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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剑歌番外之天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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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萧韩小清新天狩
汉七年九月末,长安秋高。
晨起,高冠长铗的天子刘邦从长乐宫最高的正殿往外望去,但见平日里高耸的宫室老老实实俯首跪拜,隐在晨雾中,有几分飘渺虚幻,间或有金光点缀其中,却是朝阳亦起。
刘邦得意道:“与日同升,正是天子,”
话音未落,数道金光冲破晨雾猛然射来,刘邦被那日光耀得连眨数下眼方才适应,再往下看去,却见几座楼宇恢复了平日里刘邦眼中张牙舞爪的模样,映衬着初升的朝阳,分外神气。刘邦心中不快,一道暗影自心中闪过,又把目光投向远方,八百里秦川一望无垠,尽沐浴在金子般的阳光里,壮丽中画出几笔妩媚。
刘邦扫去心中不快,顿觉心中畅快,本年早春,他被韩王信那逆贼串通匈奴围在平城的白登山整整七日,多亏皇后与陈平等使了些手段方才解围,引军狼狈归来后,又被人奚落一番,简直想使出无赖手段胡搅蛮缠一番。幸得丞相萧何上奏,说是国之初立,不宜刀兵,与匈奴讲和后正好休养生息,刘邦一想也对,便允其上奏,与诸臣商讨一番,便定了十五税一法,正式安兵修民。
然而到底是无法给那小子证明“朕不止将兵十万”了,这口闷气便一直憋到现在,刘邦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但这争强好胜的心思却一日也无少过,早先被项羽事事压着忍气吞声便了,其后又被韩信处处抵着,如今天下已定,项氏已死,将军犹在,可惜却成了笼中兽——刘邦想起韩信,又觉得不是滋味起来,想起他被自己囚在长安,又不是全然的高兴,甚至隐隐夹杂着可惜可叹,种种情绪纠结成一口胸中浊气,消不得吐不得。
刘邦暗道:是时候再把他哄出来逗逗了。
……
天子一声令下,朝中乱成一团。
萧何便是那最忙乱的一个。散朝的时候有属下跟上道:“丞相,陛下要去秋狩便秋狩吧,带着随身宫卫与诸位将军不就可以了么?如何要我等一同去?还有‘在朝彻侯亦须同往’,难道连子房先生也要一起去么?这不是胡闹嘛。”
萧何道:“天心难测,我等须整饬完备,随行车马仪仗也要一一清点。”
那下属官员道:“这个自然,丞相不必事事吩咐,我等都是做习惯了的,必不会出了差漏。”
萧何本不是事必躬亲的人,然而此次秋狩,却是刘邦正式登基后的第一次,又是除必要外,九卿以上全都随往,自然要细心多了,又寻思刘邦背后深意,萧何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赶上陈平路过,看他这番模样,嘿嘿笑道:“陛下想与大将军修补关系,自去便可,何苦拉着我等陪绑呢。”
萧何与他随手作揖,亦笑道:“曲逆侯不必事事都说得如此清楚。”
陈平在脸上摸了摸,又道:“修补关系,只怕也未必,怕只会闹得更僵。一想起这个,下官我就浑身发冷,丞相您继续操劳,我回去多加件衣服去。”
萧何目送陈平消失在宫阶上,再叹一口气,其实别人皆可不去,唯独自己却是不能不去了,韩信称病拒召已成习惯,萧何若不去,只怕刘邦筹划的不管是修补关系还是互相较劲都得是一场空。
……
秋狩选在九月二十七以及二十八两日,刘邦本一时兴起,见天光正好,就想冲出去狩猎,正好与韩信较量一番,不想要骗得人来再去出发狩猎竟如此麻烦,奈何诏令已下,刘邦暗暗后悔。
那一日很快到来,刘邦先乘大舆前往皇家猎场,其后换了普通形制的车马,赶往那临时圈出的一块地。此时猎场上好大一块空地已被收拾得平整舒服,还铺了厚厚的地毡,围了锦缎相隔,又设了酒宴丝竹,刘邦看见了便不由脸抽,若是再来段歌舞,岂不是把宫中享乐搬到猎场来了?
