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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尘埃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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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如同悬线行走,姬无双却并没有太担心,眼下的局面她经营了许久,如果做得够好,甚至能够不流血。这曾经是她皇父的天下,又在她手里过了几年,她为这个与周天子相同的姓氏为皇族的王朝,付出了多少代价和心血,远非外人能够了解。这其中,有多少热血,有多少责任,又有多少包袱,时至今日,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她为了这天下压抑了野心,放弃了自由,奉献了年华,自问也无愧于天地。总算,一切都快要结束了,一旦姬靖彦上位,她便可以放手,真正做她想做的燕王。
姬无双在榻上睡着了,她梦到洪喜帝。她只有三岁,洪喜帝还是壮年的模样,那个强势的天子,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这是姬,我们大熙朝的皇姓。”一会儿,又是洪喜帝赐了她乾坤弓。然后是她说“儿愿为皇父驱鞑子,开疆辟土”,是洪喜帝牵着她的手走入翠微宫,是她封王时的各人各色,是崔澜翩然离去的背影,是傅含璋跪在洪喜帝面前说不愿做燕王夫,是她对哭着的郑皇后说要去军中,是冬夜里袁烈披着银甲大步走来,是袁烈与她并肩杀敌,是他们大婚时的一片红色,是刚入燕王府的那个略显拘谨的姬靖彦,是她幻想中的夭折的第一个孩子,是洪喜帝去前紧握着她的手说“无双儿为皇父看好这江山”,是袁烈中毒时她的愤恨交加,是袁玺出生时的难以言喻的感动,最后都化成姬无庸那张与姬无恙有三分相似的苍白面孔。当初是她一句话让姬无庸上位,现下她又要把他从云端拉下来。说起来,他们也是兄妹,纵是天家从来无情,纵然她从无妇人之仁,看在洪喜帝的面上,她也不愿走到手足相残的地步。但姬家的天下,只能交给最适合的继承人。姬无双想要醒来,却昏昏沉沉。她竭力让自己清醒,身子却越发沉重。
姬靖彦看她翻了个身,毯子掉在了地上,人也差点摔下去,便放了手里的书,抱了她到床上,转身出了门。
姬无双不是没想过为什么当皇子时软弱的姬无庸登基之后就变了个人似的一直与她作对,却始终不得所以然。姬无双以为两人默认她扶他上位,他也要安心做个傀儡,却没想过,人都是向往权力的,尤其是那毫无制约的最高的权力。便是她自己,也不是没有过野心。姬无庸既然能登上大位,如何甘心只做一个泥人,他不愿一直受人所制,自然要与姬无双斗个你死我活。更何况,这压在他头上的,是一个女人。
姬无双确实太自信了些,也或者说,有些人实在太大胆了些。她不过刚布下朝中的网,却传来凉州失守的消息。塔塔尔部自十一年前博尔木重伤而亡后,很是乱了一阵,但博尔木的大妃也是个奇女子,竟然能阻住了野心勃勃的侄子们,还稳住了各小部族,维持了塔塔尔部没有分裂,扶了儿子上位。塔塔尔部退至草原深处,竟是白得了十余年的休养生息时间。瓦剌部大王子同博尔木一样,也是死在了姬无双箭下。此次瓦剌新仇,连同塔塔尔部旧恨,竟然是瓦剌大汗率二子三子连同塔塔尔刚刚亲政的新汗,又纠集了十几个小部落,以三十五万兵力进犯了凉州。这局面,甚至比十一年前更严峻。
凉州是不该失守的,即使鞑子有三十五万兵力,镇远军加上凉州兵力也有十几万,以镇远军此时的状态,抗住一两个月是无论如何没有问题的。如今乍然被鞑子攻下,一定是出了问题。更叫姬无双没有准备的是,袁烈身受重伤,危在旦夕。消息一传来,姬无双就知道,无论此刻朝中布置如何,她都是不得不走了。于私,她必须立刻见到袁烈确定他的安危;于公,这是她的国家是姬氏的天下,她绝不容许小小番邦染指。姬无双决定立刻启程。只是,鞑子这次出兵的时机,实在太巧了点。姬无双眉头一直没松开,先是传讯急令山西陕西军中支援凉州,又调蜀中军十万即刻开往西北。然后才写了信叫人分别带给傅含璋和郑太后,又交代了口信给京城守备,末了,把姬靖彦叫了过来。
“阿彦,我不得不走,你也大了,应该知道,事急从权,若有万一,你可以便宜行事。记住,这天下早晚是你的。”
“是。”
姬无双厉色上了面:“孤的话你听懂了?告诉我,你听懂了!”
