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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咸阳市中叹黄犬·李斯 ...
(一)君臣
“李斯,你可知罪?”
威严冷肃的声音从重重黑纱后传来,在空旷巨大的宫室回响。高台下数丈见方的水池中反射着殿内烛火的光芒,明灭不定,聚散摇曳,正如上方那位帝王幽深广谟的心。
李斯背后出了层薄汗,神经不由紧绷。揣满奇谋政略、将六国君臣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不知道哪件事触犯了这位帝王的忌讳:“回陛下,臣实不知……”
居于高台之上,一袭黑色袍服的秦始皇赢政天然拥有着不怒自威的气质,让人联想起厚重冷峻的泰山,是渺渺苍生连仰视也无法观其全貌的存在,天生的帝王。
此刻,他忽然将手中一卷竹简甩袖掷出,发出惊雷般的巨响。不止李斯与内侍,整座大殿都在主人突如其来的震怒下瑟瑟发抖起来。同时容纳数百人也宽敞无比的空间内,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只有帝王头顶冕冠上垂下的十二根玉旒相互撞击的清脆声音。
“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看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名侍立在暗处的内侍小步快跑着拾起那卷落在台阶上,纬线断裂、死相极惨的竹简,按照顺序大致排好,双手捧着奉到李斯面前。
李斯强压下心中惊惧之情,恭恭敬敬地接过竹简的残骸,一目十行展开阅读。
那卷四分五裂的竹简上用刻刀分别刻着两个人的户籍,前者详细清晰,每一条每一目都是那么真实可信,即使以李斯的眼光也看不出丝毫破绽——因为那正是他命人伪造的;后者相对简略,只有寥寥十余字,记录着该人的姓名、年龄与籍贯。
“藐视王法,欺上瞒下。朕的朝堂几时沦为丞相家的后花园了?朕竟不知!”
后半句的语调里夹杂着些许冷笑的味道,犹如万仞山巅积年不化的冰雪一般寒冷,乌云石块一样沉沉压下。
豆大的汗水沿着李斯额头滑下,顾不上擦拭,他深揖到底,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为自己澄清:“陛下息怒。此事另有内情,陛下容禀。”
他一边组织合适的语言陈述,一边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在脑海中快速回放了一遍。
也就是一年多前的事情,在风光秀异的东海之滨,他见识了一名道家弟子和光同尘,出神入化的高绝手段。无论道法、胆识、眼光、还是应变,各方面的表现都堪称出类拔萃,尤其是对于人心的把握,完全对得起她仅在极少数人之间流传的赞誉。而那种与世无争、与时迁移的性格则足以确保她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得应对一切,是连敌方也能够放心向她托付后事的类型,很值得结交。
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对方有求于己之时,李斯心里第一时间已经做出决定,即使对方的请求听上去有些荒诞不经——
这名道家年轻一代的第一人似乎已经不满足于独善其身,而产生了兼济天下的念头,打算彻彻底底地入世一番。而世上还能有什么地方比官场更险恶?更能了解人心?更能影响天下?
从独善其身到兼济天下,思想上有这样的变化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假如她是男子,在才能人脉都已足够的当时,从政入仕根本是水到渠成之事,王氏、蒙氏一定都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唯一的问题在于——她是女子。
女子秉政从来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宣太后、君王后的政治智慧世人皆知,只不过两人都有着足够尊贵而又得天独厚的地位。毕竟,从世风上来说,女子步入仕途没有先例。换句话说,她所缺少的其实是一个能够让世人认可的名分。
解决起来也很简单。
因为早见识过对方无懈可击的易容,对方缜密周全的思虑也足够令他放心,李斯为这名“不记得身世”的天宗英秀“找”到了身世——一户幺子失踪了十七年的李姓人家。不废吹灰之力。
“这就是你所谓的内情?”