刘邦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于是挥挥手道:“撤了撤了。”
便有人上前,撤去酒宴乐工,红毡没法子撤,就留着算了,撤去那四周帷帐的时候,刘邦一眼便看见原本被帷帐遮挡住的、斜倚在马前的韩信。
刘邦坐在上首,随手道:“众卿自便,免礼。”
然后他盯着韩信看,心道距上次见面已经差不多两个月了,这人怎么还是端着这么一副臭架子,也不来主动向老子问好。
韩信感觉到他的视线,也盯了过来,嗤笑一声,挑衅般一拍身侧马鞍,刘邦看得清楚,却是装得满满的箭筒和一柄梨白色长弓。
刘邦装没看见,一手掩面,一边却对身旁内侍递了个手势,有人送上一柄良弓一筒长箭,刘邦拿在手中,顿觉气势大增,再看韩信,人已不知去向,目光扫至远处,原来是文臣们的车马到了。
刘邦暗笑一声,自是知道韩信必去寻萧何了。
……
文臣们一到,刘邦便知酒宴乐工的必要了,这一堆跟着他打天下,却多是在后方打点的百官有些甚至不会上马拉弓,刘邦看着他们闹哄哄乱糟糟的挤在一块儿,一声令下,酒席又端了上来,让他们慢慢饮酒作乐,听曲吟诗,自己领着武将们前去狩猎。
刘邦策马走到韩信身边,见他又是一副斜倚白马事不关己的模样,便道:“爱卿真是抗旨成习惯了,莫非要寡人请你不成?”
韩信看他一眼,也不答话,按住马背借力跳上,然后回道:“臣怕呆会儿猎得太多,又折了陛下的面子。”
刘邦手执马鞭又被一句噎到,遂笑着回道:“大将军真是爱说大话,谁不知你无甚勇力,行猎这事,只怕还不如寡人。”
韩信又道:“彼此彼此,臣斤两几何,臣自己知道。”
刘邦心道这小混蛋又在讥讽寡人了,登时怒起,冷笑道:“那大将军切记好自身斤两,可别摔得太狠。”
此话一出,周遭皆静,刘邦与韩信这番模样,众人皆是见识过几回的,但今时不同往日,韩信已被贬为淮阴侯,他又心高气傲,岂能受得,这场秋狩,怕还未开始,便要不欢而散了。刘邦也自知话重,换做平日,他是必不会这样口不择言的,甚至多有软话抚慰,但吃韩信口头上亏多了,便忍不住想要讨回来,话一出口,才觉要坏。
果见韩信攥紧了缰绳,从手上白到脸上。
刘邦轻咳一声道:“我们也该行猎了,丞相他们还等着呢。”
众人心知肚明,便皆称是,韩信回首望了望,也按下怒气点了下头。
刘邦见此马鞭轻点,策马而去,韩信那一骑紧紧跟上,众人甚有默契,与他二人保持了两三箭的距离,随手射射野鸡解闷。
韩信将一只野鸡扔到刘邦马前,刘邦看了看,却见那箭镞正中这野物后颈,从前穿出,是损害皮毛最少的法子,知他有心卖弄,便道:“爱卿箭术不错嘛。”
韩信瞥他一眼:“日日无聊,正好钻研。”
刘邦又道:“不是叫你整兵书了嘛,还说无聊,不是拿了朕的俸禄玩怠工吧。”
韩信道:“陛下莫非想为臣一日十二个时辰皆泡在兵书里么,那只怕要给双份的俸禄。”
刘邦笑道:“着着着,给你十份都行。”
韩信本在生气,但刚猎了只野鸡猎得恰当好处自觉打压了刘邦正得意非凡,又觉刘邦言语轻松和蔼,依稀记起从前光景,遂道:“陛下,如今可是我先得一筹,你落后了。”
刘邦道:“爱卿休得意,且看老子追回来。”
韩信没等刘邦说完,便扬鞭策马而去,刘邦看着他意气风发地从身边掠过,仿佛从前的锐气一瞬之间又回到了他身上,不觉暗笑:到底还是那小混蛋。
……
