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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回首怅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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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城的冬天,来得往往比其他地方更早,也更加干燥寒冷。
分明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冻得厉害,那河床干涸的表面都结起了一层深冰,可就愣是一场雪都下不下来。天就这么一直要死不死的阴着,没有半点水分的样子,也没有半点生气,连云都干裂成一小块一小块地黏在空中动也不动。
长发及腰的年轻女子支起一条腿懒洋洋地坐在宽大的床上,斜靠着窗户,端着一杯温酒看云。
女人仅仅披着一件白色的宽松外袍,外袍之下,便赤裸裸就是不着寸缕的胴体,平坦的腹间盘踞着一道巨大而扭曲的伤痕,分外狰狞。
她慢慢喝尽杯中的酒,舔了舔唇间的酒滞,才慢悠悠站起来褪下外袍,从一边的架子上随意拉过一件搭着的衣服穿戴起来。
腰带才系到一半,脚底就感觉床沿就微微一震。
跟她的位置正好相反的床的另一头传来一声低低的痛呼。
“醒了?”她挑起一抹笑意回头。
“都这么晚了?”一个身材高大皮肤坚硬同样□□的男人捂着头从床上坐起来,眯着眼看了看窗外。
“宿醉很正常,况且昨晚你喝得实在不少。”女子斜斜地看了他一眼,扎紧了腰带又换上外衣,侧身就坐到了窗台上,挡住一大片光居高临下地斜忒他,“只是我原以为你的酒量会更大一点。”
男人索性枕着自己的手臂又躺了下去,目光正对着女子刚刚放下的酒盏,“苏姑娘倒是酒量吓人。只是我是个粗人,没什么礼数,于是昨天夜里我被酒水灌晕了脑子,又跟姑娘睡一张床,不知道这个干材烈火…”
“嘁,干材烈火?”女子噗哧一声就笑了,目光在男人身上打了个圈,“或许吧,不过就是没想到你还没有凭凭玩起来有味道,一点也不尽兴。”
“凭凭?”男人狐疑。
“一个长得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细细的,腰也细细的……”女子轻笑,笑容很是有些说不出来的轻佻,顿了顿,“……的小姑娘。”
男人的表情顿时就是一僵。
“本来我就是想来打听个消息,不过酒也喝了,觉也睡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玩意,你也醒了,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女子叹了口气,微微一笑就从床上跳了下去,套上靴子就往门边走去。
男人忽然一下子回过神来,苦笑着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苏青将军,您就不要戏耍末将了。”
手正摸到门把企图拉开的苏靖手一顿,慢慢回过头,收了笑意,“你认识我?”
男人搓了搓手,迟疑道,“其实,昨天晚上在喝酒的时候我就认出您了,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变成女人。可是您就是苏青将军这个我是不会搞错的。”
“您是将军可能不记得了。”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她,她还站在门口等他继续,“我是您曾经的带领的镇西军的一个伍长,所以对您……”
“伍长?”苏靖截断了他的话。
男人点头。
然后一眨眼,门边上的苏靖就不见了,接着他只觉脖子狠狠一紧,身体被一股力往上一提,一口气顿时就堵在了喉管。
“将军?”男人大惊,涨红着脸盯着面前突然出现单手掐住自己脖子把自己半拎起来的女人,无声地勉强动了动嘴唇。
“伍长是吧。”苏靖的话音仿佛从耳侧幽幽传来,唇角一动,就扯出一个无比妖冶的笑容,眼神波光潋滟几乎滴出水来,勾人得让男人毛骨悚然。
男人挣扎了一下,艰难地想要回答。
苏靖却转瞬就又敛了那笑,连声音都变得温柔而和蔼可亲起来,“我是叫过苏青不错。统领石显镇远军支部镇西军也没有错。可是,在本将军麾下呆过的包括伙头马夫一共三万四千七百四十一人,本将军人人都记得,就是不认得你。”
她的手指微微松开一点,“所以说,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男人有些呆怔,半天呛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苦笑了两声,“这下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镇西军的将士给我提起您都是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了。居然真的有将军可以认得全军底下弟兄的脸。”
“那还真是不巧,我不出意外的时候记忆力特别好。”苏靖眨了眨眼,收手盘腿坐下来,“怎么,现在有没有想起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又是从哪里认识的我。不用急,一时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我可以陪着你想,直到你说实话为止,反正我很闲。”
“将军,当年你还在时,在下是石显将军的先锋营的第二纵的伍长,姓樊,”男人抓了抓脑袋,表情也沉重下来,“对峙南疆的峡口之战我曾随我们将军和将军一齐出征,而三年前奉石显将军之令围堵仙城追捕您的人中……也有我……就连这官职也是在据说您伏法被诛之后升上来的……”
“所以……其实我昨日看见您,着实吓得不轻……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要确认一下……”男人颇为焦躁不安地搓手。
苏靖闻言释然,峡口之战确实是自己和石显密袭秦王,知者不多,不禁失笑,“那你冒充是我镇西军是因为不敢说出你曾经是追杀我的人?”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只是实在有愧,更不忍再提及当日。”男人脸色越发不好看。
苏靖笑着摆手,“罢了,有什么好愧的,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这件事我没有理由计较,不过,关于我昨天打听的事情,你还有没有什么更实在一点的信息。”
“从大冕来的偏北方口音的女人?”