帝王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天外,听不出喜怒。
李斯顿首:“臣以为人才难得。”
确定自己已经将所有痕迹全部抹平,仍然被轻易调查得一清二楚,李斯心知始皇手中还有一支能力超绝、从未让自己察觉的力量,对于这位帝王的城府之深,心思之广更感惊悸,背后不由又出了一层冷汗。
他不是没考虑过事情败漏的可能性。然而,一来了解始皇向来爱才,对于人才的容忍度简直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二来则是那位道家弟子的一项根本倚仗让他放心——养生。
始皇对寿命的执着从未掩饰,仅看咸阳城内的方士数量即可略知一二。道家虽然从不与方术士混杂一类,自称能炼制出长生不老的丹药云云,其于养生延寿一途上的造诣却是天下皆知。顾和的气色之好他是亲眼所见,对道家经义上的理解则是他的恩师荀卿都赞许为集前人之大成,又能别出机杼的。只看这一点的面子上,始皇想必也会有所宽待。
不过,看着眼下的情形,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连丞相都认为人才难得。”前半句听不出什么感情意味,后半句则夹上一声冷哼,“扶苏也是这般想的?”
李斯额角上的汗水瞬间就滴下来了。
本以为事情败露是因为始皇对自己有所怀疑,这才下狠力彻查了他所举荐的人,没想到是因为那人和长公子走得太近,引起了始皇的注意。
害他忐忑不安乱猜半天,敢……敢情是因为关心长公子的缘故吗……!
(二)夫妻
到家以后,李斯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脱下官衣,换上便服,用温水洗了把脸。他的长子在三川郡担任郡守,公务繁忙,妻子儿女就留在了咸阳,算起来他也是做大父的人了,岁月不饶人啊。
和身边的妻子对视一眼,李斯柔下面色,向妻子一笑。
他的妻子是年少时在上蔡娶的,典型市井人家的女儿,长得算不上多好看,但那时的他已经很满意了。后来他背井离乡,向荀卿学习帝王之术,随后西行入秦,在吕不韦手下担任门客。那段时候是真苦啊,租不起房子,雇不起佣人,每天为如何接近秦王推销自己绞尽脑汁——回想起来简直像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他无疑是骄傲的,立誓要混出个人样,高官厚禄,衣锦还乡。而那段时间里,他的妻子便一个人留在家乡,替他照看公公婆婆,抚育儿女,操持家务,原本温婉柔和的性情被生活逼得坚韧泼辣,硬生生为家庭撑起一片天空。
时至今日,所有人都知道,丞相李斯府上一不纳妾,二不蓄养歌姬,家庭结构简单得不像个侯爵之家,并对此感到不解。其实有什么可不解的呢?殚精竭虑、劳心劳力了一天之后,最大的期望就是享受家庭温馨与美满,仅此而已。
“怎么了?”
面对妻子奇怪的询问,李斯轻轻摇了摇头,在她更加疑惑的目光里柔和一笑。
他会和自己那位名副其实的糟糠之妻一直恩爱到白发苍苍,子孙满堂。
(三)父子
长子李由告假回咸阳时,李斯在府中设下酒宴。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是无可撼动的帝国第一权臣,儿子们娶得都是大秦的公主,女儿们嫁的也都是大秦的各位公子。得到消息的公卿百官们纷纷前来敬酒祝贺,数以千计的随从车马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看着比集市还要热闹拥堵的门庭,李斯忽然记起自己的恩师荀卿曾经说过一句话:
“物禁太盛。”
想他李斯原本只是上蔡县的平民,街巷中的百姓,现如今当初所有的愿望全部都已经实现,做臣子的人中没有人比他职位更高,可以说是富贵荣华到了极点。然而事务发展到了极点就要开始衰落,他的归宿又将落在何方呢……
“爹?”
耳边响起长子李由的声音,李斯定了定神:“阿由。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问你。”
李由一愣,心里微微有些发虚。他早年一直随母亲留在上蔡,等到父亲李斯因《谏逐客书》扬名天下也得到年轻的秦王重用,将他们母子接到咸阳时,他甚至需要母亲提醒才勉强认出了自己的父亲。
因为有了这么一段经历,比起他的弟弟妹妹们来,他对生活艰辛的了解无疑深刻许多,对父亲的敬爱崇拜也更深。每当他与父亲在判断或意见上产生分歧并固执坚持时,他总会有一种小孩子做错事的奇异负罪感,这一次正是如此。
“听说李昭在赴任途中经过三川郡郡治了?”
