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此去经年 ...

  •   二月春闱,十五日放榜,傅含璋得了二甲十一名,补了中书舍人。自是与姬无双等人庆贺一番。
      二月二十三是怡和大长公主寿辰,姬无双也去了傅府。往年姬无双也曾出席怡和大长公主寿宴,只是这年却是代帝后祝寿,身份又更不同。姬无双到的时候寿宴已经开始,内宦通传后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只见十五岁的燕王清秀高挑,修眉长目,头戴紫金冠,身上是杏黄底金线绞边五爪金龙窄袖直身袍,腰间束了湘色玉带,脚上一双皂色紫金纹皮靴,罩了一件雀金裘鹤氅,贵气逼人。也有来祝寿的其他皇子和王妃,见了姬无双便略有些不自在,面上却丝毫未露端倪。一众人等,除了皇子们和几位公主长公主都与姬无双行了礼。姬无双先与怡和大长公主祝了寿,才传了旨赐了寿礼:八对玉如意,八串檀香木佛珠,八匹卍字不到头花样贡缎,八套赤金头面,八箱上好南珠,更有洪喜帝墨宝寿联一对。这是代帝诏,连皇子们也要跪拜。待传了旨,姬无双才叫人递上自己寿礼,却是一株三尺高红珊瑚,装在玛瑙花盆里,鲜艳非常。大长公主道了谢,傅大夫人叫人引姬无双与众皇子同座,姬无双摆手道:“夫人不必麻烦,我也是姑祖母后辈,与含璋同席便是。”便径入了傅氏子弟一席,傅含瑾要让了首位,姬无双也道不必,只叫傅含瑾让了一席,坐了两兄弟之间。不说傅含瑾如何掩下心中波澜应酬,也不说其他傅氏子弟如何或惶恐或好奇,姬无双自与傅含璋两个对饮。姬无双一时笑道:“这回可别再拿了姑祖母的寿礼与我做靴子了。”傅含璋只叫她喝酒。倒是傅含璋又下首一少年道:“原来三哥拿了那几张狐皮是与燕王做靴子去了,大姐姐诳我。”姬无双瞧过去,却有两个一模一样少年,也约莫是十四五岁左右,一个笑着一个皱眉,说话的便是那个笑着的。傅含璋便道:“这是我二叔家两个双胞弟弟,”指着那个皱眉的,“含珏,”又指那个笑着的,“含瑧”,又说,“大姐姐允瑶你是见过的,如今嫁在安定候秦家的,今日与母亲婶婶在一席上,二姐姐允琼怀着身子今日人便没到。”又朝两个少年道:“祖母赏了我,便是我的,我与了谁都无干的,倒是大姐姐怎么诳你。”
      “大姐姐说三哥是拿去讨意中人欢喜了。”姬无双眼见傅含珏掐了傅含瑧一下,傅含瑧笑脸便做了哭脸,不由笑出声来。傅含璋便也笑道:“大姐姐没诳你。”傅含瑧还要说什么,却被傅含珏塞了一口点心堵住了嘴。
      “你二哥今日没来?”姬无双对那位早早去寺里修行的傅二公子有些好奇,便低声问傅含璋。
      “一早便来了,早与祖母道过寿,他不愿见外客,现在房中歇着呢。”
      “我倒是想见见。”
      傅含璋便喝完了杯中酒,又把姬无双杯中的也喝完了,对傅含瑾说了一声便和姬无双离了席。两人走出怡和大长公主的院子,慢慢往西,喧哗声渐弱,直到再也听不见。傅含珺的院子很偏,大约在最西边,两人进了院子,也不见侍婢小厮,只一人独坐院中,自己下棋,也没有掌灯。
      月光很亮,姬无双看得那人年约二十二三,穿了青色僧袍,头上只一根木簪。傅含璋叫了一声:“二哥。”那人便抬头看过来,笑了笑:“你怎么来了。”姬无双心中一凛,这人生得比傅含瑾傅含璋都好,美艳得过分,不知怎么入了佛门。
      “阿双说想见你,我便带她来看看。”
      傅含珺起身,不过略低了低头:“燕王殿下有礼。”
      姬无双这才发觉他生得比傅含璋还高,足高了她大半头,虽然话少冷淡,风姿却令人倾慕。姬无双闻得他身上檀香气,不觉有点恍惚,这人真像崔澜,不,是崔澜不及这人才是。
      “傅二哥有礼。叫我无双便好。”
      傅含珺便笑了点头:“无双。”又径坐回了原处下独棋。
      姬无双傅含璋两人便也自拣了不远处的石凳坐了,看他下棋。姬无双把头靠在傅含璋肩上,傅含璋略斜了身子叫她靠得更舒服。“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傅家人口少,父亲和二叔都无姬妾,长房不过我们兄弟三人,二房也不过两位姐姐与含珏含瑧四人,相处不难。”姬无双便没再说话,靠在他身上闭目小憩。傅含珺也未理他们。
      直到傅含瑾寻了来,两人才又回了席上,也快散席了。姬无双便与众人道了别回了宫中,与帝后讲了寿宴情形,才洗漱睡下。
      袁征父子于三月初到了京城,各处便来道喜,应对不迭不提。却说明禧宫中洪喜帝与姬无双分坐,父女相对半晌,洪喜帝道:“无双儿看谁好?”
