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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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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燃灯吧?公主身体有好一些吗?」抚著马型灵兽的背,流浪仙人连後面也没有看一眼,只是听了脚步声便这样问。
「已经好些了,感谢您的关心。恩,听说您已经要离开,兰姐请我代表凤凰山送行……阿,现属特殊时期,礼数不周,尚请见谅。」凤凰山青鸾斗阙大门口的阶梯上,与大门比起来矮小许多的男孩作揖说道,他的语气显出他不太擅长这种社交辞令。
「乖孩子,对我不需要这麽紧绷啦,」流浪仙人转过身朝矮个子男孩笑道,「好歹我也算是你爸的旧识,比起什麽礼数,我现在倒是比较关心为何你看来一脸自责样?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什麽吗?」
燃灯伤心地看向别处,不愿正视跟前的仙人,「姊姊她……为了帮我离开那个村子,在使用仙术後就……这都是我害的。」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或许姊姊就无须使用仙术将该地的水脉给引出来,或许姊姊也不会因为使用过多力量随之晕倒,或许亦不会使兰姊如此担忧,而这一切的开头都是因为自己——他根本就不应该期盼有人来帮助自己,「我不该向您说我想离开那座村子的。」他深深低下头,下了个钻牛角尖的结论。
「不,不是这样的啦,傻瓜你一点错也没有,本来你父亲失踪後我就有意要带你来仙界修行的,而且更重要的是龙公主大人不是因为用尽力量才昏倒的啦!阿,应该说她根本不可能用尽力量,毕竟她是纯血不能跟我们这种人相提并论…..这样讲你也听不太懂吧?等到你有一定修行後你就会懂我的意思了。」流浪仙人慌张地说道,千千万万别哭出来,他可是不太擅长安慰人啊。
「那为什麽姊姊会昏过去呢?除了这个解释外你还能有别种解释吗?没有的话就不要欺骗我!」燃灯孩子气且近乎粗暴地叫道,吼完他就转身跑回青鸾斗阙中,男孩内在不安定的特质此时表露无遗,这举动让流浪仙人想起了孩子的父亲。
好像,真的好像,这孩子真是与自己的父亲像透了,反过来看龙吉公主似乎就完全不像昊天,总是那麽冷静自制。昊天你这两个孩子的共通点大概就只有相同的瞳孔颜色吧?想到这里,流浪仙人没来由地笑了。
「不过,不愧是水之仙女龙吉公主,」流浪仙人一跃而上灵兽的背佩服地自语,「在那种乾旱近几沙漠之地还能凭一己之力将水脉引来,这已经不是一般仙人可媲美的等级了吧。」
但是——为何她会晕过去呢?流浪仙人很在意这件事,却不知道答案,不过他不清楚是理所当然的,当年由於未曾有过先例,没有任何人连龙吉公主本人都不知道,人间界的空气对纯血种的仙人来说,是有如剧毒般的气体,停伫於人间界越久,生命力便会随时间削弱,直到迎来死亡。
***
「果然没错,封印的力量已经变得相当薄弱,如果您再一次使用仙术的话,恐怕会将封印彻底破坏掉。这点,身为当事人的公主您应该最清楚吧?」有一头棕发的女子说道,透彻的蓝眼似乎连隔在她与龙吉公主间的薄纱廉幕都能看穿,「至於封印力量消失的原因……」发散出软绵绵感觉的声音此时停顿了,拥有温和性格的她并不喜欢将事情说得太过明白,真实往往藏匿在树丛中就好,太过清楚地展示真实只会伤害人,特别是居住在凤凰山的这一家人,这一家心思都相当敏感的人。
「我懂,兰姊。我非常清楚。」坐卧在床上的龙吉公主垂眼,茫然凝视著纤白的手臂内侧,方才蔓延全身的符文已经褪去朱红的光芒,三十多年前那色彩曾包含水蓝色,但在龙吉公主最喜爱的母亲死去时便永远消失了,如今连仅存的红色也不再鲜豔。