一路走到内院,挥退下人之后,李斯望着池塘里的游鱼,面色极沉着。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李由偷偷瞥了一眼自己父亲的神色,硬着头皮回答:“是的。儿子还在府中设宴招待了他,留他住了三天。”
他至今仍不能理解父亲为何总对李昭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明明人就是他举荐上去的,而昭兄又一直对他们府上执礼甚恭,即使得到始皇与公子双方的看重后也从未改变过对丞相府的态度。
“做得不错。”
“儿子是觉……嗄?”
正打算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陡然听到父亲的赞许,李由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你和她现在可还有往来?”李斯问。
李由答得有些惴惴,不明白父亲怎么忽然变了态度:
“平时有在通书信,莫约一两月一封吧。”
“既然有往来,不妨再密切些。”李斯在心里为自己这个大儿子的表现摇了摇头,别看他现在位极人臣,富贵显赫,就整个大秦而言,他李斯不过是昙花一现,与王氏、冯氏那样蝉联数代执掌权柄的大家族并没有可比性。
一个家族兴起的前兆在于人才的兴旺,外人能够明显地看到这个家族中珠玉荟萃,人才济济。如此下来,只需要两、三代时间,哪怕是平平微末、没有贵亲的家族也能一举跃升至帝国顶端,跻身名利场中最高的那个圈子。
他们家几代人的聪明劲似乎都集中到了他一个人身上,子孙中看不到特别出挑的,唯有长子阿由尚可独当一面。然而阿由性格中颇有执拗之处,若是平稳守成也就罢了,万一时局动荡,阿由没有应变之力,只怕护不住这么一大家人。
至于李昭,或许应该叫她顾和,此人未满双十年华,行事似已得道家思想精髓,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往来交游者亦皆为世之英豪。若是这样的人也会在时势变化中倾覆,那他自认倒霉,绝无二话。
“爹不是一向……”对她不冷不热的吗……
自己的行为得到父亲肯定,李由心中先是满满一喜,随后层出不穷的疑惑冒了上来。
“我和你当然不一样。”李斯笑了一下,被岁月印染沧桑纹路的脸上随后像湖面涟漪一样平静下来,“阿由,你还记得李昭两年前说的那个精通术数的边塞老人吗?”
这件事情他确实有印象。因为当时父亲李斯一直对李昭拒而不见的缘故,刻了这个故事的竹简还是他亲自接过来转交的呢。
“儿子记得。”李由也微微笑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些怀念与欣赏的表情,“自家丢失的马匹牵回了胡人的骏马,骑着骏马摔断了腿反倒因此避免兵祸之灾保全住性命,李伯瑜行事大有道家先哲庄子之风。”他指的是庄子在文章中有话不直说,喜欢讲个寓言放任他人猜测的风格。
这个蠢蛋。
李斯看着自己儿子脸上的笑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的志向可不是著书立说出尘遁世,你以为她是闲着无聊编了个故事讲出来给你听着玩么?”
李由脖子一缩,顿时噤若寒蝉,不敢乱吱声了。
在这个父亲面前,向来被称赞正直干练的三川郡郡守简直像小孩子一样乖觉。
“那日陛下识破了她的身份,先传了她问话,两日后才传了为父,好一番敲打,她却是一点口风未露。”
“许是陛下下令她不准透露……”
李斯瞟他一眼,暗自叹气,脸上仍一副八风不动,让人猜不透想法的表情:“你现在明白她为何当晚便赶着送了这卷竹简过来?”
李由想了一会,恍然大悟:“梁山行宫!”