      姬无双眼看着洪喜帝鬓角花白疲态明显,心中微酸:“皇父问儿作甚?哪位哥哥都是好的。”
      “无双儿便说说看。”
      姬无双想了一会,把几个皇兄都在心头过了一遍,突然闪过五皇子与姬无恙相似的苍白脸孔,便道:“皇父看五皇兄如何?”
      “老五性子还算平和。”是嫌五皇子懦弱平庸了。
      “靖彦是个好孩子。”姬靖彦是五皇子姬无庸的嫡长子,此时已经九岁。
      洪喜帝深深看了姬无双一眼,姬无双却是毫无退意得与之对视,洪喜帝终于道:“那就老五吧。”
      “皇父,儿不是武曌。但就算周公,也希望阻碍少点。”姬无双知道,在方才的对视里,父女嫌隙已生,但洪喜帝既然问她意思,便是叫她承担责任,既然要为这大熙朝无名无分得奉上几十年,找个容易拿捏的也是她应得的。
      “叫靖彦跟着你吧。”

      洪喜二十六年五月初八燕王大婚,姬无双一身皇子大婚服与袁烈拜了堂。这几乎是大熙有史以来最特别的一场婚礼,没有坐轿的新娘子,没有迎亲送嫁,皇家和袁家各二百八十抬不知叫聘礼还是嫁妆绕着皇城转了一圈,最后抬进了燕王府。对面便是新赐的镇北侯府。
      先在宫里拜过帝后,又到威武公府见过袁征夫妻,才回了燕王府开了喜宴。也算得上是开天辟地喜宴了,夫妻二人一同陪饮,尤其一位还是亲王,便是底下多少暗潮汹涌,这喜宴也十分热闹得结束了。
      进入新房的时候袁烈已经有点醉意上头了,姬无双倒是还好,谁也不敢对她一直劝酒,又有傅含璋一直替酒,一共也喝了没多少。姬无双便叫侍婢打了水给自己和袁烈洗了脸拆了冠。红烛高照,两人突然都有点赧意。袁烈想起来那回傅含璋的话,动作便快了起来。自然是一夜旖旎。第二天起来,两人都神清气爽。
      五月初十又是一道帝诏,立五皇子成王姬无庸为太子,却不入东宫,成王府改作太子府,成王詹事府改做太子詹事府,原王师王傅为太子师太子傅。明禧宫旧属皆称燕王属。又令太子长子姬靖彦交由燕王抚育。
      几道旨意震动朝野,谁也没想到几位皇子争来争去倒是让唯唯诺诺的五皇子得了利。但看对太子长子的安排,想来以后便是燕王摄政。皇子们还没来得及回击,又有旨意下来,成年皇子除燕王外皆即时携眷前往封地,如无征召不得入京。洪喜帝以迅雷之势挫平了新太子面前的障碍。
      袁征于五月中便启程回了凉州,袁烈依旧留于京中,暂任京守备营守备。姬无双正式上朝,主理刑部户部。新太子同时入朝,主理工部礼部。兵部吏部依旧握在洪喜帝手中。原翠微宫及明禧宫旧臣遍散各部,朝中风向已渐渐转变。
      洪喜二十七年傅含瑾擢大理寺正卿,原光禄寺正卿傅应之迁户部尚书。傅氏一门两尚书一正卿,谁不说是怡和大长公主好福气。只是傅氏夫妻都为了小儿子傅含璋的婚事愁白了头。无论好说歹说,无论什么名媛淑女,傅含璋就是不松口。傅景之夫妻心中暗怕又是一个傅含珺,也不敢逼迫太甚。
      洪喜二十八年江南大旱,江南乃产粮重地,虽是户部开仓赈灾,仍有流民万千饿殍遍野。姬无双请旨下江南,到底是使了手段叫两淮盐商出钱买了粮赈灾。燕王功成回京,更显得新太子无所作为。