韩信拧着身上的衣服,落了一地的水,回头见刘邦也冷得瑟瑟发抖,到底见他年长,也顾不得生气了,便帮他把外袍扒下来一起拧了,外面雨下得正大,秋日豪雨说来就来,把比拼狩猎得不亦乐乎的两人淋个正着,二人之前已拉下诸将太远,见正好有个山洞,便钻了进来躲躲雨。
刘邦道:“这雨下得真是时候。”
韩信拧着衣服道:“很是时候,陛下您怕是觉得新鲜。”
刘邦发着抖道:“新鲜个鸟,老子当年也曾光着脚丫在山上乱跑,没少挨雨。你看这山洞啊,肯定是附近的山民藏身用的,一堆木柴扔着,怕是偷摸进猎场打猎的。”
韩信道:“陛下也有过那样的时候么?”
刘邦找了块地方坐下:“怎么没有,老子起事的时候,都四十八了。”
韩信嫌弃道:“真老。”
刘邦嘿嘿笑道:“谁像你这小兔崽子啊,蹦达到现在还不到三十呢。”
韩信道:“快了,过了年就有了。”
刘邦知他心中又有莫名不快,便道:“三十而立,你怎么还不立正妻。”
韩信冷笑道:“娶个老婆,然后让她与我一道被关在笼子里么?”
刘邦知道话不投机半句多,便住了嘴,只搂着肩膀发抖,到底是年老的人了,又受过几次重伤,身体大不如前,呆了一会儿,听着秋雨的声音便做烦,嘴里骂道:“那帮子酒囊饭袋,怎么还不寻过来。”
韩信道:“陛下再等等吧,会有人来的。”
刘邦骂道:“那帮蠢货,平日里作威作福,一到用的时候就这么没用,老子回去了一定削他们俸禄。”
韩信坐到刘邦身边,说道:“丞相会来,我留了记号,只他看得懂。”
刘邦脱口骂道:“好家伙,什么时候了你还玩这把戏,除了老萧你就不管别人啦?”
韩信道:“不管。”
刘邦又骂他几句,突然道:“老子知道了,当年搞什么月下追,该不会是你们俩合伙玩老子吧。”
韩信道:“陛下真是会想,我当初走的时候,哪里想到丞相会来追……真是……”
刘邦见他又一副神游天外回味往昔的表情,在他肩上拍了一把,笑道:“给老子专心点,咱们听到人声就喊。”
萧何披着一身蓑衣出现在这山洞前的时候,韩信冲上去把他搀进洞里,又给他解了蓑衣扔到地上,做完这一切后不知所措地看着半身湿透的萧何,愧道:“丞相,我留了记号,您怎么一个人来了。”
刘邦扶额道:“什么?老萧啊,你一个人怎么摸到这里来的,多少带些人啊,要是伤着磕着了,叫老子怎么办,只这小兔崽子这里,就不好交代。”
萧何从怀中哆哆嗦嗦地取出一个绢包,递给韩信道:“里边有火石,应该没湿,你先生堆火来。”
刘邦拍拍身侧,叫道:“老萧,坐这来。”
萧何坐下才道:“我叫他们先回去了,只留了夏侯婴和樊哙带了两百禁卫搜寻。”
韩信道:“丞相如何不一起回去。”
萧何笑道:“我若回去了,谁来看你留的记号。”
韩信也知自己胡闹,他明明是希望萧何找过来的,看见这长者为此淋了雨又觉不安得很,只努力揽着柴火生起了火。
刘邦指着韩信对萧何道:“这小子也不知从哪里学来这口是心非的本事,见了你明明是欢喜得很,偏又摆出一副谁都欠了他的死模样。”
萧何道:“陛下别逗他了,在陛下跟前,他可是一点就炸。”
韩信生起火来,洞里立刻就有些呛人,但也得忍着,他先将萧何的外袍要过来在火堆边烤着,又去要刘邦衣物的时候,被刘邦瞪了一眼。
刘邦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摸到一手烟灰,遂笑道:“你要时时都这么听话孝顺就好了。”