龙吉公主说完刚刚那句话後便不再开口,被称为兰姐的女子一时间也没有多说什麽,仅是同样沈默地站在床边,她知道公主凝视著的是早已消失的封印符文,因为打从公主出生前兰就以瑶池金母弟子的身份居住在凤凰山脉,三十年前瑶池金母去世之後,兰仍旧留在凤凰山服侍公主,并见证了公主的成长过程,在昊天上帝失踪的现在,兰可说是仙人界最知道龙吉公主过去的人了吧。
「您能理解的话就好,我会安排个时间与元始天尊大人商谈此事——如果您的身体状况允许的话。」再度开启话题的是兰。
似乎没有回答的意思,公主连动也没动,墨黑色的发丝随著规律的呼吸轻轻飘盪,龙吉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翠绿眸子还是停留在手腕,她没有移开过视线,兰甚至怀疑她没有眨眼。
这次兰有了动作,她拨开帘子,坐在床沿,动作轻柔地彷佛在照顾小婴儿,伸手覆在公主摊在棉被上的手——那是双比平常人体温还要来得冰冷的手,每每触摸这感觉便会涌现——彷佛被手上传来的热度惊醒似地,龙吉公主困惑而略微惊慌地抬起头,刚好两人的视线就这麽对上了。
「您今天已经很累了吧?我很希望公主您能好好休息,但是如果再这样拖下去……」兰的眼神将她急切的关心完完全全传达给了龙吉,「与元始天尊大人的会面应当尽可能早点完成。」
「恩,就照兰姐的意思做吧。」没有力气的回答,自人间界归来後的公主一直是这个虚弱样子,令兰更在意的是,公主最近时常会处在方才那种恍惚状态,当然人间界之行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认真回想的话会发现早在四个月前就曾发生该情形了,而四个月前便是公主察觉封印开始减弱的时间点,人间界昊天上帝亦是在差不多的时间失踪。
兰帮不了公主,她用尽了方法也无法让龙吉公主回复精神,她唯一能够做的只有帮公主打点身边的事务,或是替公主安排治疗休养之事,与龙吉公主相处最久,兰却只能触及公主的外在,怎样也无法碰触那藏在最深处的心;她不敢尝试,因为兰不希望好不容易重建的纤细支架被自己折断,那是她所无法承受的景况,她不想再听到那种碎裂剥落的崩灭声,她也不认为有人能重新完成那裂落不全的千万块拼图。
「那麽就将时间订在二天後吧,我现在就去通知元始天尊大人,请您先好好修养。」兰起身再度用她暖呼呼的声音说道,顺手燃起了能够让人精神放松的焚香。确定龙吉公主没有其他需要後,兰便安静地退出公主的闺房。
「大概再也见不到父亲大人了。」
看向彼处的蓝天,黑发的仙女用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冷淡声音喃喃说道。
***
龙吉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倏然回头,轻易捕捉到阴影中的足迹。
「公主,怎麽了吗?」从走道走入玄关的兰问道,她手中拿著一件要给公主披上的紫罗兰色披风。
「不,没什麽。只是看到有只小兔子躲在附近罢了。」公主转回原来的方向,她笑著,淡雅如风。兰愣了一愣,身体动作僵硬地停摆,因为公主露出了许久不见的表情。
「兰?」
「啊……您是指燃灯大人吧?」兰将披风披上公主纤瘦的肩,机灵地将话题接下去,她知道这是个好机会,「若被他听到您叫他小兔子他可是会伤心的喔,男孩子不喜欢人家叫自己这麽可爱的称呼。」回应公主的笑容般,兰也笑了,「起码应该叫他小狮子!」
「也是呢,被你这麽一说感觉也蛮像的呢,的确是个像狮子般精力充沛的孩子。」龙吉公主边扣上钮扣边说道。「不过小兔子也很像不是吗?那孩子就像兔子般会蹦蹦跳跳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他跟小兔子一样。」
「嘿,那不如说是小猴子更恰当吧?小猴子都是像他那样在树上跳来跳去的。」兰从眼角馀光注意到柱子旁因生气而发抖的身影,说不定再激他个几下就会跳出来了吧,可不要让她失望了喔,「昨天我请他帮忙摘树上的桃子时,他的身手真该请公主您见识一下,他说不定是比猴子还厉害的猴子王呢。」
「兰姊!」鼓著腮帮子,燃灯无法再忍受此等玩弄,这真是太无礼了!