      洪喜二十九年春洪喜帝突染重疴,新太子与燕王监国。燕王自有燕王一党,然新太子也自有拥护者。一个是公认的实权亲王,一个是占了大义之位的储君,两下暗流汹涌,倒是没有谁真占了便宜去。
      太子与燕王党争倒是没对姬靖彦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姬无双培养继承人并不藏私,固然是为了大熙朝,也是因为并不乐意一直困在京中。总归是为人作嫁,实在不痛快,还不如早日教好继承人早日松手。姬靖彦似乎全然不知太子燕王两党之争,与燕王夫妻关系融洽,倒是弥补了姬无双二人没有子嗣的遗憾。并不是姬无双不想或不能有后,而是一旦有孕,她必然要放下手中政务,这当口,她实在不安心。
      洪喜二十九年秋,皇太子长子姬靖彦满十二岁,封平郡王,依旧住在燕王府。
      洪喜三十年,傅含璋兼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原翠微宫太子洗马李益由吏部文选司郎中升任吏部侍郎,这意味着燕王一党终于渗入洪喜帝紧握不放的兵部吏部二部。郑皇后兄长安平侯郑国舅郑然的示好也标志着以郑皇后堂兄三宰相之一的郑嘉为首的郑氏一族正式倒向燕王。
      洪喜三十一年,燕王有孕,不足三月而小产。姬无双坐在椒房殿里,心绪烦躁。这个孩子是个意外,但是他来了,她便想好好把他生下来,没想到竟然没养住。袁烈心情也不好,她并不想回燕王府与袁烈对看生悲,便来了宫中。洪喜帝自二十九年病后一直反反复复,并没有除根,此时也在椒房殿中。郑皇后自己有过夭折的孩子,自然明白姬无双的心思,也没说什么,只是叫她歇在中宫。帝后二人已然年近六十,此刻乍见爱女悲容,心中也十分不好受,当下相对无言。后来到底是诏了平郡王姬靖彦进宫,才哄了姬无双心绪平静下来。
      洪喜帝卒于洪喜三十二年秋,谥圣武敦仁忠正皇帝,举国缟素。皇太子姬无庸即位,洪喜帝遗诏燕王姬无双辅政。次年新帝改年号正和,史称正和帝。皇长子姬靖彦封皇太子,依旧宿于燕王府。另有小事诸如新皇生母追封太后,郑皇后改称太后,因新帝孝故依旧居于椒房殿,另择新殿为中宫与新皇后韦氏。
      正和元年威武公袁征奉诏回京解军职,二十五岁的镇北候袁烈接掌镇远军帅印,正和帝一系原居庸关总兵王勇为副帅。燕王姬无双携皇太子姬靖彦重入明禧宫。傅含璋擢兵部侍郎,兼太子侍读学士。
      正和二年二月初,傅含璋与姬无双两人于明禧宫燕王书房对弈,新任的太子洗马李晋为二人执盏斟茶,李晋出身陇西郡李氏,族中行十一,人称李十一郎,于正和元年恩科被点中探花,因形容俊美,也被称作小李探花郎。傅含璋便笑道:“竟有幸得十一郎斟茶。”姬无双也道:“十一郎便自去歇着罢,孤与傅侍郎可不能叫十一郎伺候。”李晋也便从善如流出了书房。
      傅含璋才道:“李晋可是有什么不妥?”
      “这位小李探花郎可是想学当年的崔凤仪。”
      “是皇帝的人?”
