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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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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法国,法国。
金发人紧紧颈上的围巾,深秋的风正将它吹向身后的天空。那是纯白的、长长的棉围巾,握在手中有种浓重的厚实感。
潺潺的河水在精致的桥下流过,带着一种法式的浪漫和闲适。巴黎的风是柔和的,风中弥散开新出炉的奶油起司和法国香颂的味道。塞纳河畔的钟声在这样的风中传过来,隐约可以听到那些巴洛克、哥特式的教堂中管风琴宁静的祈祷诗乐,唱诗班的颂扬声空灵而婉转。
人们在听到钟声的一刻停下脚步,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面向教堂门楼上的大钟虔诚地祷告。那里有他们所信奉的神,可以赐予他们幸福安乐。
塞纳河的桥上,金发人缓步走过。桥上握着胸前的十字架祈祷的女孩仰头凝视他的表情,接触到女孩的目光,他轻轻笑了笑。
上帝说,你不能既信奉我,又信奉别的神。
钟声停歇,人们好像在对神的景仰中苏醒过来,一切回到时间暂停前的状态,生活继续着。
钟声不过持续了十几秒,在那十几秒之间的空隙中,好像有救世的天使路过。桥的尽头,金发人斜斜倚着栏杆,望着桥下如时光般流逝的河水。
那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之一。这个神的信徒,其他神的信徒,以及无神论的唯物主义者。有人的神远远住在天上,不食人间烟火,世上的一切爱憎如同过眼烟云。有人的神长留心中,一切的一切都被高高供奉在神龛里。关于幸福,得之,神之大赦;不得,神之怒罚,如是而已。而有人的神便是他自己,因他不会去信奉任何神明,将信仰交付他人。那人有足够刺杀神的勇气和野心。
呐,撒加,你相信神的存在么。
呵,你说呢。
孩提时代起,他不止一次提出这个问题,而那人始终没告诉他答案。只是在对话的最后,他说,你不是神的转世么,我相信你的存在。说罢他摊开手掌,含义不明地笑了。
那笑颜慢慢融化在塞纳河的水流中,消释开来。
岸上的金发人转身离开。
二.
希腊,希腊。
爱琴海足够拥有世界上最纯净的蓝,她将这份深邃的海蓝色毫无保留地馈赠于海风遍及的地方。
希腊海边的天空,单纯得像一段没有杂质的回忆。
海边的渔民驶着古老的木船,刚赶过一片潮,船上载满鲜活的海味。冷蓝的海水浸泡过他们的脚踝,暖金的阳光温和地抚摸着淡褐色的皮肤。在汗涔涔的脸颊上,他们带着同太阳一样简单温暖的笑容。
喂,一个人吗,到那边的酒馆去吧。
看到金发的旅者,其中一个挽着裤脚的孩子伸手指向不远处棕榈树下的木屋。
店主是典型的希腊人,热情,好客,生活得忙碌且从容。他端上一杯鸡尾酒外加一份新鲜的烤鱼,然后坐在吧台旁边的高脚凳上。
喝吧,有爱琴海的味道,他笑着指指玻璃杯里的液体。下层是细沙滩的金色,中层则是熟悉的海样的蓝,像外面景色的缩影。
再来一杯,我有个同伴。金发人说,举杯抿一小口。
对方心知肚明地笑了,走进里面。
爱琴海是撒加的故乡,他将一生都花费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从生存到死亡,从死亡到重生。沙滩,海水,天空,都烙印在他的回忆中。沙加对于这里的印象,最初只是从一个片断间接移植过去的,那时他的脚印最远只留在十二座宫殿的边缘。
爱琴海是神的一滴泪水,其间的精华又凝结成撒加深深的瞳仁。那些柔美的微浪是沙加所熟识的,长长的卷发。从前那个哥哥背着他走过很远的路,一路上他多少次看着那些海水般的头发在指间缠绕。
现在他终于又踏上这片土地。
沙加,你知道眼前的景色让我想起了什么?
什么
呐,你看——
沙加转身最后回望那片海,海上漂浮着小渔船,勤劳善良的渔民准备起锚。
天空的青蓝倒映在他的眼眸中,海边灿烂的沙滩是他耀眼的发。
三.
丹麦,丹麦。
他挎着帆布的旅行包,软底鞋走在坑洼不平的青石路上悄无声息。旁边是小镇低矮的石砌的房子,很古旧了,仍然在岩质的表面透出丝丝热度。一切风景的展开像谈论天气的对话一样自然。
路边小店刚出炉的烤面包散发着令人愉快的香气,店家斜倚在门上,抱着胳膊对他微笑。
“刚出炉的全麦面包,很香的。”
沙加笑笑,踏上台阶。“帮我包一个吧。”
小镇始终是小镇。人们的脚步声叩响青石板路,于是一直寂静的小巷有了回音,好像静谧的湖面泛起微微涟漪。金发的旅者找一处僻静的台阶坐下来,在古老的青石台阶上,打开包着面包的纸袋。
“真香呢。”他微笑着,将面包捧到嘴边。
远处的海看不分明,白鸽在阳光下划过天空。悠长悠长的小街道上,年轻人手捧着热面包,空气中的水气氤氲在周围。古老的小镇,新出炉的面包,他突然有种想拿笔的冲动。
不知道从至高点向下俯视这一条安静的小巷时,会看到怎样别致的风景。当你将自己溶入其中,便会觉得,这样若即若离的亲近虽然暧昧,却也暧昧得温馨了。
旅者举起相机,想捕捉鸽子在小巷狭长的天空飞翔的瞬间。不知为什么,却又放下手,抬头凝视着。
怎么,你不是最喜欢这样的定格么。
他眯起眼睛笑了,却好像没有在回答问题。
这样的距离,刚好。
四.