“姑姑,我明白。我是大熙储君,定会负起储君的责任。”
“好。我走了。”
姬无双便翻身上了马,带着数百亲卫浩荡出了京。夜色昏沉,如同大熙晦暗不明的未来。但姬无双身上猩红色的披风,即使月色不明亮,也耀眼得如同一团火。姬靖彦望着她的背影,攥紧了手。
姬无双没有想到赶到西北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惨状。凉州城破,凉州守备战死,凉州五万驻军只剩两万,带着凉州百姓冲出屠城的鞑子兵退至皋兰会州一带。而丰乐驻地的镇远军,则挡在这两万残兵和百姓前,铸成一道人墙。所到之处,皆是血色。
姬无双没想着先问援军的事,她要确定袁烈的情况。姬无双出发的同时便传了讯与李四等人,他们有特殊的路子,这会儿李四应该出来接应她才是,但赵七他们看了又看,也没看到李四几个的人影。姬无双愈发焦虑不安。正当她想不管不顾亮了燕王仪仗直接开到最前方时,跟着袁烈的亲卫,也是姬无双的暗桩之一的丁十二跑了过来:“殿下!”
“镇北侯如何?”
丁十二也不说话,引着姬无双一行人往前走。此时,鞑子军似在整修,镇远军才得有片刻喘息。袁烈正躺在一堆干草上,旁边是刚升起的火。姬无双有一瞬间觉得灵魂出窍。
“殿下,侯爷被巴图剌刺了一刀,伤了心脉,才刚止住血。”
“李四呢,叫他来见我!”
“李副将代侯爷受了一枪,已经去了。王校尉周校尉也已经战死,只有吴校尉中了箭但还撑着,属下这才知道殿下的消息。”
姬无双心头茫然,她叫李四等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护袁烈周全,“就算是以命换命”,但从没想到,他们真的用命来换袁烈的命。她本是不在意手下人的命的,她以为李四这些人都不会死的。这些一人胜百人的高手,在数十万铁骑面前,也无异于蚍蜉撼树。她并不后悔曾经的命令,就算再死十个百个李四,她依然会要他们用命换袁烈的命。但李四他们在她十二岁时就跟着她了,后来又被她给了袁烈,如今十几年过去,她自以为羽翼丰满,大权在握,没想到这些跟她最早的人,这些曾经背着她听令于她皇父的人,就这样,为了她丈夫的命,死了。
“厚葬,各赏家人百金。”姬无双听到自己冷冷的声音,一点情绪也无。
“属下失职,不敢领赏。”是中了箭的周九。“属下等,也并无家人。”
姬无双仰起了头,天上一颗星星也无。
“阿燕,阿燕,……”
姬无双半跪在袁烈身边,却发现他仍然未醒,只是下意识唤她的名字。
“阿烈,我在。”姬无双解下披风,盖在袁烈身上。
“山西三万援军到了。”
“陕西五万援军到了。”
“禀殿下,虎贲卫到了。”
虎贲卫是姬无双手里不为人知的一张王牌,她早令工部研制火铳和重型弓弩,还有,火炮,都给虎贲卫装备上了。本来是预备着万一不能平和政变,虎贲卫就是用来围城的。此刻,倒是能派上更恰当的用处。拿火炮轰鞑子,比用火炮吓唬自己的臣民,要正大光明的多。
“好,传令下去,镇远军主力继续按兵不动,先锋掩护虎贲卫,炮轰鞑子骑兵和铁甲精兵,山西军分作两路,左右包抄,陕西军带上弓弩随虎贲卫走。”
这些不知死活的杂种,孤会叫你们付出代价。
火炮声响起,还有锣鼓声喊杀声,姬无双充耳不闻。天快亮了。
“阿燕。”
“阿烈,你怎样,不要动。”
袁烈费力得抬起手臂摸了摸姬无双的脸:“阿燕,我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姬无双已经十几年没落过一滴泪,此刻却不禁簌簌泪下,泣不成声:“阿烈,你答应过与我白首。”
“真可惜,我还没见过我们的儿子。阿玺,他好么?”