      姬无双点点头。
      “逗逗他也罢,这人远不如阿澜知进退。”
      “怕只怕他不知进退到想爬上我的床。”
      “怪不得总觉得他总是话中有话,想是想离间你我。”
      “他以为阿烈一直未回京是我们夫妻不和,又错认了你我关系。”
      “横竖成不了大事,小心便是。倒是不要打草惊蛇,让皇帝更防备了起来。”
      “我有数。”
      正和三年四月,依旧是姬无双与傅含璋于明禧宫对弈,姬无双却觉心头一跳,心下十分不安。想想京中近来无甚大事,正和帝一党与燕王一党也算是达成了暂时的平衡。袁烈近日也有信来,并无异样。姬无双匆匆收了棋局,喝了几杯水,还是觉心中难安,便叫人打听军中消息。
      傅含璋便道:“李四也并没有消息传来,再不然,军中若是有要事,我必然是知道的。”袁烈回凉州时,姬无双把李四八人分作两半,连李四在内的四个人给了袁烈,保护袁烈安全并与京中通讯。原来洪喜帝手中的丁一等人归了姬无双,另有暗卫亲卫给了正和帝。
      “我心中总是七上八下。”
      “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往凉州走一趟便是。”
      “怕就怕我走了京中又起波澜。”
      “我替你看好便是。还有我大哥呢。郑相也不会看着大局乱起来的。”
      “好,我尽量速去速回。京中宜静不宜动,无论何时,一定保住户部吏部兵部和守备营。”
      “放心。”

      姬无双便立刻启程出了京。她心中有事,恨不得脚下生翼,立刻便飞到凉州。日夜兼程,五日便到了凉州,军中虽仍井然有序,但姬无双仍觉出异样。她又是微服而至,直接联络了李四,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便被引至帅帐。
      “殿下怎亲自来了,太医可带来了?”
      “什么太医?”
      两下都是一惊,姬无双掀开帐帘便看到床上躺了一人,正是袁烈。
      不等姬无双发作,李四等都跪下了:“侯爷身重奇毒,五日前竟然咳了血,属下并不敢外传,只得传讯进京请殿下派太医前来,算时日应是三日前便到了。还想殿下怎生这样快,原来却是没收到。”
      姬无双按下震怒:“侯爷是怎么中的毒?”
      “属下无能,查不出毒因。”
      “阿烈中毒,传讯也被劫了,姬无庸,孤真是小看了这个废物。”
      姬无双看看躺着的袁烈,眉头紧皱,嘴唇发紫,心中大恸。
      挥手招了影卫:“赵七去寻傅侍郎,禀明此处情形,把这虎符交给他,必要时可调用守备营和腾骧金吾虎贲三卫。”又道,“林五去寻太后,寻个由头叫太医院谢掌院告病几日带来军中。”
      “这几日军中如何?”
      “侯爷一直撑着与众将议事演兵,只是今日似乎毒性加重,强撑了半日便回了帐中。”
      “去查查王勇身边的人。这里有我带来的人足够。”
      李四几个便都出了帅帐。
      姬无双这才坐下来,拿手抚上袁烈的脸:“阿烈,无论是谁,我一定叫他付出代价,永不超生。”
      袁烈醒来时姬无双伏在床边睡着了,袁烈不过动了一下手,姬无双便即时醒来。
      “阿燕,你怎么来了?真是胡闹。”
      “我不来如何得知你这幅模样。我们的传讯断了,京中没收到李四的消息,我叫人回京去寻太医了。”
      姬无双把脸贴在袁烈掌上:“阿烈,我真想你。”
      袁烈想要坐起来,却十分艰难,姬无双忙扶他起来:“你要什么,我拿与你便是。”
      “我今日已然虚弱如此,怕是明日更难以起身,如若演兵不能出现,必然叫人生疑。既然你来了,我们便好好合计合计。”
      “无妨,我叫人即刻传旨召你回京便是。”
      “我身为主帅,不能擅离职守。如若奉诏回京,必要找人暂代帅位,岂不是正中别人下怀。”
      “如此我便叫人伪一封凉州守备信件,只称凉州守备与你有事要议便是。不过几日,找几位副将共理军务便是。”
      “也好。”
