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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厉兵秣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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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阳照镜台,錾花描金铜镜映出妇人慵懒的容颜。
太妃一面轻咳,一面用犀角篦梳着一头长发。
“太妃怎的起来了,韩御医嘱咐过要好生休养着的。”兰碧快走来,拿了件云锦长衣给她披上。
“无事,经她们这一闹,哀家倒觉着精神好了许多。太妃揉了揉额角,笑道:“再者说来,哀家的身子如何,哀家自己清楚,还不至于病到不能下榻的地步。”
兰碧亦含笑,“太妃今儿似乎心情不错。”
“是不错。看着后辈们演了这样一出好戏,甚觉精彩呐。”纤细的指熟练穿梭于发间,很快便绾成了凌虚髻的样式,“恍然间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当哀家还是先帝妃嫔的时候。”柔媚的阳光铺在苍白容颜上,罥烟眉浅淡如轻烟,化开了几分岁月的惆怅。
“谢顺媛有些像昔日的您。”兰碧挑了支素净的福字如意银簪替太妃簪上。
太妃抬眼,望向窗外。朝阳新升将云波染成夺目的金,又是一天。昨日已是过往,再难追寻。她眯起眼,不置可否。
“她自然是像哀家的。”八字,简短而低沉,庄重如对宿命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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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明悠宫不过十余歩,便远远看见了钟尽德急急赶来的身影。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内监是御前掌事宦官,身份比等闲宫嫔都还要尊贵几分,此时行色匆匆亲自前来,必是有什么要事。
想来是什么军国密政,钟尽德贴着殷谨繁得耳根子低声细语。为避嫌,绾绡默然站到了一边,却还是在不经意间听到了一个词——容大人。
似曾相识的称呼,可她并没有立时想起。
殷谨繁听完后,与她道了声歉便和钟尽德换了个方向朝御书房而去。
绾绡目送他离开,命小兴子传了肩舆。今日风波已过,可她尚有许多事没做完。
林贵妃想杀她,已到了处心积虑的地步。躲得了这一次,未必就能永世无虞。既然她与她们早便到了互不相容的地步
与其为鱼肉,不如为刀俎。原本还在斟酌思量,现在看来,不得不出手。
思绪转的飞快,她全然没有发觉迎面而来的碧绿身影,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将她唤醒。
“绾绡!”
她一惊,垂眼望去,来者正是落荫。
“阿荫?你怎来了。”她有些好奇,平日里落荫总是深居简出,甚少与人来往。而且……今日的落荫,看起来似乎有几分狼狈。虽说她一贯是简朴打扮,可也不至,于如眼下这般随意。四尺青丝仅用几支玉钗挽起,穿着一件藕合玉兰暗纹百褶裙外罩件深碧掐牙背心,在秋风中略显单薄,素面朝天,不施妆容,应是来得匆忙不及梳妆。
落荫看着她,露出了欣喜的神色,“我……我听见秀苓他们今儿一早便在议论说是周充华死了,是你杀的,眼下正在审问呢。我担心你就赶过来了……你没事吧。”
绾绡由小兴子搀着下了肩舆,莞尔,“你瞧我现在这样像是有事么?”
“谢天谢地!”落荫弯眼笑道:“她们可曾为难你?看见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绾绡心中微暖,挽住她的手臂,“倒也不是什么大乱子,一场闹剧而已。不过是周充华溺水而亡,有人想嫁祸于我罢了。皇上与太妃英明,自是明察秋毫,很快便还了我清白。虚惊一场。”
落荫却有些凝重的蹙起了眉,“栽赃陷害?看来是有人针对你了。绾绡,你仔细提防着些。这内庭一团污秽,人心险恶得很。你受宠,不知有多少人盼你死呢。害你之人是谁?”
绾绡摇头,抬手帮她理好乱发。
“不知道么?那日后可要处处小心。”
“好。”绾绡将最后一支玉钗固定在新梳好的平髻上,又道:“且先不提这些了,今日难得闲时,去游园赏花可好?”