“好,阿玺很好,我叫人带了阿玺来,就快到了。”
袁烈眼里发出奇异的光,姬无双却更觉得心如刀割。离京之前,她便觉凶多吉少。袁烈早先中毒身子损耗,早已大不如前,此次身受重伤,恐怕性命危险。她便叫傅含珺带了袁玺随后上路,总要让他们父子见过。姬无双心头闪过那初见的雪夜,大婚时的高烛红妆,这些年虽聚少离多,但她知道,他总是在的,她只要退一步,便能靠上他坚硬的胸膛。她前几日还在想,等朝中事了,等姬靖彦登基,她就带着袁玺来凉州,同袁烈并辔守城。却没想到,才不过几日功夫,她的王夫,唯一一个能与她并肩而立的人就快要离她而去了。这一夜,于姬无双来说,比之前的二十几年都漫长。她怕就一个恍惚,身边的这个人就永远闭眼走了。
姬无双心中茫茫,并不知在她走后,京中便生了大变。她早先的布置,一点不差,依旧按时启动了。京城守备全营出动,看牢了京城,京中住户都闭紧了门窗,一个也不敢出来。腾骧金吾二卫围住了皇城,丁一带着羽林卫守住了奉先殿,殿中是瘫坐在地上的正和帝姬无庸,还有,站在他面前的皇太子,姬靖彦。
姬靖彦手中的剑正指着他亲生父亲,如今大熙朝的天子。
“你竟敢弑父弑君?”姬无庸头上早已满是冷汗。
“你算是什么父什么君?”姬靖彦冷笑一声。
“逆子!”姬无庸还强撑着架子。
“为父,你没教养过我一天;为君,你引狼入室通敌叛国,这大位,你可还有脸做?”
“你,……”姬无庸突然软了下来,“靖彦,你要想坐皇帝,我退位便是。”
“哈哈哈,”姬靖彦大笑,“姬无庸,你以为我是姑姑吗?还能念着手足之情,让你安然退位做你的太上皇?”姬靖彦把剑又往前送了几分,抵在了姬无庸的喉上。
“你不是最听你姑母的话吗,你杀了我燕王不会高兴的。”
“姬无庸,你以为如果姑姑知道是你把凉州军情卖给鞑子,是你软禁皇祖母,她还会留着你的命吗?你没见过姑姑杀人吧,她有千万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做皇帝做到你这份上,自己叛国,也真是千年不遇。你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念在父子之情,我便让你死个痛快。”
剑尖便刺穿了姬无庸的颈,因为惊恐他的眼瞪得浑圆。姬靖彦收回剑,用力往自己左臂划了一下,才用右手狠狠把姬无庸的眼合上了:“我倒是要谢谢你,替我造了一个好局,还替我去了眼中钉肉中刺。只是皇祖母竟然自尽,实在是大麻烦。”
天色亮了起来,姬无双忍不住盹了一会。睁开眼时袁烈正看着她。
“殿下!”是傅含珺带着袁玺来了。
“阿玺!”姬无双迎上去,抱着袁玺走到袁烈面前。
袁烈根本没看到傅含珺,眼睛一直跟着袁玺。直到傅含珺扶着他坐起来,才勉强与他打了招呼。
姬无双坐在地上,抱着袁玺递到袁烈面前。袁烈伸出手,小心翼翼得碰了碰袁玺的脸,袁玺丝毫不知他父亲已经命悬一线,被逗弄得咯咯笑起来。
袁烈也扯了个笑出来,想要把姬无双母子抱在怀里,却使不上力,看他十分勉强,姬无双忙又扶了他躺下。
“阿燕,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照顾阿玺。”
“我知道。”
“答应我,阿燕,好好活着。”
“阿烈!”
