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闲事谱》苹果树树树

14、第十三章

　　天衡卫首领闻言一愣，随后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之前匆匆聊了几句没仔细看，只觉得这就是个文文弱弱的小公子，现在瞧他的动作神态，倒是真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魄。无厌斋如今是江湖第一大消息组织，不单是江湖中人颇为信服，连朝廷都忌他三分，如果真是无厌斋的人……

　　那首领略微想了一下，缓慢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言下之意，他是按章法办事，就算是无厌斋的人，也得守规矩。

　　“大人来此，连尸体都没有验，便断定是我的同伴杀了人。刚刚大人问我有没有证据，那我问一句，大人你又有何证据？”
　　还没等对方开口，沈初阳又讥诮道：“大人莫不是有那传说中的千里眼？能一眼看尽世间真相。那到真是让我羡慕了，想必在大人的双眼之下，这世上必定再无冤屈，盛世长宁，指日可待。”

　　这话其实有些刻薄了，实在不像沈初阳平日里说话的模样。只是此刻他的心里又气又急，顾不上许多，只想着堵得对方哑口无言。方遇见他面上佯装镇定，只有唇线绷得极紧，像一支满弓的箭。

　　方遇忍不住想：这支箭正为了自己射向别人。

　　天衡卫大概也没有想到沈初阳竟然这么牙尖嘴利，一时间面面相觑，都站着没有说话。这次的事情的确有些古怪，并非是他们愿意这般不管不顾地带人，而是他们接到白羽令，说有一白衣执剑的江湖人士杀害了两名普通人，要求速速带回审问。

　　白羽令是天衡卫内部密令，通常用来发布紧急情况。他们没有办法拒绝。

　　一行人正僵持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道：“诸位请过来看一看。”说话的正是蓝衣少侠，他咬着吃完糖葫芦剩下的竹签，面色凝重，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天衡卫首领略微斟酌，便领着人走了过去，沈初阳也紧随其后。蓝衣公子指了指其中一名死者的喉管处：“死于割喉。”
　　沈初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眼睛忍不住闭起。过了一会儿，他强忍住不适，又慢慢睁开。天衡卫首领在听到死因后，眼睛瞟向了作为证据被天衡卫收起的长剑上。
　　蓝衣公子摇摇头：“不是剑。”他指着喉管处的一道细细的血线：“连匕首都不是。匕首至少六寸，割不出这样的伤痕。”
　　天衡卫中有急性子的忍不住开口道：“不是剑不是刀，难不成用树叶割的？”
　　首领抬头看向沈初阳：“你刚才所说的两名杀手，用的什么武器？”
　　沈初阳：“长鞭。”
　　“当时还有其他人吗？”
　　沈初阳闭上眼摇摇头。
　　不久前，这三位技师还为他们贡献了一场特别精彩的演出，此刻却枉死在自己面前，沈初阳心中极为不忍，尤其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木偶，心中更是——

　　等等？！

　　沈初阳心里悚然一惊：“我知道凶器是什么了！”

　　“木偶线！”
　　“木偶线。”

　　蓝衣少侠同沈初阳同时开了口。随后他在那些凌乱的木偶旁转了转，并用竹签挑开其中一个趴着的侍女状的木偶，果然，下面压着一根细长的泛着血色的木偶线。

　　众人咂舌。

　　连接木偶关节所用的木偶线向来细如发丝，稍不注意便容易断，能用这不起眼的木偶线连杀三人，这可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士能够做到。

　　“训练有素的杀手。”蓝衣公子下了定论。

　　天衡卫众人闻言面容有些松动，但是首领还是心存质疑：“你是这两人的朋友，我如何才能相信你的话？”

　　蓝衣少侠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师父是莫不全，我叫莫司棋。”

　　天衡卫这下真的炸开锅了。

　　莫不全原是宫中第一御医。据说圣上当年被囚禁时遭受了特别严重的虐待，被救出时几乎只剩下半条命，一身的伤没有一个御医敢医。只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莫不全硬是咬着牙顶着颜师的剑，捞回来圣上的另外半条命，从此一朝得势，荣宠半生。

　　不过此人脾性懒散又狂放，实在不是适合皇宫这样规矩繁多的地方，于是没过多久他便归隐江湖。早些年还听闻他开门派，收徒弟，后来渐渐的也就没了消息。谁曾想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

　　何况这莫不全可是手拿御赐令牌奉旨归隐的，任谁也不会想冒充他的徒弟。

　　这个夜晚实在有些蹊跷：一个下了命令要缉拿的“凶手”，一个无厌斋的小公子，一个莫不全的徒弟，再加上三个倒在血泊中的百姓。这丝丝缕缕串起来，也不知道会扯出什么。首领思前想后，背后渗出一层细细的汗，风一吹，分外凉。

　　一群人静立着，谁也不想先开口。天衡卫首领思索片刻，便向沈初阳拱手道：“今晚的事确实多有疑点，是我们莽撞了。劳小公子不计前嫌，将今晚所发生的事全部写下，由无厌斋盖印，以便我将此事上报，早日寻得凶手。”