真是单纯到可爱的小孩呢,兰在心里暗暗想道,不过也因此公主才会——
「啊啦,原来燃灯大人在呀,真是失敬、失敬,一时聊太开心了就说多了。」兰故作陪笑,心里觉得这实在是太轻松简单了。
「讨厌鬼!兰姊一点道歉的诚意都没有!」燃灯感觉得出眼前的大姊在唬弄自己罢了,所以反而更加生气。
「那麽,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出发了。」如泉水般清澄的声音说道,不费力地将眼前两人的注意力掌握,龙吉公主又回复了以往令人一眼心醉,却又倍感担忧的忧郁神态。
兰弯腰行礼,「请路上小心,公主。如果有什麽需要的东西请尽管吩咐一声,我会亲自送到玉虚宫的。」
「谢谢你,我会记住的。」公主说这句话的同时,青鸾斗阙的大门随著老旧的声响开启,外来的光线让公主看起来格外飘渺。
「那个……姊姊再见!路上请小心!」燃灯在公主步出较为昏暗的玄关时大声说道,龙吉听到异母弟弟这麽叫时停了一下,在当下兰清楚地感觉到有种难以形容的感情在空气中搅盪翻滚,那并不是愉快的气氛,但也说不上是生气或讨厌,仅仅是一种陌生得可怕的情绪,这是兰第一次窥见了龙吉公主性格中较为幽冷的部分,黑暗而极度的不安定性,兰不禁自问她可有曾认识公主过。
从背影可以看出来公主正缓缓仰起头,如今已不像方才令人戒慎恐惧的氛围,但兰不确定她是否正看著天空,还是在感受这一阵一阵从宽广的仙人界高空送来的清新微风,又或是在压抑自己。没有回应燃灯半句,龙吉公主继续往前走,像似没有听到有人叫了自己般。
「姊姊?」
「在想事情吧。」兰摸了摸男孩的头,笑盈盈地迎接燃灯的困惑,「在想事情唷。」同样的话讲了两次,是在跟男孩说话,还是在跟自己确认公主的行为举止?
有别於初次见面的柔和印象,那位自己称之为姊姊的仙女变了好多,但也不能称之为变,或许这本是包含在她的性格中的一部份,但是燃灯相信那如泉水般甘甜的本质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她现在就像冰一样,随意碰触便会冰得刺骨,不过燃灯一点也不在意,这不会改变他对这位自己最後的亲人的亲爱。
燃灯什麽都没有问,就算带有一些困惑他也什麽都没有问,只是安静地看著龙吉公主乘上母亲大人留下的青鸾往玉虚宫的方向飞去,况且燃灯知道就算问了,多半只是增加兰姊的困扰。
纯白而高洁地遥不可及,毋须询问便能了解的伟大存在,绝不是因为有人告诉自己她是多麽特别,仅仅单纯是因为燃灯感受到她的强大,只要站在她跟前,便将体会最骄傲的人类面对西马拉雅山时所表现出的谦逊。她是何等崇高而独一无二,仙人界尊贵得令人无法亲近的美丽公主,人赞她冷静、贤明、强大,也只赞她冷静、贤明、强大,她的温柔与软弱,自父亲离去後鲜少人体会,燃灯也是到稍後离开凤凰山时才知晓,他所接触的种种情感是多麽难得珍贵。
燃灯是龙吉公主的异母弟弟,也许这就是推动现状改变的原因,没有人会比袭承父亲面容的儿子还要像父亲——这点,尽管燃灯还小,却已经懵懵懂懂地察觉了。
姊姊与父亲间发生了什麽,使得那特别的下午带著温娴笑容的姊姊不再微笑了。
***
龙吉公主有一阵子没有来这里了,这座雄伟足以匹配主人身份的谒见大厅,好几人才能围起来的巨大石柱林立,依旧稳固地支撑大厅的屋顶。她接过一位年轻弟子的茶,漾起感激的礼貌性笑容,那位才初入师门的小伙子,他的脸颊顿时红得可笑,递给元始天尊的茶也溅了些许在天尊手上。
「烫!你在做什麽啊?真是!去去!没事练你的功去!」元始天尊将那位徒弟打发,用桌上的毛巾擦了擦湿湿的手,「抱歉啊,公主。他是新来的,还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子,让你看笑话了。对了,刚刚说到哪啦?」
「您说到您的弟子。」龙吉公主以不失礼的口气提醒道。
「啊,对对!话说最近刚成为仙人,我的其中一位弟子,太乙……你知道是谁吧?」
「是的,我知道。昆仑有史以来最擅长法宝制作的太乙真人,对吗?」
