛围。沙加说,抬头看檐上滴下的雨水。

      有雨声还安静么。虽然这样问,还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斜靠在木制的门廊上眯起眼睛。苦了,细细品味后评价道。

      没有雨声衬托怎么体现出安静,不苦为什么会叫小叶苦丁。

      你总是有理由。闭上眼睛浅笑,带一些赞许的语气,当然,没有让对方听出来。

      这是夸赞么。沙加捕捉到那点细微的赞许,故意反问。

      是啊。把对方揽到身旁,仍旧笑着。

      远处的森林在细细的雨帘中呈现出层层叠叠的绿,深浅颜色之间的过渡不很分明,树木的轮廓却变得格外清晰。那些更遥远一些的地方,衬着作为背景的青黛色的山,山峦之间有些许缭绕的薄雾。

      近景是别致的小庭院,雨中青青的草叶笼着一层细腻的水气,像是矜持的女子,羞怯地低下头摆弄衣角。如果穆在,大概会吟出“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之类的句子,诗淡景也淡,十分相称。翠竹在雨水的润泽下显得格外青葱,石子小道湿漉漉的,木屐踏在上面不留神就会滑倒,沾湿衣服。池塘表面泛起一层涟漪,雨线落在上面就融到清亮的水中。鱼儿藏到睡莲叶下,慵懒地停留在那里,享受雨天独有的惬意。

      头顶的风铃静在那里。雨幕好像突然被一方屋檐切断,齐齐地延展成一个平面停在两人的眼前,仿佛伸出手就可以感受到雨滴轻轻的触摸。

      即使什么也不做,单坐在门廊上听雨声,看雨景,也是莫大的幸福。周围的静谧让人忘记了自我,忘记了一切,而穿插在静谧之中的,还有彼此安宁的心跳声。

      ---------------------------

      夜晚天空放晴,月亮在浮云里穿梭。

      温泉的水蒸腾出氤氲的雾气,暖湿了周围本应该清冷的夜。初秋的山林中已没有低鸣的蝉,草丛间却还剩小声吟唱的蟋蟀,烘托出一个凄凉且温馨的世界。

      金发在水中弥散开来,像柔顺的丝缎浸在水中,反射着月光般安静的微光,却因为腾腾的水雾看不分明。他潜下去之后浮上来,用手抹开脸上的水痕,放松四肢任凭温暖的水流控制身体。

      他的同伴靠在远一点的石头上,仰着脸摆出类似君王的姿势,一副享受到陶醉的神情,海蓝色的长卷发尽数飘在水中。

      你把海水带到了温泉里。沙加总是有新奇的比喻,隔着水气指向那个人水藻般的头发。

      你把阳光带到了月亮下。他还了一句同样的形容,从水中伸过手去抚弄对方的发梢。

      相视一笑。

      同样款式的浴衣,他把上襟紧得严丝合缝,他却故意大敞开领口。他将湿发在脑后松松地扎起来,他让头发散着,水珠由卷起的末端渗入衣服里。他的浴衣下摆点缀着淡蓝色的碎花图案,除此之外是一片洁净的白,他仍然喜欢纯正的黑,袖口边缘勾勒出细细的银色花纹。他右手拿着一把团扇,而他用右手牵着他。

      草丛中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荧火,走过的时候四下里飞向别处。

      撒加,萤火虫。

      恩。

      从前孩子曾经捉过一捧萤火虫,装在玻璃瓶里,仔细地在盖子上戳了小孔,托着脸颊一直看着这些可以带来光明的生物。而那个哥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故意拿走了玻璃瓶。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要逗逗平时总皱着眉头的孩子。

      可他并没有去索要,只静静地在石头上坐了一个下午,直到夕阳沉下地平线。后来,拿走瓶子的哥哥无奈地还了回来,头疼始终没能让孩子绽开笑脸。而孩子接过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揭开瓶盖,看着萤火虫飞出透明的容器,重新回到草丛。

      荧火闪烁的光芒照亮孩子的脸,他露出淡淡的微笑。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你真的没有生气?他转头看着他。

      当然有。

      那怎么没去找我?

      他的表情很淡然。我知道你会来。

      ---------------------------

      金发的旅者将别墅钥匙和费用交给管理员。

      很多客人都受不了这里的过于安静,像您这种情况真的很少见。管理员笑着说,鞠了一躬。谢谢光临。

      他摆摆手,走下山路。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多留几天。

      留一个完美的印象不好么,如果日子久了,也许会发现它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你还是喜欢完美的东西啊。

      他笑而不答。

      走吧,沙加。

      恩。

      七.