      姬无双与袁烈便于当日进了凉州城,姬无双本想直奔京城,但看袁烈情形,怕是难以撑到京城。见了凉州守备,这位虽不是燕王党,却是傅含瑾妻舅,还算配合。燕王夫妻便在守备府住下了。袁烈的身子愈发虚弱,姬无双心中难受,面上却未带出一点,只日日同袁烈说笑散步。倒是过了一段难得的清闲日子。
      守备府虽然比不上京中官宅精致,但比丰乐驻地军营实在好上太多。姬无双和袁烈坐在院中凉亭里,有一搭没一搭得说话。姬无双靠在袁烈肩上,心中微酸:“阿烈,等天下大定,我便来此与你一起驻守凉州。”袁烈轻轻揽过她,点点头:“好。你安心治理朝中,我为你击退鞑子,等内外都定了,我们便一起驻在凉州,早上习武,过午演兵,晚上读书。闲了便骑马出关看看。”
      姬无双没做声,她是真的有点累了,若不是不愿让大熙基业败在姬无庸手中,她何苦苦苦筹谋为他人作嫁,甚至害得自己心爱之人如此境况。
      十日后李四带着谢太医到了凉州,为袁烈诊了脉,沉吟半晌,才道:“侯爷此毒有些蹊跷。”“谢掌院直说便是。”
      “这毒虽奇,但并非无解,只这下毒之人想是心思甚深,侯爷身上之毒并非一日之功,此乃天长日久积累所致,若一直如此,恐怕侯爷也只有一两年的寿数了。只是不知何故,似乎近日剂量加大,所以侯爷这才咳了血。”
      姬无双手中茶杯一下被捏的粉碎,饶是谢太医身为太医院掌院见惯世情,也被吓了一跳。
      “继续说。”
      “现下此毒仍可解,但看侯爷模样,想来中毒日久,即便解了毒,恐怕身子也不能再如以往康健,于寿数和子嗣上也有损伤。”
      “好,好得很。想不到姬无庸这个废物竟能想出这样的毒计。”姬无双心头震怒,眼中寒光尽现。
      “谢掌院,侯爷就交给你了。你一家老小我已差人送回谢掌院老家,待侯爷毒清了,本王赠谢掌院千金还乡。”
      谢太医开了方子,姬无双特令李四买药煎药,绝不假手他人。每日清晨和傍晚,姬无双都会亲自端了药碗与袁烈。然而之前几天的清净日子是再也没有了。姬无双打出燕王仪仗重回了丰乐驻地,自掌了帅印。镇远军中虽有分裂,但袁家世代镇守凉州,军中势力自然不是容易瓦解的。袁烈在军中几年,也早培养起了自己的心腹。更有早年丁一替姬无双调教的亲卫混入军中做了暗桩,不过一两日,密密麻麻的罗网便织了起来,叫人看的心惊。
      “阿燕,现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左右我无甚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你我夫妻一体,他这是剜我的心要我的命呢。你放心,他若听话,我便让他在那位子上多坐几年。只是无论如何,总要让他晓得厉害。”看袁烈一直看着她,又道,“阿烈,你怨我么?累你生生搅进这淌浑水,累你愧对袁家几代忠名。”姬无双没察觉,她问这话的时候,声音竟然露了几许颤意。
      袁烈直起身来,握住姬无双双手按在自己胸口:“我袁烈此生,便是同你一道刀山火海也是愿意的。且不说袁家世代忠的皆是国,便是人说我不忠又如何,阿燕,你摸摸,我的心只有这么大,只装得下一个人。”
      姬无双只觉得心中一腔愤怒和不安全化了一池春水,把头贴在袁烈胸口。两个人也没再说话。
      后史书记,正和三年四月底,燕王以雷霆之势斩杀镇远军副帅王勇,罪名是通敌,随即亲自接手镇远军帅印。正和帝鞭长莫及,亦不敢自专。历时三月,整顿军务,逐人八千,斩杀约六百人,自此,军中只识燕王镇北候。
      正和三年六月,姬无双再次有孕。十月燕王以六甲之躯率镇远军大败瓦剌部,射杀瓦剌大王子于阵前,击退瓦剌部百里。《燕王传》道:“称燕王名,可止小儿夜啼。”
      腊月镇北候袁烈重掌帅印,燕王返京,加封大将军王,出入可执两套亲王仪仗。
      正和四年三月三十,燕王产子,名曰袁玺,生而健壮,养于椒房殿中。
      四月三十满月宴,燕王回府设宴,满朝皆道贺。
      五月初八傅氏长孙傅含瑾长子傅明德娶新妇,京中又是一场大宴。只是没想到竟然又见到了傅含珺。傅含璋正与同僚推杯换盏,姬无双便悄悄走出了人群,并没知觉又走到了上次见到傅含珺的院子。那人还是青色僧袍,只簪木簪,只是却没下独棋,倒是在喝茶。
      两人不过互相颔首致意,姬无双便捡了离他不远的石凳坐了。
      “傅二哥求什么?”