袁烈看了妻儿一眼,终于满足得闭上了眼。
“属下有辱使命,先随侯爷去了!殿下保重!”周九把匕首插进了自己心窝。
姬无双茫然四顾,心头只有一个名字。阿烈,阿烈。
傅含珺心中怜惜,把她抱在怀里,却遭来姬无双剧烈的挣扎。傅含珺一介书生,如何制得住发狂的姬无双,只得打了她一巴掌。姬无双这才清醒了。
“殿下,节哀。侯爷的仇还等着你去报!还有鞑子兵等着你去打,还有大熙子民等着你保卫!”
姬无双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抱起袁烈,给他整好衣衫,穿上盔甲。
“送侯爷回京。李副将同王周吴三位校尉尸首也一并送回京中燕王府。不许下葬!”
“傅二哥,阿玺托给你了。”
“全军听令!孤要你们,杀尽鞑子兵,报此血仇!”
“替孤留着巴图剌一条命,孤要他受凌迟之刑!”
没有人能说得清正和四年秋的战祸,正如没人说得清那年的京中之乱。十月二十,鞑子众部集结,攻陷凉州,凉州守备战死。十月二十五,镇北候袁烈战死,燕王接掌镇远军帅印。十月三十,镇远军同虎贲卫及山西陕西蜀中三军,以二十万兵力合火炮之力全歼鞑子三十五万人,斩杀瓦剌大汗塔塔尔大汗,生擒瓦剌三王子巴图剌。无论是镇远军还是凉州活下来的三分之一民众,都忘不了巴图剌行刑那天。姬无双亲自执刀,一刀刀片下巴图剌身上的肉,整整一千刀。燕王那俊美阴狠的脸上一点点得溅满血腥,如同炼狱走出来的修罗。
同时,十月二十五,燕京城中出了刺客,正和帝姬无庸遇刺身亡,皇太子姬靖彦救驾受伤,人皆称太子纯孝。同日,皇太后自尽于椒房殿。三日后皇太子登基称帝。
正和四年冬月燕京全城缟素,好几场丧葬弄得京中惶惶。先下葬的是郑太后,谥淑娴慧慈皇后,与洪喜帝合葬于皇陵。然后是正和帝,谥端平皇帝,葬于皇陵。最后是燕王夫镇北候袁烈同几名副将。燕王亲自为镇北候挖了陵,埋了棺,刻了碑。几位副官也都厚葬在镇北候周围。野史称新帝姬靖彦也微服陪同姑母为镇北候下葬,已不可考。
姬靖彦到底还是把正和帝卖军情与鞑子及软禁郑太后的事告诉了姬无双,姬无双不由笑出眼泪来,就因为这样一个蠢货这样一个愚蠢的动作,她的丈夫和母亲,都死了。她一直兢兢业业驱鞑子安朝纲,这个蠢货皇帝却把自己的军队卖给了番邦,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疆土自己的子民。她这些年,这样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自己家破人亡么?
“皇父,我好后悔!”