　　沈初阳沉默不语。

　　江湖中人都知道，所有无厌斋的铺子都有一枚专属的黑色印鉴，铺子过手传出的消息，均会盖上这枚印鉴，确认消息真实无误——就像说书先生用的醒木，“一落万事休”。天衡卫的首领不傻，这次白羽令透着古怪，他也不想带着兄弟们掺和。要他不带人回去也可以，但总要有点交代，如果有无厌斋的解释和印鉴在，那就没问题了。

　　沈初阳心里也自然明白。但是无厌斋的印鉴一旦落下……

　　“要抓就抓，讲条件你也配？”方遇耐心告罄，眼神愈发冷淡，“太冷了，快走罢。”
　　首领闻言看了一眼沈初阳，却见沈初阳对上他的眼睛，目光坚定：“明日卯时，请大人来无厌斋取文书。另外——”沈初阳看了一眼远处：“我这里有些银票，还请大人帮忙转交给三位技师的家人。”

　　总算，尘埃落定。

　　得到了沈初阳的保证，天衡卫终于放心离开。沈初阳长呼一口气，转身微微弯腰向莫司棋致意：“多谢莫少侠拔刀相助，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莫司棋连忙摆手：“小公子上次赠我《江湖乱谱》我还不知道如何感谢，正巧这次给了我机会。”
　　沈初阳心里的事情落下来，轻松许多，脸上带了几分笑意，和莫司棋闲聊起来。两人都是好脾性的人，两三句话间便一见如故，晾着重获自由的方遇在一旁神色不虞地看着他们。
　　莫司棋顶着方遇的冰冷的目光和沈初阳聊了会儿天，最后实在扛不住，拱手告辞：“初阳，我住城西的顺海客栈，明日若无事你来找我玩。”说完几个跃步，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沈初阳这才看向方遇，他匆匆扫了一眼，便掠过头去。

　　沈初阳心里其实是有些气的。他和莫司棋想方设法帮方遇开脱，他倒是很不耐的样子，还想跟着天衡卫一走了之。

　　自己是图什么，气人。

　　在家时，沈念和沈翎两人素来宠他和沈新月，鲜少有生气的机会。现在一个人在外，虽时日不长，经历却不少。刚又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回，此刻胳膊还隐隐作痛，一时间委屈涌上沈初阳心头，他干脆再度低下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踢起石子。

　　气氛有些怪异。

　　沈初阳正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使性子，却见方遇将一个小布包递给他。沈初阳不明所以地接过去，抬头看着他。

　　方遇：“我检查过了，有个木偶的胳膊掉了，我帮你装上去了。”
　　沈初阳：“……谢谢哦。”
　　方遇：“……”
　　沈初阳：“……”
　　方遇：“你刚刚让他们停下的时候，很有气势。”
　　沈初阳：“噢，学的我哥。”
　　方遇：“……”
　　沈初阳：“……”
　　“沈初阳，你是不是不高兴？”方遇虽然有时候脑回路异于常人，但这尴尬的聊天气氛，却是怎么也忽略不掉。他这人向来冷静过头，但此刻声音里却出现一丝慌乱。
　　“你刚刚为什么要跟他们走？”沈初阳也不客气了，他不指望方遇能猜出他为什么不高兴。
　　“我不想你为难。”
　　沈初阳一愣。
　　“那人说要盖印鉴，你犹豫了。”方遇平静地说出事实。他并不为此而生气或者难过，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告诉沈初阳，他退让是因为他觉得沈初阳更重要。

　　方遇说的没错，那会儿沈初阳的确犹豫了。凭他的身份，盖印鉴轻而易举，但是他需要权衡这件事是否值得这样做。毕竟那印章背后代表的不是他个人，更担心因自己的私心为无厌斋带来麻烦。

　　“我听人说，无厌斋大当家身长八尺，黑脸，白发，眼似铜铃，口若血盆，还吃过人。正因为这样，才镇得江湖中人不敢对无厌斋轻举妄动。我怕你为难犯错被他知道，把你给吃了。”

　　沈初阳目瞪口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别听人瞎说！大当家确实白发，但其实长得很好看，不，是相当好看！”
　　方遇有些不信：“噢？”
　　沈初阳指了指自己：“我，看我，你觉得我好看吗？”
　　方遇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沈初阳：“大当家比我好看得多！”

　　这话倒也不假。沈初阳和沈新月长相随沈雁池，而沈念却像极了他们的生母叶笑笑。沈雁池固然是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但叶笑笑的美貌却是名动江湖，任谁看了都要心神一荡。

　　方遇定定看了他一会，转过头道：“世间不会有比你长得好看的人。”
　　沈初阳气结，心想这人真是没见识：“是真的比我好看！”
　　“你最好看。”
　　“大当家好看！”
　　“你最好看。”
　　“真的是大当家好看！”

　　沈初阳是真的有些急了，夜色遮掩下都能看到争吵后有些发红的脸颊。方遇看着他如星子一般的眼眸，决定退一步：“我们商量一下吧。”
　　“什么？”
　　“大当家做世间最好看的人，而你——”方遇轻轻拨弄了一下手中的剑穗，“就做我眼里最好看的人，好不好？”

　　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