      澳大利亚,澳大利亚。

      夏威夷的海滩上支起一排高高的阳伞,伞下的凉椅上顺序排开乘凉的人们,古铜色的、小麦色的、还有明亮的白皮肤。空气中浮动着派对上的甜品和防晒油的气味,樱桃、椰子,高举的冰镇啤酒,欢快的鼓声踏起草裙舞的节拍。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浪尖上的一只舢板,牧羊犬的长尾巴在视野中扫过,紧接着一个色彩斑斓的充气球从空中直落到脚旁。

      “喂,不过来一起玩吗?”狗的主人弯腰捡起球,牧羊犬热情地跳上跳下去舔他的脸颊,他伸手抓抓它后颈浓厚柔软的毛。远处的沙滩架了个球网,几个身材姣好的美女一直用目光追寻着她们的玩伴。海蓝色卷发的“陌生人”享受着这无言的赞美和追捧,笑着抬起下巴。

      金发的旅者摇摇头,“我还有事,谢谢。”

      于是对方笑了,白底大块鲜艳色彩的衬衫在阳光下热闹得让人睁不开眼。“还在神游么,今天去了哪里?”

      “夏威夷——这不关你的事吧。”下意识就回答出来,暗自懊恼自己意志的不坚定,或者只是还没习惯争吵而已。

      那人似乎稍微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摆出一副“习惯了”的表情,笑着转身走开,带起的一小阵风将他的头发吹到侧旁,左耳有什么东西微弱地闪了一下光。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轻微的刺痛,隐隐约约的。而那只蓝毛动物就那么走开了。

      沙滩排球的火热场面吸引了更多的游人,女孩子兴奋地尖叫着喝彩,海滩就像100摄氏度的沸水一样冒着快乐的气泡。喧闹的环境扰得人心烦意乱,刚刚被打断的遐想怎么也接不上了,视野里所见的都是那个花哨的球,还有技术优越人气极高的球主人。下意识地摸摸左耳上闪亮的东西,金发旅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悉尼最受年轻人欢迎的海滩。

      一个小时后,他坐在广场上的露天咖啡馆。背后的大钟响过十二下,大片鸽子铺天盖地地飞来停歇在几米开外的方砖地上,饲养员站在喷水池旁抛洒玉米粒。鸽群对面的夹道上,有个“陌生人”手插在口袋里快步走来,鸽子不情愿地飞过低空躲闪。“抱歉,”他向饲养员笑笑,“我赶时间。”

      沙加的目光转向街边橱窗里的新款服装,装作没看到在对面坐下来的人,用力搅拌着面前的咖啡。撒加自顾自地叫了杯牛奶,一点一点地喝,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这份沉默,在这个问题上两人好像又站在同一个立场,都清楚地知道谁最先开口就输了。牛奶杯子空了又上来一杯满的,咖啡棒仿佛要把咖啡搅成气体似的不停转圈,他盯着橱窗里一件T恤目不转睛,而他眯起眼打量对方的新耳钉。

      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目光的时候正对上对面的人,隔绝空气的罩子好像被划开一个缺口,令人窒息的气氛被放了出去。“讲和?”撒加笑了笑,首先开口。

      “……哼。”

      “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耳朵泄愤吧,你不是一向不喜欢那些追随时尚标新立异的年轻人么。”

      沙加略微有些惊讶,正在思考他是怎样发现的,对方抓住了这个几秒钟的空白自己把答案说了出来。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昨天上午你左边的耳朵还完好无损,下午自己出去了一趟,应该是那个时候扎的——这么大的变化想让人察觉不到都难。”

      “大?”他挑起眉毛。

      “对熟悉的人来说,变化还不够大么?”

      钟声鸽群飞了起来,绕着广场的空中旋转几圈之后向远方飞去。钟声从背后不远的地方传来,齐整的两下,过后耳边还有嗡嗡的余音环绕。广场上人来人往,渐渐进入午后的忙碌时刻,露天咖啡馆空得只剩下两个人,面前摆两只空杯子。玻璃杯上一层薄薄的牛奶膜,咖啡杯底留着咖啡渍。

      “讲和。”

      沉思了许久,对面的金发旅者起身故作严肃地说,口气好像官方谈判。

      撒加露出“早该如此”的笑容,揽过他的肩。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小小的纠纷并没有在镜子上划出裂痕,对面那个别扭的小孩一定在心里偷着笑,那就让他笑得再开心点吧。

      蓝发下的左耳同样位置上也有一颗闪光的东西,相同款式。

      一直努力绷紧的嘴唇终于弯上了一个弧度。

      八.