“深秋时节哪还有什么花卉尚存。依我看倒不如去晗嫔宫中坐坐。她自封了嫔后前去她那道贺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便好久都不曾去探望她了。你是知道的,我不喜热闹。”
“晗嫔么?”绾绡唇角的弧度略变,勾出了几分意味深长,“好。”
但落荫没有察觉,只自顾自牵着绾绡往前走,在她应允之后。
晗嫔是深宫中落荫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人,亦是深宫中为数不多的有孕妃嫔。绾绡在刺目阳光下眯起双眼,忽然玩笑道:“晗嫔身怀龙嗣,若有朝一日母凭子贵,那前途不可估量。我可需与她处好关系,待到失宠时也不至走投无路。”
落荫睨她一眼,笑道:“未败先言败,这可是谢绾绡?好没志气。”
绾绡笑笑,步履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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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端颜宫叹雪轩,却未见晗嫔。宫娥纯桂来报,说她家主子尚在梳妆,将绾绡与落荫引进了前厅让她们等候。
左右也是闲着,她二人也就耐着性子静候。谁知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晗嫔仍未出来。绾绡有些不悦,遣纯桂去催促,晗嫔这才由侍女搀着姗姗来迟。
“嫔妾参见谢顺媛。”她懒洋洋行礼,脸上带着惺忪的倦意。说是行礼,也不过是膝盖略弯做个样子罢了。说不清的倨傲与散漫溢于言表。
绾绡定睛打量她,映入眼中的是珠翠满头的华艳女子。这是晗嫔,不是一个月前还怯懦软弱的晗美人。她身着红药重锦上裳,束芙蓉缂丝曳地裙,绢纱银丝玫瑰散花笼裙薄透似烟一看便知是上品,缕金坎肩是精致的妆缎制成;乌发高高挽起成惊鸿髻,饰有镂空蝴蝶挂珠钗,又缀着红翡翠蝠纹双簪并上几支绿翡翠长钗,贵气逼人光芒夺目。
“免礼。”绾绡淡淡道。
晗嫔起身,瞟了眼落荫,拖长了音调道:“落芳仪——”
落荫先是不解,而后才意识到晗嫔是要她行礼。过去她与晗嫔私交甚好,不拘礼数惯了。此时不由涨红了脸,愠恼屈膝福身。
绾绡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蹙眉。
“顺媛是稀客呐。今日怎忽然来了嫔妾这叹雪轩?”晗嫔坐下,曼声发问。
“不为别的,只是过来探望下晗嫔而已。姐妹间需常走动,否则可就生疏了。”绾绡回答的得体。
“多谢顺媛。”她垂眼,右手按在小腹上,唇角弯成将为人母的幸福弧度,“孩子一直很好,他若知道顺媛来看他了。一定很高兴。虽说只有一个月,但嫔妾依旧能感觉到他在不断长大呢。”
绾绡安静看着她含笑的神色,不语。
晗嫔继续道:“顺媛尚无子嗣,不如待嫔妾这孩儿诞下后,让他认顺媛做干娘可好?”
“那就不必了。”绾绡拒绝的直截了当,“晗嫔是正五品的嫔位,理当独自抚养皇嗣才是。至于我——晗嫔就不用操心了。现下虽未有孕,但不意味着以后都不会有。”承宠多时而无子,是她心中一直以来不解与不安的隐痛,谁知晗嫔竟敢在她面前毫不顾忌的提及。
“呵呵,是嫔妾糊涂了。”晗嫔掩口而笑。
纯桂此时端着托盘入内,“主子,您的金丝燕窝。”
晗嫔嫌恶的轻哼一声,“怎的又是这个,日日都吃,腻死了。”
“主子,这可是皇上亲赏的。”纯桂小声劝道。
晗嫔漫不经心接过青釉瓷碗来,皱起眉喝了几小口便又将碗放下,用帕子拭了拭唇,“不要了,端下去。”
“金丝燕窝乃是名品,价抵千金。晗嫔就如此浪费怕是不好吧。”绾绡目光平和,在她骄矜的脸上划过,又落在那碗燕窝上,“据说贵妃娘娘每日也只有一碗的奉例而已。燕窝养生滋补,晗嫔应当多为龙胎考虑。”
