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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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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影影错错的路往校门口走,夏雪路过了落青市大学著名的湖。那个湖不大,四周也是被浓郁的绿包围着。隐约间,可以见到湖旁边的做工精致的几个长长的石椅子,其中一个石椅子几乎全被树遮住了。夏雪想靠近看看那几个石椅子,刚迈出脚步就被周邵庭喊住了。周邵庭低声说了四个字:“非礼勿视。”
夏雪迟疑了一下也反映过来了,迈出去的脚也连忙收回来,继续跟上周邵庭的脚步。
周邵庭偏头对夏雪说:“情人之间的絮语其实很无聊。”
夏雪疑惑地看着他,有点难以想象周邵庭深情款款说情话的模样。
柔和的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斑斑驳驳地投在夏雪的脸上。
周邵庭看着她想到了在伦敦第一次见到夏雪,心里又涌起异样的感觉,嘴里随口解释道:“我以前时不时在被树遮住的那个石凳上休息,别人看不见以为那凳子上没人,所以讲起话来也是旁若无人。”
“想不到你还会做这种事。”夏雪笑了起来,脸上的斑驳阴影也跟着晃起来。
周邵庭也无奈,说:“我也很尴尬,但是我知道我若是直接站起来,我尴尬,他们会比我更尴尬。所以还是我一个人尴尬好了。”
夏雪想到的却是周邵庭一脸无辜地看着一对一脸惊讶的情人,说道:“我想尴尬的肯定只是他们两个,你是幸灾乐祸的那个。”
“原来我就是这么个形象。”
夏雪看着又挂起懒懒散散笑容的周邵庭肯定地说:“你现在的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测。”
周邵庭大笑。
出了校门就是闹市街道,夏雪和周邵庭很快就打到了车。
见夏雪上了车还往落青市大学张望,周邵庭略带调侃地说:“不用恋恋不舍,你要是想来下次可以再来。或者还能帮你引见下故人。他是老师,你也是小老师,你们会有的谈。”
听到周邵庭说起故人,夏雪不免想起了应景,踟蹰了下,小心翼翼地问:“应景,就是上次饭店门口碰见的那个人,你和他也是故友?”
说完,夏雪心下忐忑。
周邵庭却平淡地说了句不相关的话:“夏雪,你不要皱眉。”
夏雪下意识地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手放到额头才意识到车里光线暗淡,周邵庭看不清自己的脸。果然,周邵庭的闷笑声立即钻进了耳里。
周邵庭不用看也知道夏雪此时懊恼的神情,但是很多时候,一个人心里的秘密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开口说出来的。
夏雪不理会周邵庭的取笑,转头看起了窗外的夜色。过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对周邵庭说:“你让我想起了一首歌。”
“什么?”
“Sound of Silence。”
“沉默之音?”
“我也不知道中文确切叫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电影《毕业生》里。”
“我看起来像那个毕业生?”
“故事的一开始就是Sound of Silence的音乐,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主角很孤独,很忧郁。”
“所以你觉得我也很孤独,很忧郁?”
“我想你也是会和黑夜说话的人,就像歌唱的那样: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周邵庭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句子,反问:“夏雪,你也是会和黑夜说话的人吗?”
