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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续弦【1】 ...

  •   1、

      书生有张七弦琴,祖上传下,至他这代已逾千年,精心保养,小心之至。

      这日天上惊雷过耳,书生手下一抖,七弦琴坠地二分,弦崩离析。

      书生友人黄生家中藏有鸾胶,觍颜求之,归返复琴如初。

      千多年的古琴早生琴灵,惜哉书生肉眼凡胎,终不得见。

      黄生那鸾胶也非寻常,凤喙麟角煎熬所成,本是仙家所有,机缘巧合被他得了,亦是有灵之物。

      不比琴灵离不得原身,见识不足,单纯好欺,鸾胶因着主人家慷慨,分身许多,所见所闻不知广了多少,甚至给自己取了名,唤作栾郊。

      这日他懒怏怏地随书生到了他家,甫进门便见桌上坐着个绯衣少年,嘴里咬着根不知哪拣来的狗尾巴草,下头光着雪白脚丫,左右晃荡,没个正形。

      栾郊瞧出这就是那琴灵,不由一怔,想:这琴灵当真与众不同。

      此念方息,转眸又见一玄裳男子,正襟危坐在旁,见他看来,微微点头示好,端庄稳重。

      ……也是琴灵。

      栾郊四下打量,只找着一张断成两截的古琴。

      有点意思。他本坐在书生肩上,无骨蛇般缠着对方脖颈,此时起了兴头,自个下了地,抖了抖袖子。

      绯衣少年也盘了腿,一双清凌凌眸子直勾勾盯着他,神色却不善,“呸”地吐了那草,道:“你是谁?”

      栾郊自恃见多识广,不与这小琴灵计较,颇为自矜地抿唇一笑:“待会你便知道了。”

      又舔了舔唇。

      少年怒目,烧红了白玉似的脸:“淫贼!”

      栾郊诧异:“倒有点见识”

      少年扬了扬下巴,十分得意,不想被身畔玄裳男子扯了衣角。

      他一把拉回了自己衣衫,往另一边去了些,脸上不耐:“哑巴你又做什么?”

      男子极是无奈,却只看着他不说话。

      还真是个哑巴。

      栾郊瞧出了兴味。

      书生不知他屋里有多热闹,只将那断琴整理罢,取出鸾胶来。

      琴灵到底受限于原身,不管是少年还是男子,俱感到一股拉扯之力,回神时候已又到了一处。

      他二人方吵了嘴,那男子不论,绯衣少年心里大为不快,一时瞧栾郊的目光更是凶狠。

      栾郊自不会怵他,打了个哈欠,一步三摇也走了来,撑起身子坐在琴旁,伸手揽了少年在怀。

      他人虽惫懒,身量却足,恰可将少年整个拥在怀里。

      绯衣少年挣扎无果,反被对方将脑袋搁在他头顶上,低声笑时,连着他身子也打颤。

      许已不是上古诸神齐出之时,许多年来,除了这两琴灵,栾郊再未见过其他灵物,脸上虽不显露,心内着实有些找着同类的欣喜。

      不多,但足矣,

      手底下却不留情,两指捏了对方下颔,微微抬起,自己凑上去在嘴角印了一吻。

      少年头皮炸开,在他怀里动个不停,无奈栾郊手稳得八风不动,没给他一点机会。

      他急出一身汗,方想起身边还有人在,忙叫道:“哑巴!哑巴!救我!”

      玄裳男子愣了片刻,才与栾郊道:“……阁……下……”

      栾郊挑眉,细看那断成两截的古琴。原来虽两分,但其一长,其一短,弦大多断在了那短的上。

      男子说话虽艰难,到底不是个哑巴。

      栾郊觉得有趣,伸手一揽,将他也勾进了怀里,正是左拥右抱的架势。

      少年眼里冒火,张嘴欲骂些难听的,不想一字未出口,就被对方堵住了唇。

      栾郊看着引人发怒,唇却绵软甜蜜,一吻之下,少年火气散去七八,直待对方松手,拇指抹过他唇瓣,才回了点神。

      他们这头闹得纷纷,书生蘸了鸾胶往琴上点。

      少年一见,使劲推栾郊,尖叫道:“拿开!才不要你碰我!”