      “无所求。”
      “若无所求何必少年便逃向了佛门。”
      傅含珺才叹一口气:“殿下倒是有慧根。不过有时候,求不求都没有区别。”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人活着并非只为了有意思。”
      “你们兄弟几人,何苦都要如此?”
      “殿下说笑了。”
      “傅含珺,你未免对自己太自信了些。孤虽不敏,也知道你心里头想的是谁。更遑论那人自己。”
      “殿下,”傅含珺脸色并不变,只是放下茶,无奈摇头,“可容在下求个心安。”
      姬无双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傅含珺也不看她,只管喝茶。姬无双便伸了手去捏住他下颌,强迫他抬起脸来。她天生神力,便是卸了九分力道,仍捏得傅含珺脸颊生疼。但他也不过顺势抬了头,眼中一点波动都无。
      “孤可以赐你死。”
      “臣不求死。”
      “那便娶妻。”
      “臣意早决,殿下不必多费心思。”
      “你说,要是傅家老二肖想自己长兄这话传出去,傅家会如何?”
      “臣不敢。”
      “你如果真不敢,自行了断便是。”
      “臣若死了,才真是任人乱泼脏水,百口莫辩。况祖母和父母尚在,臣何敢自戕。”
      “好一张利口,”姬无双略松了松手,拿指尖轻轻擦过被她捏得发紫的地方,傅含珺只觉她指尖滑过之处都是一片火辣辣,她习武多年,两手都有薄茧,丝毫不同于养尊处优的公主郡主们的纤纤柔夷。“孤还用得着傅家,但旁人若要拿孤的短处,你们兄弟便是现成的筏子。”
      “臣不敢累殿下。”
      “傅含瑾也真是沉得住气。”傅含珺只看见姬无双嘴角勾了勾,两手便都抚上了他的脸,还未及出口,便听见守院子的小厮和人说话。
      “大夫人。”
      姬无双自然也听在耳中,便就势坐在傅含珺腿上,环住他的颈,傅含珺愣了一下,也握紧了她的腰,两人便成了紧贴着交颈之姿。
      “阿珺……”来寻人的傅大夫人才唤了一声就看到这副景象,虽然窘迫尴尬,心倒是定了。
      姬无双便抬起头来看过去:“大夫人有礼。”却并未站起来,手也依然环在傅含珺颈上。
      傅含珺也只得朝母亲笑笑,又低下头贴着姬无双耳边道:“阿双,先起来。”却恰让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姬无双也笑了笑,这位真是知情识趣,便松了手两个都站起来。
      “母亲寻儿何事?”
      傅大夫人倒说不出话来,姬无双便整了整衣裳,朝傅大夫人一拱手:“孤先告辞了。”又扯下身上配的玉丢给傅含珺:“阿珺记得去寻我,三日后我回王府。”
      且不说傅大夫人心里如何想,又如何与傅尚书分说,底下人又是怎样传言,只说第二日便有旨意下来,着傅含珺为燕王长史,即日就任。傅含珺便换下了僧袍,早有内侍奉上燕王赐下的青缘赤罗裳,云凤花锦绶,又有缠金丝的朱履,雉尾七梁冠。傅含珺不过略皱了皱眉,便换上了这身逾制的行头。只是怡和大长公主和傅家两位尚书,不知燕王心思,未免担忧。内侍见傅含珺换了衣裳,便牵过马,迎着他往燕王府而去。这马也是难得见的,周身雪白,独四蹄乌黑如墨,毛色光滑,十分神气。
      傅含珺生得好,虽然年纪已不轻,容色却比京中有名的美少年更好,规规矩矩的赤罗裳穿在身上便有了十二分的明艳,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傅含珺也不以为意。都说“风姿不过崔凤仪,颜色难及李探花”,自此,京中才知天外尚有傅二郎。
