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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十一 逝者如川 ...

  •   顾和自然不知道他大脑里的思维已经无比欢乐地脱离银河系奔向外太空,事实上即使她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她向来有釜底抽薪斩断绳结的本事:
      “我确定他不姓顾。”

      哗啦一桶冷水浇下,陈平心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瞬间被淋了个底儿掉,连点小火苗都烧不起来。他怏怏“喔”了一声,没精打采地垂下脑袋。

      顾和不太能理解他哪来这么大失落,用竹板拨了拨炉下通红炽热的小炭块,她闲闲开口,神情像是在说窗外梅花开落般平淡:“明后两日道路安靖,陈兄注意休息。”

      刚被狠狠打击了一番热情的陈平闻言抬头,透着琥珀色流光的黑亮双眸眨了眨:终于要对匪徒动手了?

      ◇

      秦以十月为岁首。
      换而言之,九月成了年底,十月则成为新年的开端。

      始皇三十七年的开端是秦始皇嬴政此生第五次巡游,左丞相李斯、上卿蒙毅随行,右丞相冯去疾留守京城,公子胡亥请求跟随,始皇应允,其余诸公子皆未跟从。途径云梦、丹阳、钱塘、会稽、琅琊等地。
      到达平原津时,始皇染上重病,派上卿蒙毅离开沙丘,返回祭祀山川之神,向神灵祝祷祈福,希望能够借助神灵的护佑延长寿命。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震撼了全天下。
      一场荒诞离奇的剧烈地震以春汛夏雷之势由中枢扩散至地方,完全改写了这个庞大帝国的面目与命运。

      首先是两年前被派往上郡监军的长公子扶苏得到一张来自沙丘的赐死诏书,罪名足可用无中生有莫名其妙来形容。然而,这位朝野公认“刚毅而勇武、信人而奋士”的皇长子在流着眼泪读完诏书后,以一句“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作为最后的遗言,毅然决然地挥剑自杀了。
      同样被赐死的将军蒙恬对于诏书的真实性极度怀疑,直觉地意识到这其中的阴谋。他手中尚有三十万披坚执锐、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卒,公子胡亥的使者根本不敢勉强或是强迫他。既没能制止扶苏自杀,又不打算背叛始皇的蒙恬思量再三,与使者达成一致,让官吏将自己在上郡的阳周县下狱。

      这两人一自杀一下狱的消息传到沙丘,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多日停滞不前的车驾立刻启程,以一种堪称“轻快”的状态从井陉到达九原,准备借助由九原直通甘泉宫的驰道返回咸阳。

      或许是连日赶路需要补给,或许是欲盖弥彰故作自然,又或许是某些人觉得大局已定无需焦急的缘故,车驾在九原郡治,也就是九原郡郡守平日理事办公所在之地停留了一日。

      “两年不见,李大人的风采尤甚往昔,当真令人欣喜。”
      “老夫早已是半截入土之人,哪还有什么风采。往来见郡内清平蔚然,连公子也颇为赞赏,帝国的未来正要落在伯瑜这样的年少有为之士上,伯瑜当自勉之。”
      “多谢丞相抬爱,昭可不敢居功。”
      “喔?”
      “若非有蒙将军扬我大秦军威于塞外,致使匈奴人数年不敢寇边,九原郡也不可能有今日这番的面貌。”

      此话一出,轩室中的气氛凝了一凝,听到这句话的侍卫们都忍不住替这位大胆的郡守捏了把汗。九原郡相陪迎接的两名掾属更是暗暗担忧与惊异,不明白他们一向慎独温和、从不轻易表态的郡守大人为什么会突然凌厉起来,如此直白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质疑与立场。