「嗯,就是他,他提了一个法宝的基础理论,事实上他已经著手研发制造,我想对你来说是相当实用的,那可能是个代替昊天跟瑶池施下符文的法宝,」元始天尊递了一份报告书给龙吉公主,里面是太乙真人针对该法宝的解说与研究细目,龙吉翻开了第一页,印入眼中的是法宝名称『雾露乾坤网』,「如果那个法宝制作成功的话,你就能不用再担心了,它会将你的力量传送到昆仑山的系统,也就是说会将多馀的力量转换成供给昆仑山的能源,不管是支撑这座山漂浮在空中或是饮用水的供给都是一大助力。」
「这真是值得庆祝的消息。」龙吉公主以真挚且不虚假的表情与声音说道,但心底中她所想的是这法宝是否赶的上符文完全消失的那一刻?不过,不管有没有赶上她也没有真的很在乎,她有某些更加需要自己注意力的事要烦心,应该说某些逼得她不时会想起的事,那些将她逼在走廊死角,强迫她面对、强迫她正视,含糊却又不得不找出答案的尖刻谜题。
她唯一知道的谜题线索是那个晚上,父亲离开的那个晚上是波澜的起始点。
若有人问起是否记得那晚与之後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事,她会回答她所记得的只剩模糊的印象,大半是在哭泣的样子,其他的全忘了。明明是如此深刻的伤痛,怎麽可能忘掉?怎麽可能?大概是公主本人潜意识中不希望想起来对吧?应该就是这样吧?向自己说一切都没事了,自己够坚强绝对能挺过去,已经不会再受到伤害了;然而,依旧想不起来,那段记忆恰似落地窗光线中飞鸟的剪影,风般地吹来又若风般地消逝,怎麽样努力都想不起来,片片段段的画面零碎不堪,拼凑不出个所以然。
不想逃避,不再逃避,却讽刺地唤不回那段记忆,隐约浮现的尽是没来由的颤抖与恐慌,正因为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麽,反而加倍地感到害怕,正因为恐惧的是无限庞大的未知,所以才会想屈服於那绝对强势的威吓。人类没有办法阻止海潮的消长,亦没法阻止日月的替换,她是如此渺小而担心受怕,却被残酷地抛入世界尽头的迷宫,寻找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出口。
当异母弟弟出现在她面前,害羞地喊著自己为姊姊时,彷佛就像是在长久打转的迷宫中发现了一条新的路,却又似占据通道伪装成新路的镜子,靠近後觅得的是冰冷光滑的镜面,而非期盼已久的,那在世界尽头之外的地方。
龙吉公主直到晚上才回到青鸾斗阙,青鸾在公主的指示下乖巧地回到自己的窝,之後龙吉便放心地进入居所,平时进门後马上会来招呼的兰竟然没有出现,好奇怪,真的好奇怪,生平第一次遇到兰姊的疏忽。
算了,不管了,不想管了。龙吉迳自解开披风的钮扣,动作由於烦躁而显有些粗鲁,如果母亲大人见到自己这德行想必会斥责自己的吧,公主自嘲地想道。这时传来急急忙忙属於兰的脚步声,黑发的仙女便顺势将脱下的披风交在迎面跑来的棕发女子手上。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公主,关於会谈中太乙真人的提案我这边也收到报告书了。」兰原本还想说什麽,最後又决定只说到这里,她知道再多只会造成困扰。
「是吗,收到就好。」龙吉点点头,也没多表示什麽。没有更好但也不至於更差不是吗?
龙吉公主持续往前走,兰收拢披风犹豫著要不要说出来,最後在开口说话的适当距离范围底线,她鼓起勇气说:「那个……刚才燃灯大人为了要等您,累得在玄关的椅子上睡著,我抱他回房间所以才慢了,他没有著凉请您放心。」
「……嗯。」那声音既不冷静也不贤明,同时也不带有任何负面。
兰并不後悔说出来,眼尖的兰清楚看到了那抹极轻微的淡雅笑容,如高岭上的雪白花朵无声的悄悄绽放。
人的本质,果然不会轻易地改变的吧?公主她仍然是像小时候一样地善良——只是她现在需要点时间处理她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