      新任燕王长史招摇过市衣饰逾制之事自然被传遍了燕京。次日早朝便有本参燕王“有碍祖制,伤及风化,恐有薛张之祸”,薛张便是指的武周时薛怀义张易之,只差没直白的说燕王纵容男宠□□宫廷了。这是打到了傅氏的脸上,从傅景之起到傅含瑾兄弟脸色都不好看。正和帝先是安抚了傅氏,才又不温不火弹压,姬无双心底冷笑一声,装模作样也不敬业。当下便出列道:“秦御史拿孤比武曌,下一本可是要参孤牝鸡司晨意图谋逆?”她只一派懒洋洋的模样,眼底寒光却盛,那奏本的御史纵是对燕王发难早有准备,却没想到这位直接说破,一时间倒无言以对。
      “皇妹少安毋躁,谁不知皇妹是父皇亲封的燕王,何人敢置喙。”
      “皇父厚爱,臣妹永不敢忘,惟愿能支持皇兄振我大熙,方不辱皇父遗命。秦御史此番不但伤及臣妹,更折辱了二郎。怡和姑祖母与你我兄妹亲厚,臣妹更恐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御史秦业便被夺职,此事不了了之,朝上便都知道燕王对这位新长史看重得紧。傅氏各人也各有思量。也有说傅氏二子皆为燕王入幕之宾,才升得快。等等,不一而足。
      傅含珺傅含璋兄弟两个倒是不在意。傅含璋自是知道实情的。姬无双这是要与正和帝彻底翻脸了。正和帝登基几年,忙着跟姬无双斗,却没扎稳根基,立威不足。姬无双一系却是枝繁叶茂,遍布各要害,军中朝中都已站稳,又有历年积威,早非正和帝可比。更重要的是,此时,养在燕王身边的皇太子姬靖彦已经十九岁,杀伐决断,隐隐有燕王丰姿。正和帝手中虽有国玺,虎符却握在姬无双手中,而姬靖彦,则是拿着洪喜帝亲自给的玉牒印信。洪喜帝这是既防了正和帝又防了姬无双。正和帝就算对姬无双教养姬靖彦这件事不满,也没办法夺了姬靖彦的皇太子之位;而姬无双,也动不得姬靖彦。便是把姬靖彦当傀儡,也要扶他上位。
      姬无双不愿一直为他人作嫁,而去岁袁烈中毒一事更是令她如鲠在喉,到了正和四年,正和帝和燕王之争已经如满月之弓,一触即发。
      傅含珺入燕王府这件事,姬无双想了许久。她与傅含璋肝胆相照,傅氏却未必要孤注一掷为她赌上全族前途。此时情形紧张,一丝一毫松动都要不得,一个傅含璋显然绑得不够紧。就是傅含瑾,他念及的也是先皇太子的情谊,这些年下来,谁还知道那情谊还剩了几分。姬无双不敢冒险。傅氏是她最大的支撑。她母舅家郑氏尚且不如。郑嘉为相平庸,不敢冒险,郑然更是安乐侯爷,万事不管,有事躲得比谁都快。傅含珺一入燕王府,姬无双又替傅家出了头,便是傅氏不想,正和帝眼里他们也不是纯臣了,不得不上燕王的船。另外,也是为了袁烈安全计。姬无双心高气傲,当年说了不要侧夫便是不要,傅含珺正好用来乱人眼。
      朝中形势紧张,姬无双却半卧在榻上写信,写了几笔便不耐烦,丢给一旁的李晋:“十一郎且替我写几笔。”然后道:“孤甚思君,愿阿烈早归。阿玺已半岁,活泼可喜,甚肖其父。”这是写给袁烈的家信。
      “姑姑这是给镇北候写信呢?阿玺呢?”进来的是姬靖彦,眼角扫过李晋,唇抿了抿。
      “阿彦,过来坐,”姬无双侧身让了一半塌出来,姬靖彦也不推辞靠着她坐了下来,“阿玺又被母后接进宫了,很不用担心他。倒是阿彦,这几日自己住在明禧宫,可还习惯?”
      “姑姑不在,我当然不习惯。”姬靖彦声音里带了一点委屈上来,又朝李晋道:“李洗马不要日日叨扰姑母,若是空了便整理整理东宫藏书,孤近日要找几本旧籍都寻而未得。”李晋便起身应了。
      “洗马便先歇了吧,且让孤来为姑姑做一日刀笔吏。”便从榻上坐起来,接了李晋手中的笔,撵了李晋出去。
      “一晃眼,阿彦也长成翩翩好儿郎了,我还记得阿彦像阿玺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抱过你,也是招人疼的。”
      “姑姑又说笑,我像阿玺这么大的时候,姑姑也不过六七岁,如何抱得我。”又拿脸去蹭姬无双的颈窝,“我现在便不招人疼了么?还是姑姑有了阿玺,便不要我了?”
      姬无双便笑了起来:“都要加冠了,还这般小儿女样子。”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