“姑姑,都过去了。”姬靖彦抱着姬无双回了奉先殿寝宫。
姬无双想起袁玺的时候已经是袁烈下葬三日之后了,却是傅含珺和袁玺回京途中遇到流民之乱,竟然不知所踪。姬靖彦早令人去寻,却一直未寻得。姬无双问起的时候姬靖彦还是说了实话。
“我知道了。”姬无双不是不伤心,但这些时日,袁烈和郑太后的离世,已经在她心头剜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血都流尽,早已痛到麻木。
姬无双就那么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姬靖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去,傅含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想哭就哭吧,只有我在。”傅含璋抱住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膛。
“我没事。”
“无双……”傅含璋突然不知道多年前的决定是对是错,如果当年他没有拒婚,如果他做了燕王夫,是不是,她或许不用经历这丧父丧子之痛。
“阿烈叫我好好活着,我便好好活着。再过二三十年,便可以在地下跟皇父母后皇兄和阿烈阿玺见面了。我不想他怨我。”
姬无双终究还是拒绝了姬靖彦的留她在明禧宫的邀请,回到了燕王府。这里,是袁烈和她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新帝上位,燕王却被以前更受看重。燕王又是新寡,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不少人便打上了主义。只是姬无双却开始闭门谢客,除了每日上朝并不见人,来往者不过傅含璋以及傅氏和郑氏几位女眷。原来常常出入燕王府的太子洗马李晋都吃了几回闭门羹,还被新帝不冷不热得训诫了两回,只道不许打扰姑母静养。那些人便也都渐渐熄了心思。
燕王并没有明显的憔悴之态,只是原来的飞扬跋扈之态却再也不见了。原来那双亮得人不敢直视的双眸,变得深深沉沉。
次年新帝改元为恒通,史称恒通帝。这是姬无双经历的第三位帝王了,从父亲到皇兄到如今的皇侄,其实她也不过才在人间走到了第二十六个年头。正月初五姬无双做生日,虽说还在孝中不应大办,姬无双也还穿着素服素簪,但恒通帝亲到了燕王府祝寿,寿礼之多之重几乎令人怀疑新帝搬空了半个皇宫,朝臣谁又敢不给燕王面子。姬无双不过在人群里待了一会儿,待姬靖彦走了,便和傅含璋两人离了席。
姬无双靠在傅含璋肩头,有一口没一口得喝酒,依稀还能听到外院的丝竹声。
“阿璋,我想出去走走。我这二十几年,几乎都困在京城,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如何。”
“那便走,你想去哪儿,我辞了官陪你去。”
“还没想好。”
送客的时候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崔澜,十几年未见,他风姿丝毫未减,岁月不仅没在他身上刻下一丝风霜,反倒打磨的这块美玉更加动人。
“阿澜,你来了。”
“殿下千秋,芳龄永继。”
崔澜从广袖里拿出一个卷轴:“生辰礼。”
姬无双接过来展开:“阿澜费心了。”这是崔澜自作的画,画的是空山孤雪,寒梅独开,梅树下却是一位披着大红猩猩氅的少年。
崔澜只笑:“我要离京了,殿下保重,傅公子保重。”
姬无双和傅含璋早听说了这位沉寂多年的兰台令辞官归故里的消息,崔澜是要回清河郡开书院作山长。此时的崔澜,早已年过而立,虽从未得以入朝,文名却是响彻大熙,教书育人实在是实至名归。
姬无双想问他过得好么,崔澜却已经转身走了。她笑了笑,便放下了。他有妻有子,又不逐功名利禄,万人景仰却清风明月,想来是比如今孑然一身的她过得好。她其实从来没怪过他,崔澜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不在同一处的人;他是无所求的竹林君子,她却是渴望着站在最高处的猎鹰,她早已寻得愿意助她飞得更高的人,如今却也失去了。
恒通元年三月,燕王请戍凉州,被驳。恒通帝令威武公袁征重掌镇远军帅印,提拔新人为副官校尉等,随袁征一同往凉州。
四月,燕王自请出京就番。恒通帝罕见得摔了折子。
“姑母,燕京便是皇城,姑母且安心留在京城。”
“陛下,燕州才是燕王封地。臣受皇父遗命辅政,逗留京中已久;如今陛下登基,天下太平,臣也该就番了。”
“朕初登大位,于政事尚不熟悉,还有许多事需要姑母扶持。”
“陛下圣明,朝中亦有股肱之臣。”
“此事再议,退朝!燕王且留下用膳。”
奉先殿里,满满一桌,全都是姬无双爱吃的。姬靖彦令宫人都退下,只留了一直伺候他的内侍。也不叫人布菜,自己夹了菜到姬无双面前的碟子里。
“陛下……”
“姑姑,叫我阿彦。”
“陛下,明日便有人参臣“恃宠而骄,目无主上,劳动陛下”。”
“姑姑,叫朕阿彦。”
“阿彦……”
“谁敢参姑姑,朕便让他再也开不了口便是。”
姬无双便沉默了下来,她本就不喜多言,自袁烈去后,话比以前更少了。
“姑姑不要出京,陪在我在京里不好么?”