“有时会。”
夏雪想,每个人多少都有点属于自己的秘密,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倾诉对象的时候,黑夜是最好的朋友。它不会把自己的秘密说不出来,更不会因为自己秘密太多或重复说一个秘密而感到厌烦。
周邵庭目送夏雪回家后,自己一个人在夜色下往回走。
城市的夜空很难再见到星空,其实即使是在郊区星星也不再是抬头既见的了。
不过好在城市里的灯光总是耀眼,多少弥补了点没有星光的不足。
有很长一段时间,周邵庭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那双眼睛,眼里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
如今这双眼睛已被生活磨的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而是平静如一潭水,无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大学肯定是无法念了。不过那时候觉得生活很无望,念不念都无所谓。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遗憾的,我当初也是考上了不错的学校呢。”
“刚开始,真是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好,那时又是整日整日地哭。我只有一张高中毕业证,能找的工作也无非是那么几个。可是没有办法,只能告诉自己要坚强。白天当服务生,晚上照顾妈妈。当服务生赚来的钱用来生活,剩余的那些储蓄用来给妈妈看病。每天睡觉前我都觉得我就会这么落魄地一直过下去了,几个月的时间像是比我之前十八年的岁月还要长久。”
“幸好,妈妈的身体渐渐好转了,我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妈妈身体好之后就忙着出去找工作。你也知道,我妈妈上学只上到初中,工作的时间一久,身体就会吃不消,所以能留下她工作的地方也不多。不过后来也总算是在家政公司里工作了下来。”
“我妈妈工作后就一直想让我再考大学,我没听她的话,为此我们还大吵了一架。说不心动是假的,但是时隔一年,我的心境全变了。每天忙碌的工作,捉襟见肘的生活让我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读书。况且我向来不是个聪明的人,一道数学题你都得给我讲上好几遍。后来有人跟我说,为长远计,我当时应该选择再去考大学,可是当生活的艰难困苦无情地压在我头上时,我看到的就只能是明天或者后天的事,将来会变好这样的事我是连想都不敢想。你知道,我从来不是坚强乐观的人。”
“又过了一年,生活稍稍顺遂了点,我终于开始考虑起来将来的事。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总是被教育说精神世界总是高于物质世界的。可是你看,现实往往是反过来的。没有基本的物质的保证,我根本没有精神世界。我不想当一辈子的服务生,可我又只有高中文凭。后来,经人介绍,我去了一所夜大读会计。不怕你笑话,去上课的前一天晚上,我忍不住哭了。说不上为什么,可是眼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拿到夜大的文凭后,我开始找其他的工作。一开始当然还是碰了很多壁,要不是心里还有份不甘心,我可能就在无数次被拒之后就放弃了。最后总算还是有家小公司愿意录用我,里面的师傅也很和善地教我实用的东西。那之后的生活,说不上充满希望,但好歹也不算是充满绝望了。其实一个人一下跌到人生的低谷之后,他对生活的期待就会变得很小了。”
“刚刚你看到的是我丈夫和女儿。我女儿今天满两周岁了,我们带她出来庆祝。”
“邵庭,我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们都应该往前看,不要陷在过去的泥淖里裹足不前。我妈妈后来跟我说:‘人怎么都斗不过自己的命。’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哭过。我不那么信命,但是我确实相信很多事有命中注定这回事。”
“邵庭,我现在很平静。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那天告别宋文君之后,周邵庭不顾路人诧异的神色,站在玻璃窗外看着他们一家好一会儿。
宋文君拿着纸巾替吃的正欢的女儿擦嘴。她侧着身子,擦嘴的姿势一丝不苟,像是在擦一件上等的瓷器。而她长相普通但气质儒雅的丈夫,正含笑看着他们。
平静,幸福。
周邵庭脑海里闪过这两个词,但是很快又摇头否决了。宋文君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可她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周邵庭无法回答。他只是觉得那个得老师喜爱,受同学欢迎的宋文君的侧影不该看起来这么孤寂。
他想到汉普顿宫里那张伊丽莎白的画像。
十三岁的伊丽莎白,头戴珍珠头箍,手握圣经,胸前悬挂着十字架。
周邵庭曾跟人说自己总是不断想起或梦到这张画像。
那人说这是因为他有心魔。
心魔,心魔。
周邵庭默念着仰起了头,夏风拂过脸,夏雪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我想你也会是和黑夜说话的人,就像歌唱的那样: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有的事是不能,或者说是无法找到合适的方式与人诉说的,那时候还有什么比和黑夜说话更好的方法呢。
黑夜是一种安全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