晗嫔欣喜而笑,“原来嫔妾的待遇竟是与贵妃相同呢,果然是皇上处事公允。纯桂,燕窝就不用倒了,放那我一会再吃。”
“可不是么?晗嫔与贵妃娘娘腹中都是皇上的孩子,皇上自然一视同仁。”绾绡噙了抹恬笑,掩好眸中复杂的神色。
晗嫔笑容尽是自得,心满意足的轻拍腹部。
“这枚玉佩好漂亮,雕的是什么?”绾绡瞥见了她腰间坠着的玉饰。
“萱草。”晗嫔拈起坠有郁金色长穗的羊脂玉佩晃了晃。玉佩上镂刻着的,是一株舒展的花草,“嫔妾觉着很喜欢便吩咐工匠镂在了玉佩上。”
传说中萱草乃宜子之物,妇人佩戴身上可多得贵子。怎么,晗嫔有了身孕还不知足,竟妄想成为皇子之母平步青云么?呵,人的贪欲果然是无止境的,当年一无所有的晗美人自然无欲无求,而尝到了富贵尊荣的晗嫔却被刺激出了贪婪想要获得更多,想要更进一步,母凭子贵。
但,贪多必失呐……野心不断膨胀的下场要么是莅临巅峰要么是万劫不复。绾绡清楚,晗嫔做不了前者,他不是林贵妃,她只是在幸运和珍馐金玉冲击下昏了头脑的愚昧母亲,看不到身后虎视眈眈的眼睛。
绾绡深吸了口清晨干净的气息,合眼,又倏尔睁开。心中原有的几分犹疑荡然无存。
举起已定,只需厉兵秣马,静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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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在叹雪轩停留多久,绾绡与落荫便告辞离去。前者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后者是因厌恶使然。
“从前晗嫔可不是这样的。”才出了宫门落荫便忍不住这样道,“怎有了个孩子性情也变了。”
“不是因子而变,是因地位。”绾绡解释道。
“我觉着这宫里的孩子不像孩子,倒更像是筹码。妃嫔们有了孩子却没有一颗慈母的心,”落荫感慨。
绾绡叹息。该怎样给这个草原来的直率女子解释深宫妇人权力角逐间的九曲心肠与诡变神思?罢了,她眼前的女子本就不属于这里。
传了肩舆后,落荫回了璎华宫,而绾绡则一转道,走向了通往映柳宫的小径。
映柳宫,柳淑妃的居所。
早些年映柳宫不叫“映柳”而称“映月”。因宫前御清河蜿蜒而过夜间能映出冷月清辉之故。后来左拾遗之女柳茗黛入宫封妃,不久又怀有身孕,荣宠至极,殷谨繁甚至将她所居住的宫殿都嵌上了她的姓氏。昔时她请求殷谨繁将自己居住的钟怜宫配殿更名为“祈韶居”这并不算什么,更改一个宫的名称才是大事。足以见淑妃在殷谨繁心中之地位。而淑妃一无过人之貌,二无惊世之才,能有此地位,必是靠着不凡的手段与心机。
同这样的女人合作很危险,但别无他法,淑妃是目前为止唯一肯帮也是有能力帮她的妃嫔,亦是短暂的靠山。
映柳宫门没有石子径,只建了座精致的拱桥,横穿御清河供人出行,很是风雅别出心裁。萧墙低矮半抱宫室,墙外遍植柳木,只可惜未到春时,不然柳絮纷纷随水逝的场景一定很美。墙内少有花木却多碧草藤蔓,青翠葳蕤,不落俗流。几个宫人闲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见绾绡前来,忙起身行礼,说他们娘娘已然等候多时。
不愧是淑妃,竟是猜到她要来了。
台阶门槛应是新洒扫过,犹有水渍。她抬脚踏上,却蓦然足下一滑!
“主子小心!”好在小兴子就在身边,及时扶住了她。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稳住身形却惊魂未定。这一幕太过熟悉,昨天才无比凶险的发生在她身上,怎能不怕。
“妹妹这是怎么了?”淑妃闻声而出,正撞见了绾绡狼狈的模样。
“无事。”绾绡摇头,“妹妹不慎,适才险些滑倒,让姐姐见笑了。”
淑妃却敛容蹙眉,走近细细察看地面,“是因地湿路滑的缘故么?”