“藩王久居京中,于制不合。”
“姑姑这是不要阿彦了么?”
姬无双长叹一声,终是没有再说话,也夹了菜递给姬靖彦。
姬靖彦做太子的几年从正和帝那儿几乎没得到什么关注,姬无双是个不爱揽事的,加上姬靖彦自己也不愿意,于是,直到登基,姬靖彦都没有成婚,甚至没有定亲。如今大位已定,朝中便有了请立后的声音。姬靖彦只说要待天下大定,严词厉色驳斥了几回,便没有人敢在早朝触龙须了。有老臣想着燕王在皇帝面前总是有几分面子,便求到了姬无双门前。姬无双不过略微提了两句,姬靖彦怒色就上了脸,也就只好对人说人微言轻力劝不动。
正当鹏程万里,傅含璋却突然上表要辞官,别说别人,就是傅氏几人,也都震惊非常。恒通帝自然是不准。傅含璋也不在意,只每日上一封辞表。
五月里燕王生了一场伤寒,在床上卧了几日,惊动得恒通帝每日带着太医往燕王府跑。燕王精神不振,恒通帝一心软,便答应了让燕王出京往南面游玩修养一段时日。燕王便高高兴兴收拾了行囊,定了于五月十五出京。
五月十四傅含璋来送,两人同榻而卧。
“阿双,你便往江淮苏杭洞庭一带去逛,待我辞了官,便去寻你。”
“好。”
夜深了,傅含璋睁着眼睛望着床帐。却听到本以为睡了的姬无双问:“阿璋,这么多年一个人,待你老了连个子嗣也没有,你难不难受?”
“阿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姬无双沉默了一会,又轻轻问了一句:“阿璋,你心里头那个人,不是阿澜吧?”
傅含璋定住半晌,在黑暗里缓慢却决绝得摇了摇头:“不是他。”
姬无双便没再问,也不敢再问。
傅含璋却心头竭力掩藏了多年的疤却被揭了开来。那个人,他连想也不敢想,也不该想,虽然那人已经故去,他也仍不敢肖想分毫。若是那点隐秘心思揭开了来,他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他二哥至少还能躲出去,他却要躲去哪里?天下之滨莫非王土。傅氏这是不知造了什么孽,叫他们兄弟几人,都陷入这样难以言于人前的困境。
姬无双不过待了十几亲卫难下便出了燕京,离京那天恒通帝亲自送到了朱雀门。姬无双一路走马观花,心情倒是难得的愉悦,便不理会恒通帝隔几日便催她回京的急信。姬无双这边是风景独好,姬靖彦在皇城里却暴躁异常。他身为九五之尊,才将要及冠,身边干净得连个宠幸的侍婢都没有。这机会,谁要不想抓住谁是傻子。隔三差五便又有人旧事重提,请立皇后,请采选秀女扩充后宫。
“此乃朕之家事,不牢卿等费心!卿若有闲,何不想想如何增田产,加人丁,使百姓安居乐业?!”
“陛下乃国之君主,家事既是国事。”
“早立皇后,诞下龙嗣也是天下之福。”
“无后则后宫不稳,后宫不稳则伤及陛下。”
……
姬靖彦与大臣们周旋了几次,实在不耐烦,便当场叫人堵了请立后人的嘴,虽然被冠上了暴虐之名,但确实有效,敢明目张胆再提立后的人少了。
姬无双在江南玩了大半年,仍没有回京的意思。恒通帝终于渐渐按捺不住。恒通元年腊月初九,姬无双突然接到了一封密信:“傅含璋病重,速归。”信并不是傅氏送出来的,却是大内的传讯暗路。姬无双不敢耽搁,即刻启程回了京。
等在燕王府里的却是姬靖彦。姬无双愣了片刻,便冷静下里:“是陛下叫人传的假信?”
“若非如此,姑姑会回来么?”