这是最近几年里对李家振动比较大的一件事:始皇巡幸梁山行宫,从山上望见丞相李斯的随从车马太盛,随口说了句职责李斯的话。这句话不久被左右侍从转告给了李斯,李斯立刻减少了随从车马。而始皇看到车马减少,自然知道是左右侍从泄漏了他的话,只是不能确定具体是谁多嘴,因此将当时身边所有的侍从都诛杀了——杀鸡儆猴的味道显而易见。
总算还没有蠢透。
李斯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他的猜测,随后皱了皱眉:“此人于我不宜远不宜近,幸而……”
他移开目光,透过庭院中繁盛美丽的花木,望向酒光杯影的热闹前堂。不知为何,那朵漂浮在他心头的乌云更重了些。
同门
他以为自己掌控了权力,其实早已被权力掌控。
被赵高阴谋陷害下狱的最初,李斯想起了被夏桀杀死的关龙逢、被商纣剖心的比干、被吴王夫差杀死的伍子胥,愤懑的情绪充盈全身:“我一定会看到盗贼攻进咸阳,将朝廷变成麋鹿恣意嬉游的地方。”
但这个时候他还没有绝望。因为他自负能言善辩,又对秦国怀有大功,并且确实没有反叛之心,希望能够上书为自己辩护,希望二世能觉悟过来赦免他。
他的文章确实写得极好,完全不逊色于授业恩师荀卿:
“我担任丞相治理百姓已经三十多年了。我来秦国赶上领土还很狭小。先王的时候,秦国的土地不过千里,士兵不过几十万。我用尽了自己微薄的才能,小心谨慎地执行法令,暗中派遣谋臣,资助他们金银珠宝,让他们到各国游说,暗中准备武装,整顿政治和教化,任用英勇善战的人为官,提高功臣的社会地位,给他们很高的爵位和俸禄,所以终于威胁韩国,削弱魏国,击败了燕国,赵国,削平了齐国、楚国,最后兼并六国,俘获了他们的国王,拥立秦王为天子。这是我的第一条罪状。”
“秦国的疆域并不是不广阔,还要在北方驱逐胡人,貉人,在南方平定百越,以显示秦国的强大。这是我的第二条罪状。”
“尊重大臣,提高他们的爵位,用以巩固他们同秦王的亲密关系。这是我的第三条罪状。”
“建立社稷,修建宗庙,以显示主上的贤明。这是我的第四条罪状。”
“更改尺度衡器上所刻的标志,统一度量衡和文字,颁布天下,以树立秦朝的威名。这是我的第五条罪状。”
“修筑驰道,兴建游观之所,以显示主上志满意得。这是我的第六条罪状。”
“减轻刑罚,减少税收,以满足主上赢得民众的心愿,使万民百姓都拥戴皇帝,至死都不忘记皇帝的恩德。这是我的第七条罪状。”
“像我李斯这样作臣子的,所犯罪状足以处死,本来已经很久了,皇帝希望我竭尽所能才得以活到今天,希望陛下明察。”
可惜的是,这篇足以媲美《谏逐客书》的自辩书并没有到达二世的案几前,而是被狱吏的手随意地扔进尘土中,遍布着践踏的斑驳痕迹——正如这个庞大帝国的未来。
因为忍受不了严酷的刑法而招认了根本不存在的罪行被判处五刑时,李斯忽然想起了那个出身高贵、在求学中样样胜过自己一筹的师弟。
为什么会忘记呢,这正是韩非被投入的那座监狱啊。
天道往复,命运轮回,他这个背叛了同门的情谊、君主的信任的人落到这个下场难道不正是理所当然的吗。
只是……
忽然有点怀念当年还在上蔡做一个庸碌小吏的时光。
“我想和你再牵着黄狗一起出上蔡东门追逐狡兔,又怎么能办得到呢!”
这是他留给这个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丞相的一生太过精彩跌宕,有兴趣深入了解的妹纸推荐《流血的仕途》。
忽然萌上了黑化谋士×禁欲道长的配对,谁来阻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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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咸阳市中叹黄犬·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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