      印度,印度。

      一条无限延伸的时间线到了这个点上开始绕起一个完整的圆,结束也是开始,未来还连接着过去。一时想露出无奈的表情,突然发觉连这笑容都熟悉得无以复加。

      树下的孩子咬着手指打量陌生人金色的头发,眼睛黑亮黑亮的。于是招招手,给他戴上刚刚编好的花环。孩子还小,似乎不懂得道谢,低头笑着跑远了。

      以最初的点代替最后的点吧,走得累了。佛祖在桫椤双树中央涅槃,他有自己出行必要的理由,传扬佛法,普度众生。可他只是路过而已。走走看看,身边见过的风景走过的人,终于也有想要停下来的一天。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着,与别人有交集,然后自己走下去。某些时候他愿意相信轮回这种东西,相信上一辈子所生存过的沙加,但并不将命运奉为主宰生存的信条。无论历经多少个轮回,二十年之后新生也罢,该握在你自己手里的怎么都不会失去。那条生命线牢牢地刻在手心,握起手就拿到了。

      下意识地摊开手掌,交错延伸的掌纹,听说是婴儿出生的时候自己折出来的。

      一只手覆盖在上面,抬头,那人笑指前方的建筑。

      发什么呆呢,到了。

      世界上最美的陵墓。湛蓝色的天空下,闪闪发亮的纯白大理石建筑,清亮的水池中映着一个同样清丽的倒影。阳光照下来,蓝色和白色形成光亮的一片,光线强烈却并不刺眼,美得竟让人忍不住流下眼泪。任何风景照片都比不上这样强烈的实景,虽然一样是静态的,但这是最动人的泰姬陵,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萨·加罕为蒙泰姬建造了一座世界上最美丽的坟墓,的确无与伦比。撒加仰起头眯了眯眼,放下相机。不拍了,照片表现不出这么鲜活的东西。

      沙加忍不住稍带点讽刺地看着他,挑眉笑。

      为这个陵墓投入多少都是心甘情愿吧。不过对加罕来说,大概什么都比不上蒙泰姬站在他面前微笑。与其这样精心地保存一个缅怀,不如那个人好好地活着。

      第一次,沙加看着眼前的景色,没有去接对方的话。撒加手上的温度传来,他在自己身边滔滔不绝。分不清谁才是生在这个国家的,好像一个大自己很多的哥哥,要把关于这座陵墓所有的故事一次讲完。

      撒加的声音渐渐模糊,沙加眼前出现了这样的景象。伟人墓碑上的停留着一只蝴蝶,一面是沉重千古的死亡,一面是轻如浮尘的生命,能够被铭记下来的大概只有前者。但是生命拥有死亡永远也达不到的那些涌动着的、日益新鲜的岁月。某种程度上说,死亡不是永久的,活着才是。

      任何东西如果活的时候不珍惜,瞻前顾后,就再没机会了。总结性的一句话。明天想去哪里?

      瓦拉纳西。

      稍微皱了下眉头。以为你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

      在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你说的。第一次带些狡黠的笑。

      ---------------------------

      心里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睡梦中不断在脚下延伸的河水,梵语哼唱的神圣的歌谣,天边深橘色的晚霞,不知是河水融入了生命,还是生命附着于波浪中。随波逐流的木筏表面湿湿的,浸到了他的袍子。

      只可惜是个清晨,没见到深橘色的晚霞,有金灿灿的朝阳。

      人们在岸边沐浴圣水,虔诚,肃穆。恒河上永恒的流动风景。他们的神明可以赐予他们幸福,他们相信。这样的朝拜,对他们来说是一生中最为神圣的时刻。他们看不到神明的身影,但神一直在他们心中。最接近神的人,其实是那些虔诚的信徒吧。

      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一丝无法言喻的解脱,最接近神的人呐——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我们拯救的世界。

      不对,是我们的世界。撒加说,把手臂枕在头后,仰过去。

      沙加抿嘴不答。

      还记得那天你在恒河旁边的岸上坐着,我走过去对你说“你好,我叫撒加,是来带你走的”吗?那时候你就像现在,穿着白袍子,不过个子只有这么高。撒加比划了一个高度,笑着把目光投向河岸。

      你不是不愿想起前世的事么。

      是呵,但你很喜欢缅怀吧。

      他转过身,好好地看着眼前这条河,七岁之前一直没有离开过的地方。出生,长大,生存,死亡,若干年之后的今天,重新回到它身旁。绕了个很大的圆圈,然后,回家。

      我回来了。他在心里说,慢慢闭上眼睛。

      有风迎面吹来。

      沙加,偶尔也学会放下吧。谁也不会忘掉从前的回忆,可是它们太沉重了。我们的生命换回来的这个世界,我们要好好珍惜。

      撒加。

      什么?

      我们的旅程结束吧,我想住下来。

      好,都听你的。

      我想住在我的起点,一直等着终点到来。我果然还是喜欢一个回到原点的圆。

      好,我们是两个圆。

      第二次留在这里,但这次不一样。他摊开手掌,给撒加看手心的生命线。有些事情我们是可以掌握的,对不对。

      对。欣慰地笑。

      撒加。

      什么?

      前世的事,我想我忘记了。

      ——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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