韩信回瞪一眼,继续烘烤衣物。
刘萧二人往火堆旁近挪了挪,感觉到暖意,便絮絮叨叨说起话来,萧何话本不多,今日被刘邦勾起话头,也不时应声,韩信偶尔夹杂个几句与刘邦呛声,这用来偷猎的小小山洞,一时叫人忘了身份隔阂,倒是其乐融融。
二人衣物烘干后穿上,刘邦看着洞外雨帘,又愁起来,对萧何道:“真不知那群废物何时才来。”
萧何道:“我发现了你们留的记号,一时心急,就自己来了,幸好常带火石派了用场,他们只怕还得等一会儿。”
二人说毕,发现韩信靠着山洞石壁已经睡过去了,萧何凑过去,一摸他额上,已经烧起来了。
刘邦道:“病了?”
萧何点头,脱了自己外袍给韩信盖上,道:“怕是顾着给你我烘烤衣物,自己一直穿着湿的。”
刘邦道:“脱了脱了,老子给他烤。”
萧何在韩信身上摸了几把,回道:“已经干了。”
刘邦也挪过来,试试韩信额上温度,又按回自己头上,骂道:“这小混蛋怎么这么娇贵起来,说病就病了,要我们俩老家伙伺候他么?面子够大。”
萧何道:“这两年他一直这样,怕是心病。”
刘邦道:“老萧,我明白。”
萧何道:“是得这么着,那时分臣也不敢保证他不会反,再说他也是骄狂得过分了。”
刘邦叹道:“可他没反。”
萧何道:“是啊,不但没反,还把自己送上门来了,想来陛下那时候若真借机杀了他,倒不会有这许多烦心事了。”
刘邦暗道:老萧你真狠。
又想毕竟是自己做出来的,到底还是自己狠,只是当时看着韩信那样理直气壮又风尘仆仆地赶来,突然就下不了手了。
有时候为了某些东西某些事,不得不狠,不狠也会被逼着狠起来。
刘邦唏嘘着叹息着苦闷着,竟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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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队警戒,悄声……”
“叫你们悄声了,陛下丞相大将军都在里边睡着呢……”
“悄声悄声!”
刘邦被乱哄哄的声音吵醒来,半坐起来,从身上把韩信的一条胳膊挪开,又发现自己的袍子被萧何枕在头下,韩信枕在萧何腰上睡得正香,气色瞅着好了很多。
刘邦听着外面的声音,只觉得自己跳进渭水也洗不清了。
刘邦将袍子自萧何脑袋下拽出来,差点提前上演了断袖之举,萧何被这一番动静也惊醒过来,但他不愧国之重臣,只一会儿便收整好自己,又是端肃模样,顺便喊人进来照顾韩信。
刘萧二人也不多话,自随了禁卫回去,又派了一队人送韩信回去。
刘邦出了掩护着这小山洞的一片树林,回首望去,只觉好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里。
汉七年九月这场秋狩,到底没写进史书中,其后刘邦时或涌起再去狩猎一场的冲动,但多因事迟滞而后取消,他忙着东征西讨,忙着平定天下,忙着歌起大风忙着哀叹黄鹄,等到终于再有时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拉不动长弓射不了长箭了。
而有的人,也早已死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