“陛下,不可烽火戏诸侯。”
“傅卿前些时日却是病重,不过这会儿已经好了。”
姬无双面色渐冷,转身便走。
“姑姑,你若再走一步,傅卿便要真病重了。”姬靖彦的脸隐在阴影里,姬无双突然觉得这个她养了十年的侄儿变得无比陌生。
“我最恨别人威胁。”姬无双头也不回得走了出去,带倒了门口的几名侍卫。她却不信姬靖彦敢拿重臣之命与她儿戏。
但姬无双却低估了恒通帝这回的偏执。姬靖彦已经在那隐秘背德的心事里侵淫太久,日积月累,到了快炸裂开来的时候。
傅含璋当夜就被宣进了宫,第二天第三天都没回来。傅氏发觉后去宫中打探消息的时候,恒通帝只说去找燕王。傅氏无法,傅景之夫妻亲自去京郊的燕王别庄求见了燕王。
“二位且莫心焦,孤这就进宫。”
果然还是太相信姬靖彦了么?
进了内宫,便有内监引着姬无双到了奉先殿。已经是月上梢头,姬靖彦似是才用过晚膳心情甚好,只穿了常服在案前习字。
“姑姑。”
“阿璋在哪儿?”
“姑姑,你许久未进宫,一进宫就急着质问朕么?你放心,傅卿好得很,不仅无性命之忧,恐怕还快活着呢。”
“我要见阿璋。”
“姑姑,”姬靖彦端了一杯茶递给姬无双,“先喝杯茶,陪我说会儿话,稍后我便让傅卿出宫。”
姬无双冷颜喝了茶,径自捡了张椅子坐下:“说吧。”
姬靖彦也不恼,也捡了张最靠近她的椅子坐下,从背后环住姬无双,又叫了一声:“姑姑,你陪陪我。”便漫无边际说了许多他少年时在燕王府的事。姬无双脸色和缓了下来,究竟是自己养了那么多年的侄子,也随口附和两句。
只是说了一个多时辰,姬靖彦仍未有停下的意思。姬无双便有些不耐烦,推开姬靖彦道:“阿彦,你先让阿璋出宫。”
姬靖彦眼里便有寒光盛现:“傅卿这会儿想是正快活,恐怕不想走呢。”
“阿璋到底在哪儿?”
姬靖彦便挥了挥手:“带傅大人进来。”
几名侍卫便带了一人进了奉先殿,姬无双瞧过去,却见那人双目茫然,衣衫破碎,身上处处或青紫或嫣红,还有星星点点黄色白色,却正是傅含璋。
“姬靖彦!”
“姑姑,傅卿不是喜欢男人么?朕便让他骑次木驴,又赏他几个男人而已。傅卿看来很尽兴啊。姑姑不高兴么?”
姬无双只觉压不住的怒火直冲心口,五脏六腑无不疼得如同针扎,这是傅含璋啊,陪她长大的傅含璋,虽然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可以毫不犹豫完全信任的唯一的人。这样心高气傲的贵公子,竟然被这样折辱。姬无双颤巍巍得伸出手去抚上傅含璋的脸:“阿璋。”
傅含璋竭力睁大双眼,似乎在辨认眼前的人是谁,突然像是认出了姬无双,眼睛亮了一下。姬无双心头更痛,傅含璋朝她一笑,整个人苍白得如同鬼魅。姬无双明了了他的意思,狠心抽出了袖口的匕首,一刀扎进了傅含璋心窝,傅含璋便笑着去了。
这个变故显然是姬靖彦没有料到的,旁边的侍卫迅速把他围了起来,严阵以待看着姬无双。
姬无双抽回刀,留恋亲了傅含璋一下,再看向姬靖彦时,已经如同盛怒的猛兽,一手还拿着匕首,另一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上。侍卫们绷得更紧了。
姬靖彦却冷笑了出来:“不过一个傅含璋,姑姑要为他做到这样么?”
姬无双看他的眼神如同千年寒冰。
“原来在姑姑心里,我从来都比不过傅含璋。”
姬无双把剑拔了出来。
“姑姑,我是你养大的,你以为我会跟姬无庸一样愚蠢不做万全准备么?今日,姑姑是不要想出宫了。”
姬靖彦说着便走出了侍卫组成的人墙,随手抽了一个侍卫的刀,一下便挑掉了姬无双手中的剑。
“姑姑不觉得使不上力气么?”