中国,中国。
他一向不喜欢历史。
不知是谁说过,历史是由胜利者写就的。史册上留下的笔迹都是强者的最佳冠冕,那些不被胜利女神青睐的人们,只会作为反面的例证被时间唾弃。时间就在它所承诺的平等中持续不公平的游戏,让在这场游戏中得到最多的强者,永远篆刻在人们心上。
逆历史潮流的人,也许曾经辉煌过,他们的衰落却也是必然的。
一切悲欢离合都不过是一场游戏。
所以沙加一向不喜欢回忆过去,这句话可以牵强地解释为,他不喜欢历史。
但除了故宫。
同样作为皇家的居所,它与任何欧洲的皇宫都不同:仅仅从远处眺望,就可以体会到一种强烈的历史厚重感。当它们像潮水般涌过来,霸道地占据了所有思想时,他一瞬间爱上历史这种东西。几百年的存在记录,却带来足够五千年分量的沧桑,从那些浓厚的红金相间的砖瓦上,从那些高大沉重不带一丝人情味的围墙上,从那些冰冷粗糙的石质地面上,侵袭到骨缝中。
古代的帝王相信这座建筑可以让江山社稷万古长青,可如今一个叫做“故宫”的名字否定了它。温热的手指碰触冰冷的石墙,寒得彻骨,无法想像几个世纪前曾经有生命轰轰烈烈地活过。
沙加从来对统治者怀着不置可否的态度,没有谁拥有绝对的权力去独裁,没有谁是谁的君王。敢于轼君的臣子,某种意义上是为尖锐到极端的自由。可在谋反的过程中这种自由被屏弃了,他们为自己重新套上新的枷锁。
你在追逐自由的过程中,同样失去了自由。他仰起头淡淡地说。
这算是一种忠告么?
是吧。
你终于错了一回,我所追寻的不是自由。那人带点坏意地笑了,终于也有最接近神的人参不透的东西呵。
金色头发的旅者随着人潮走过冰冷粗糙的石质地面,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昭示了一个人口大国别样的风景。对于那个人的自由问题,他没有任何辩解,也不需要辩解。他所做的,只有静下心来,仰望着那些建筑群。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从来没有错过。
五.
美国,美国。
他的脚步追逐着大草原上的一片云。微风过去,云朵飘向来时的方向,在头顶投下一片阴影的同时,洒下一阵清凉的雨。
风停雨住,一切都发生在短暂的几分钟。他抬手摸了摸头发,刚刚被打湿表面一层,最里面还是干燥的。
空旷开阔的草原上没有一个人影,空气中尽是呼吸的味道,干燥的,带着湿润的草香。他扶着膝盖停下来休息,看到山坡下孤零零的农场,红房子的周围圈着简易的篱笆。方圆几英里,这里是唯一有人烟的地方,可淡得仿佛不存在似的。
小女孩的玩具熊忘在院子里的草堆上,旁边还放着稻草编的精致的帽子。
沙加在草原上平躺下来,高高的草叶与城市空地上的装饰草坪不一样,带着一些硬硬的倔强,把他整个包围在其中。温室里人工培育的玫瑰,也许永远不会理解沙地荆棘所看到的充满野性的自然。家中留作宠物的猫咪,更不可能像猎豹那样听风呼啸过耳边。
是不是人类的文明程度越高,距离生命的本质越远。
对于这一点沙加一直持肯定的态度,事实上,他很少有时间体会最纯粹的生活。不是没有这个主观意想,很多时候,事态的发展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像那些必须失败的战役,就像那些必须牺牲的命运,就像那束必须照亮混沌世界的金色光线,当它照亮了那堵叹息的墙壁,没有人考虑过它本身的自由。
所有的不公平都无所谓了,虽然他从来也没有介意过。现在的他,只想再好好地活一次,不受任何人、任何事左右,自己支配自己的生命。
草原上农场的黄昏,夕阳用最后的余温晒晒屋顶上瞌睡的猫。
想什么呢。
我在想一会要不要去打扰人家——有位老伯出来喂马了。
这是沙加最新的爱好吗,原来你也会主动跟别人攀谈。
随便搭讪可不只是米罗的专利。
我知道。带点纵容的笑意。
金发的旅者站起来,离开暖和的草丛,向着山坡下的农庄走去,好像要证明自己的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似的。夕阳给这样的场景镀上温馨的金边:黄昏空旷的大草原上,他突然转身看着来时的方向,长发在空中划出任性的弧线。
你一点也没变,你还是你,沙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