      “住口!”站在丞相李斯身边的士人一声怒斥,陡然暴起的响亮声音似乎连地面的灰尘都被惊地一跳,“蒙恬,罪人耳。北疆大营的兵权早在一月前便已交付给武成候,李郡守仍以将军呼之,莫非是对陛下的决定有所不满吗?”
      他着一身藏青色深衣,容貌算不上出众,也算不上难看,属于茫茫人海过眼既往的类型。与站着他对面的顾和相比,给人一种蒹葭对玉树的落差。然而这一声义正词严的呵斥毫无预兆,偏又抓住漏洞、狠辣无比,倒叫室中众人不敢小觑于他了。

      顾和用余光瞥一眼八风不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的丞相李斯,片刻,睫毛轻轻垂下,遮住墨眸里的光泽:“未曾见过如此宽容的诏令,一时心乱,是李某失言了。”
      这个“宽容”二字,自然是针对那道没有生效的赐死诏令。倘若真是始皇下的诏令,怎么可能容许蒙恬“复请”并默许他被关押在上郡?

      好犀利的反击。
      那名士人一声冷哼,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波动,正欲继续讽刺,李斯适时开口,定海神针般镇压下略显暗潮汹涌的气氛:“陛下的雄图伟略不是我等臣子所能揣测的。伯瑜是聪明人,审慎忠纯,我不会误会,只要不被其它人抓住把柄就好。”

      顾和睫毛微颤,颔首应诺。

      相比郡守府内相互试探、虚假平静的气氛,距离郡守府两条街外的茶馆中无疑真实热闹得多。九原郡从匈奴重归帝国不过数年,忙碌于保命与户口的黔头百姓们何曾见识过如此庄严煊赫的仪仗?华丽大气的辒车、高大魁梧的甲士、闪着寒光的武器,一切的一切都足以作为这些边疆百姓们津津乐道一生的内容。

      陈平向来崇尚富丽,目光却没有在窗外华美肃穆的车架上停留多久,而是饶有兴致地落在了指挥甲士的中年人与队列后方载满鲍鱼的车厢上。
      “老曲,你认识那个人吗?”

      “嗯?我看看。”曲胖子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圆圆的饼脸上露出啧啧称奇的表情:“咦,那好像是李丞相门下的舍人,叫韦什么来着。”

      陈平的眼珠转动一下:“李丞相的舍人?”

      “是他没错。”仔细观察后,曲胖子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一脸感慨,“这种大事都能交给舍人,李丞相这也算得上是权倾朝野了吧。”难得有机会显摆一下自己新掌握的高端词汇,曲胖子心中颇有洋洋得意之感,只可惜唯一的听众太不买账,只是极含糊地嗯了一声,一听就是在敷衍。
      “你小子看什么呢!眼睛都发直了。”大感扫兴的曲胖子把手臂往陈平肩上一搭,朝他视线的方向望,“原来是在看鲍鱼啊!”
      他的声音忽然兴奋起来,好像遇到同道中人一般用力拍了拍陈平肩膀,也不介意他不捧场的事了,兴致勃勃道,“这可是大老远从南海拉来的鲍鱼。始皇陛下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居然连巡游结束也等不及,干脆拉了一车边走边吃,啧啧啧,真不知道是何等美味……”

      秦代所指的鲍鱼其实是研制后的咸鱼,鳆鱼则是后世指的鲍鱼。
      曲胖子自认能算半个美食家,各地咸鱼吃了许多,风味虽然不同,但也没有好吃到胜过鲜鱼的地步,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咸鱼让始皇动心。想象来想象去,口水吞咽的声音咕嘟咕嘟声都响起了:
      “胖子我好饿啊……陈兄,你说这么大热的天,始皇拉了这么多鲍鱼他一个人也吃不完,我去偷一点,只偷一点点,始皇他老人家应该不会介意吧?”