      栾郊极镇定:“找我又没用,与你主人家说去。”

      玄裳男子不说话,愣愣看着断琴,面上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栾郊心下一动,扭头在他唇上留了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男子极缓地回头看他,脸不白不红,真像棵老松。

      眼里也没恼怒情绪,只瞧着栾郊。

      栾郊不作声地又去捉弄绯衣少年。

      任少年叫得再响,也无法显身书生跟前,只得眼瞧着鸾胶一点点布满了断面。

      栾郊耳朵快被他震聋了,低声与他道:“再喊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

      少年一下收了声,眼乌溜溜看着他。

      栾郊满意地舒了口长气。

      鸾胶的确不凡,书生将两截断琴往中间一推,贴合无隙,那断弦也根根续了回去,看来已回复原样。

      少年却不高兴:“难受!好难受!”

      毕竟看着虽无异样,到底多了一物。

      栾郊见他喊将起来,正要履行先前威胁,不想手底下一空,不止少年,连玄裳男子也没了影。

      他仍坐在原处,怔然想:莫非是回了原身?

      也对,先前琴身损毁回不得,此时已无碍。

      结论方下,眼前忽多了片藕色衣袂,抬头一看,竟是个眉目如画的长衫青年,温温柔柔地一笑:“在下天心无曲,先前承蒙照顾。”

      2、

      书生正将古琴摆回架上。

      琴背龙池上方篆书“天心无曲”,两侧又有隶书铭文“有是有非有虑,无心无迹无猜”。

      天心无曲正是琴名。

      对着这么个端庄人物,栾郊难得颊上发烫,明白自己见着了正主,而且听他话里意思,怕是知道先前事的。

      幸而他脸皮厚,不消多时已是一派自若,浑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起身整罢衣衫,躬身与他见礼,道:“栾郊见过先生。”

      天心无曲托了他肘一扶:“无需多礼,此次有幸得你相帮,才让我脱了此劫。”

      原来他生灵智虽早,却一直没能化形,那日惊雷正是他的雷劫。

      霹雳降下,他也终于有了形,不意书生将他摔了,方化出的形体也一分为二,若非求来鸾胶,还不知会陷入何种境地。

      栾郊无赖时候是真无赖,正经时候也是真正经,风仪疏旷,只一身碧盈盈袍子让他看来多了点邪气。

      虽知晓天心无曲早见过他的轻佻,但他不说,栾郊也不提,甚好甚好。

      天心无曲当真是个端方君子,言辞温和,气度闲雅,比那少年沉静,又不似玄裳男子憋闷无话。

      栾郊也善谈,二人你来我往,并不冷场,没多少时候,已言笑落落,无一丝芥蒂。

      ——表面上。

      越是说得多,栾郊心里越是没底。

      身为鸾胶,他漫长的一生中黏过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古琴就有三张。见过的人也不少,贫富贵贱都有,自认看人很有几分眼光。

      这天心无曲原身是七弦琴,按说也该是个温润性子,可他瞧在眼中,总觉得心肝都在颤,喉口不住冒烟。

      总之,他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在害怕。

      外头春光明媚,日光穿过花窗,又透过窗棂,打在天心无曲面上,不带阴霾。

      栾郊愈发坐不住。

      但这一坐便坐到了日暮,屋内渐渐没了光亮。

      天心无曲也发觉了他的不自在,垂首一笑,倾身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你怕什么?”

      栾郊心里虚,面上还得端着,正色反道:“怕什么?”

      屋里漆黑,恰逢书生推门而入,点了灯烛,吹了口气,却连着天心无曲也似烟似霭,飘散不见。

      栾郊愣住了,回忆过后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惹着对方的话。

      身后有人嚷嚷:“栾郊!原来你叫栾郊!”

      听声音就知道是那绯衣少年。

      许是天心无曲性子温和,他与对方说了太多话,此时乍闻得少年声,不自觉捏了捏自己眉心。

      烦。真的烦。

      少年抱膝坐在桌上,旁边还是那玄裳男子。

      他趾高气昂,犹自在说话:“栾郊这名真难听!”

      “呵呵。”栾郊不怕他。

      玄裳男子带点歉意地看了他一眼。

      栾郊眼一转,问那少年:“你说我名字难听,你名字又好听?”

      少年扬起下巴:“天心无曲难道不好听?”

      栾郊摆手:“不算,你若是天心无曲,旁边那哑巴又是哪个?”

      这下把少年问住了,神色恍惚,直似魂灵也出窍,险些魔怔了。

      可惜他本身就是灵物,再心思混沌也无碍。

      栾郊虽是故意闹他,但看他这可怜样也心软,“啪”地拍了下手掌,吓醒了他。

      少年眼通红,带了泣音:“我没有名字……”

      栾郊暗暗叹气,走到他跟前,屈指弹了他脑门一下:“不如叫阿绯。”

      少年哭得快,笑得也快,猛地跳下了地,撞上旁边的玄裳男子。

      栾郊问:“你也要个名?”