“嗯,很好看的姑娘,看上去难以接近,额角上有明显的伤痕,属于那种往人群里一站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尖儿,有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一点点线索都可以。”苏靖描述道。
即使昨日已经问过一遍,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的答案,不过现在重复的时候不自觉又带了几分期待。
她在找明殊。
这大半年来跑遍所有有可能的地方掘地三尺地打听明殊的下落。
可是,从来都没有任何结果。
三年前,她由于被石显的妻子自己的养妹苏然儿告发通敌叛国,被少年时期就相识的帝君于仙城处以腰斩,虽然最后由于石显留情放过了自己,但却在重伤醒来之后记忆全无,莫名其妙再次与帝君谢蔺和石显在猎场相遇,还进入了后宫。
分明只是为了找到菀蘅的下落,却一再停留。
然后,她遇到了明殊,那个一袭红衣惊天尤人,绝烈而又倔强,冷漠而又直接的女人,那个用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壳来掩盖自己早已支离破碎痛苦哀绝的内里的女人。
——苏靖,我会让你死。
她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嘴角冷漠纯真的笑意和荒芜到看不到一丝感情的眼睛。
——苏靖,若有来生,你生做男人,用大红花轿来娶我可好。
她也记得后来,明殊为了救自己而中毒至深,倚在她的怀里问她,那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明媚而纯粹。
来生何等遥不可及,她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来生。
苏靖只是知道她想要她活着,那一刻比任何愿望都要强烈。
于是她把明殊的鸩酒之毒全部吸入了自己体内。
再剧烈的痛,她都可以忍下来,她不会死,然后,她就可以去兑现她与她的诺言,兑现自己作为苏靖这个人承诺出诺言。
那时的她是这样相信的。
可是,同样就是那一夜,她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也同样在那一夜,她得知了明殊从开始到最后于自己的相交都与谢蔺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就连她为明殊吸毒时,照玉宫中燃烧的蜡烛都带着缠青丝的烟雾。
缠青丝,吸之成瘾,永戒不掉,一旦服用量稍减,则使人痛苦得欲疯欲癫。
而那些蜡烛,是前一天夜里谢蔺赐给明殊的。
苏靖知道,自己手里有着太多人的秘密,无论军情还是私情,所以谢蔺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失忆。
而如今南疆边缘战火在即的情况下,他却也无法再次痛快地狠心杀了自己。
所以就算失忆,也要多几分可以锁住自己的砝码。
其一是明殊,其二是缠青丝。
恢复了记忆的苏靖毫不犹豫地就连夜离开了皇宫,她从来就是个不愿意有任何东西束缚的人。
也是为了让自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全局。
时隔三年,在出皇宫的小径上她就想明白了很多问题。
当年的苏然儿尽管对自己有所误解,但是就凭她那单纯的心思不至于会想到利用谢蔺铲除自己这么一记险招,若不是自己重伤不愈心绪烦乱早该想到她必然是受人挑唆,更有人详细地为此事出谋划策。
至于挑唆者,亦必然跟南疆的三年前那场剧烈的政权波动有关。
南疆在政治不稳的情况下,军权自然也不稳固,是以那段时间战况似乎一直处于下风。陆氏一脉最引以为傲的机关阵图纸也落到了自己手上。
眼看着,就到了将军的时刻,突然就出了自己那件事,石显也被调回了帝都。
是年,双方议和。
就在双方议和的两个月后,南疆封地的秦王易主,并与北野达成结盟。陆氏新的掌权者上位之后,整个南疆的实力疯狂地膨胀。如今,羽翼已丰,只待时而飞。
苏靖联系了一下前后,就知道那一系列事情的具体关联点。
同时之前用替身死在宫中本人却私自潜逃了的凤女织,也让她嗅出来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正当她打算找出当年策划此事的主谋而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南疆之时,却在出京途中接到了凭时雨的密信。
——小苏,见字如面。
明殊在你走后第三天,从宫里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她的侍女月杜。
——凭凭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