姬无双这才惊觉浑身酸软,根本无法拾起剑来。
“今日的茶里,是太医院新配的软筋散,姑姑觉得味道还好么?只让人无力,绝不伤身的。”姬靖彦又抽走了她手中的匕首,扔在地上,“都下去吧。”侍卫们便收了地上的刀剑退出了奉先殿。
姬靖彦无视姬无双充满怒火的双眼,抱着她到了床上:“姑姑,从今以后,你只有我。”
恒通元年腊月十六,傅含璋暴亡。燕王称病,出京疗养,再无讯息,野史称燕王卒。恒通二年初,恒通帝立郑氏女郑燕为后。新后体弱,鲜见于命妇,只立后大典上群臣远远瞧见了一回。据称,极肖燕王。
姬无双住进了椒房殿,这里曾是她母后的中宫,如今,却被姬靖彦做了软禁她的牢笼。她不是没想过求死,但袁征一家和傅氏一门的性命都取决于她一念之间,人总是争不过命的。她很少想起前事,她身边的亲人爱人友人,全都一个个离她而去,只剩她一人苟延馋喘于这肮脏的世间。她亲手养大侄子,没想到却养了一只狼。又能怪谁呢?如果她不是天生神力早露敏慧,是不是就能做个帝后娇宠的公主,嫁个良人安享此生?姬无双真的想不出来。
恒通三年夏,郑后产子,名曰天赐,周岁即立为储君。史称姬天赐聪敏非常,力大无穷。
在深宫中已经过了十几年,姬无双心头早就无爱无恨。爱和恨都是太费神的事,她自那夜之后,整个人便七魂失了六魄,只余一点生气,再也无力伤神。姬无双也再未说过一句话。任恒通帝花招百出,她只如同木头一般,仿佛他面前的不是她。她并不亲近姬天赐,却由着姬天赐亲近她。又是一年冬月,椒房殿里烧了许多火盆,姬无双还是冷得发抖。又要变天了么?该来的总是要来。
来的是韦太后,姬靖彦的生母。她身后的宫女端着一碗药。
“皇后喝了这药,身子便能好起来。”
姬无双便接了药一饮而尽。意识渐渐离她而去。
韦太后的话时断时续,不甚清晰,她只听清一句:“我真恨你们母女。”是,她是该恨她们母女的。当年姬无双一句话,便要她送了亲儿子到燕王府,十几年未曾亲近。待得她做了皇后,又是郑太后占了椒房殿不出,她只能另择东宫。她的丈夫正和帝,始终受姬无双压制,郁郁不得志,又间接因姬无双而死。她的儿子,也折在了姬无双手里,陷入这畸形背德的□□关系。她确实该恨她。
姬无双想,终于可以去见皇父母后皇兄和袁烈袁玺了,她的父母兄长丈夫儿子,她的亲人。还有阿璋,无论怎样在她心里都同莲花一样出尘的含璋。姬无双嘴角便露了一丝笑意出来。
韦太后一桩事了,凄厉得仰天大笑。谁也没看到,门缝里,露了一个少年的影子出来,仇恨的影子已经种在了他心中。那些伤害他母后,看不起他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恒通十四年冬月十七,郑后薨,谥慧敏嘉仁静贤皇后,葬于皇陵。腊月,韦太后暴卒,谥灵孝皇后,与正和帝合葬于皇陵。恒通十五年,恒通帝薨。十二岁的皇太子姬天赐即位,以天纵之资压制了权臣和勋贵,显露了更胜其父的铁腕和治国之才。野史称有燕王遗风。次年改年号武烈,史称武烈帝。武烈帝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在位五十五年,不仅彻底平定了瓦剌塔塔尔二部,更是远征回鹘西域,开疆辟土;又改税制,修水利,治下人丁兴旺,万民安居乐业,后世称武烈盛世。武烈治世期间出了位被成为“神将”的大将军,名曰袁玺,称是燕王与镇北候后人,具体身世已不可考。正是这位神将创下了无一败绩的神迹,征服了西北诸番。
武烈帝大力为燕王修祠立传,一代女亲王传奇始流传于后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