      少年抢着道:“不要不要,他就叫哑巴!”

      玄裳男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栾郊,脸上看似没变化,栾郊却从中看出了点伤心失落来。

      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想着定要给他取个好名。

      不想男子伸手攥了他袖,慢腾腾开口:“……哑巴……也好。”

      他意思坚决,栾郊只得勉力放柔了声音:“哑巴。”

      心更软了。

      男子扯了扯嘴角,眼神柔和。

      3、

      一张琴怎能生出两个性子?算上天心无曲,得是三种。

      栾郊一个头两个大,此时才想到一个问题——天心无曲哪去了?

      阿绯和哑巴在时,不见天心无曲;天心无曲现了身,阿绯和哑巴没影,仔细一想,天心无曲二分才成了阿绯和哑巴,也难怪不能同时出现。

      他觑了眼粘合好的琴,有些心虚。虽说身为鸾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可他经手许多物事,还没粘不好的。

      再一想,从前那些东西也没化形,鬼知道粘好没。

      于是栾郊更忧伤了。

      阿绯生了张唇红齿白的小脸,却聒噪烦人,自有了名字,不知在哑巴面前炫耀了几回。

      许是并不在意阿绯的话,又或许来不及开口,哑巴不负他名,一声未吭。可在栾郊看来,实在可怜了些。

      他向阿绯招手:“过来。”

      阿绯嘴上说着谁要来,脚却自己做主走了过去。

      栾郊动作极快,他不及反应,已被一把捞过,再回神已经头朝下趴在对方膝盖上。

      “你做什么!”阿绯两只光溜溜小脚乱蹬。

      栾郊啪啪啪打在他屁股上,连着十数下才停,道:“早与你说了,乱喊乱叫就收拾你。”

      阿绯捂着后面泪眼迷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栾郊掐指一算:“才昨天而已。”

      若非临时换了天心无曲上来,说不定他早动了手。

      此念一起,他暗道要糟,这几人记忆是相通的,天心无曲岂非也能知道他做了什么?

      走神间,阿绯钻了空子偷跑,临去还不忘狠狠咬了栾郊手一口。

      “呲。”栾郊吃痛,可惜反应到底慢了一点,被他走了去。

      他揉了揉留了牙印的手,一时不知该不该怒。

      此番冲突与哑巴关系不大,变故虽生,他却看了眼阿绯,自走到栾郊跟前。

      栾郊本想问他想做什么,不料对方执起他手,略低下头,舌尖自他齿痕上仔细舔舐。

      他先前也做过轻薄之举,但主动与被动间差别太大,一时之间连伶俐的口齿也不好用了。

      只好假作无事,小声骂着阿绯:“没良心的小鬼头,竟然还咬我!”

      哑巴贴心至极,一言不发地环了他肩,又在他背上拍了拍,聊表安慰。

      栾郊眨了眨眼,忍不住有些脸红,大概介于松了口气与不好意思之间。

      反倒是阿绯怒视哑巴,暗道:阴险!太阴险了!

      栾郊见的人多,却没人能与他说话,这回遇上个哑巴,说话虽少,但至少能听,又不似天心无曲般心思重。

      他经历颇多,远至西域海外,上达皇宫内院,都有他分身,真要说故事怕十年也说不完。

      哑巴虽不开口,但表情专注,显然听得认真,阿绯闷闷不乐,只因刚做了坏事,不敢近前。

      转眼晨鸡唱晓,天光洞开,阿绯一声惊呼,在原处散了身形。

      栾郊心中一动,正见哑巴也向他看来,二人对视只刹那,对方也不见了。

      一息之后,藕色长衫的天心无曲现身屋内。

      他虽有阿绯与哑巴记忆,但也需些功夫消化,不想等他心思清明,周身竟无一人,栾郊也不在。

      转念一想,已明白栾郊必定是怕他算账,避祸去了。

      他也不急,无声笑了一笑,坐在琴前独自抚着,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古琴本是娱己之物,如此也好。

      夜间阿绯方出,四下仍找不见栾郊,顿时无措,扯着哑巴袖子,哭诉道:“是不是我惹他生气了?”

      哑巴垂下眸子,咬了咬下唇,什么也没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续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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