“想来应是的。”
“不。”淑妃却出乎意料的否定,“这些水还不至于让人滑到的地步——妹妹。”她抬头,“请与本宫来。”
绾绡听她这么一说也有些不妙的预感,依言与她一同进入内室。
“请将鞋子脱下。”淑妃掩好了门窗,吩咐道。
大概猜到了什么,绾绡赶忙坐下,除下了梅花银线绣鞋,借着窗纱下透出的阳光翻过去一看——不由倒吸口凉气。但见绣鞋底平滑一片,半分花纹也无!光秃秃的怪异无比。
“原来是这样……无怪嫔妾昨日三番两次几欲滑倒。”被扭伤的脚腕尚未痊愈,稍一挪动便隐隐作痛。
“鞋底本是刻有花纹凹凸不平以防路滑。磨平了花纹显然是不让妹妹好过。可在此处下手却又让人难以察觉,好深的心机。”
内室寂然无声,面面相觑的女子眼神各自表达着不同的情绪。莫名的气氛弥漫开来,压抑得让人张不开口。
“嫔妾……也许已知道那人是谁了。”最终还是绾绡先打破了这沉默。
淑妃眉目温婉,坐下斟了两盏茶,轻啜一口,又是沉稳淡然的模样,语调平无起伏仿若只是在叙述某件琐屑之事:“唯有近身随侍之人方能趁机下手。家贼往往都是最恐怖的,因为潜伏在身边防不胜防——妹妹想好该怎样拔除祸根了吗?”
绾绡扶额,“有些为难。”
“是因怕与那人的靠山撕破脸皮么?”淑妃声含不屑,“左右都是要翻脸的,何需惧于一时。呵,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
“请淑妃娘娘赐教。”
淑妃沉吟片刻,“你可还记得本宫的宫女银霜?”
绾绡凝神想了片刻,无奈道:“恕绾绡记性不好,只依稀记着这银霜是姐姐身侧的大宫女……余者,便不知了。”
“这不怪你。”淑妃吹了口茶烟,袅袅雾气紊乱散开,绾绡总算看清了她唇边那抹笑中的嘲讽,“因为本宫每每与你邀约之时,总会设法将其调遣开来。”
绾绡愕然,随即恍然,“莫非……这银霜是别宫的暗线。”
淑妃没有否认,“林贵妃入宫最早,宫中遍布她的势力。几乎每位妃嫔新入宫,她就会安排些人盯着其一举一动。昔年本宫受诏进宫,直接封贵嫔,还未得宠便已出尽风头,林贵妃甚至在新挑的宫人中混进了五六个她的心腹。那样的情形,真是令人防不胜防呐……”说到这时淑妃眼底隐隐有痛楚之色浮起。深宫险恶,每个人都可能是置你于死的的凶手,她的第一个孩子,正是死在那样防不胜防的情形下……
“所以——”淑妃语气陡然一转,“本宫在有足够的力量立足后,将他们一个一个,都弄死了。死的滴水不漏,毫无破绽似是一场场意外。还有些不好或不能下手的,则贿之以重金设法调遣,例如银霜。”
绾绡静默良久,敛睫,“娘娘放心,绾绡自有法子处理妥当。”
“本宫相信妹妹行事干脆利落。”话锋一转,“听说昨日妹妹在慧珑塔险象环生。其中缘由妹妹可否与姐姐细说,姐姐很是忧心呢。”
“不过是有人设计陷害罢了。”绾绡端起茶盅,轻抿一口。“好苦。”
“这还只是第一泡,好茶需得经水两三道,历经灼烫之苦方能漾开茶香。”
“人却不是如此。”绾绡自嘲一笑,“人何其脆弱,只消从几丈高的地方跌下来,兴许就会丧了命。妹妹可真怕,怕躲得过一次、两次,却终有一日会死的莫名其妙。”
“姐姐何尝不曾与妹妹有类似的念头。”淑妃长叹,“出身不高,命如草芥,纵使勉强爬上了高位,也是日夜惶恐,怕一不留神就摔得粉身碎骨。还有敏元,本宫的敏元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可惜又是女儿身,等到别人家的孩子出生,她该怎么办才好呐……妹妹聪慧,可有法子解忧?既能消你之隐患,又能保本宫母女高枕。”最后几句话透着冰凉的沙哑,冷定中是不顾一切的锋锐。
她手握宫中权,她承宠风头盛。可她们都处在一个貌似安稳实则悬空的位子上,唯有互取所需互补所短,方能长存于波涛诡谲的深宫。
“若姐姐要一个分忧人,那妹妹正为此事而来。”绾绡握住了淑妃的手,声音渐低:“连环之策,凶险多变,姐姐可愿放手一搏助妹妹否?”
内室悄然,昏暗无声,只看得见对面女子眸中,星火点点。
一双手毫不迟疑握紧,算是一种无声的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