      陈平无语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边摇头边自言自语:“竟然会对你这家伙的大脑抱有希望,我果然是天气太热所以中暑了吗。”
      “喂!你小子……”
      “嘘。”陈平竖起食指,面色严肃,用下巴比了比街道的方向,“丞相出来了。”

      曲胖子的视力比他好,眼尖地看到了更远处的熟悉身影:“李郎也出来了。啧,居然送出这么远,明目张胆的谄媚真的好吗?不像是李郎的风格啊。”
      他口中的李郎就是顾和,算一种比较亲近平易的称法。自顾和入仕为官以来,这样称呼她的人越来越少,曲胖子是少数几个没有改口的人之一。

      陈平闻言抬头,目光熠熠。他按照曲胖子的提示在人海中略略搜索了一番便对上人,随即迈动脚步。
      “你怎么了?”

      走出几步,没看到曲胖子人影,陈平疑惑回头。

      曲胖子抓抓后脑,干笑两声:“小陈你一个人去吧。我前几天从李郎院子里顺了几坛酒,暂时不方便那什么……嘿嘿。”边说边撤,脚底抹油,溜了。

      陈平已经懒得鄙视他了,扯扯嘴角,一个人走上街:“李兄。”
      他远远打了声招呼,语调轻快。

      “平郎?夫子之前还向我念叨你呢,结果你人就到了,夫子知道一定欣喜。”

      陈平眉毛一挑,嘴角一翘,黑亮的眸子看着顾和,笑嘻嘻道:“我把李兄送我的盘缠用光啦。这次是到九原投奔李兄,蹭吃蹭喝来着,李兄不会赶我走吧。”
      话说得极俏皮。

      顾和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算啦,真是怕了你了。”

      陈平眉眼弯弯。
      他于一年前结束游历,返回户牖老家,一边读书,一边关注天下形势。听说蒙毅被始皇派返祭祀山川祈求延寿,他敏锐地察觉到其中蹊跷。收拾收拾东西,凑点盘缠,陈平包袱款款地北上。半路听说扶苏自杀,蒙恬下狱,他一边感慨自己料事如神,一边催促御手,快马加鞭往九原赶。

      “李兄近来可好?”
      感觉到顾和的兴致似乎不高,陈平敛下笑容,旁敲侧击。

      “我?我没什么不好,只是看到兰摧玉折、薤上露晞,略微有些感伤罢了。”顾和轻叹一声,目光里含着淡淡的哀戚与感怀,“上郡一别不过两年,公子的音容笑貌尚且能够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之中,想要见到……竟已是不能了。”

      听她这么一说,陈平也忆起两年前燕地大小匪类聚会雁门,密盟联合,结果被她一网打尽,轻轻松松全部收拾掉的事情来。在那之后,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在上郡摆酒设宴,为她接风庆功。席上群英荟萃,济济一堂,献酬交错,慨然酣畅,画面华丽得令人炫目。
      而到了今日,当时的两个主角一死一囚,其余人也各自东西,难以再会之机,想想就让人叹息。

      大概是为了摆脱这种情绪,陈平摇摇头,侧身面向顾和,“李兄在看什么?”
      “始皇的辒车。”
      “李兄知道是哪一辆?”陈平不由有些好奇。
      因为经常遭到刺杀,始皇出行时动用的辒车多在四辆以上,借此迷惑刺客。几年前张良志在必得的椎杀之所以失败,正是运气不好猜错辒车的缘故。

      隔着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重重甲士,顾和的目光落在四辆并排辒车中的一辆,语气平直:“塞满鲍鱼的那一辆。”

      好……好冷的笑话。
      看着她没有波动也没有感情般的目光,陈平忍不住打了个抖,感到一股森冷的凉意顺着脊椎窜上大脑,连手指都动不了。

      李兄好像生气了,他想。

      之所以用了好像这个词,一来是他从未见过李兄生气,二来普通人生气也不是这个反应。只不过……这种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浸泡在血池之中被千万恶鬼拉扯的感觉……

      “对了。”顾和若无所觉地开口,语气平淡,“我又升官了,恭喜我吧。”

      “诶诶,什么时候的事?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顾和睫毛动了动,抬头望向天际不知名处:
      “刚刚。”

      第四卷·大宗师【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四十一 逝者如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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