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林之书

2、[言情][江]若我一生 上

　　葭宜到了四岁，她的太子阿爹豪情万丈地给她开蒙。
　　但太子毕竟要忙于国事，没那么多时间系统地教她。而且太子善于军政，这教书么……
　　所以最后给她开蒙的是小皇叔。
　　葭宜经常被父母带着，耳目渲染，字已经识了不少，所以小皇叔也不从头教，问她：“留儿想先学什么？”
　　那时候她还没大名，乳名已经会写了，说：“小皇叔的名字。”
　　小皇叔就握着她的手，教她写，梁似。
　　小皇叔的字和人一样隽秀，一笔一划落在纸上很是稳重，合起来看就像云烟，清清泠泠的，似乎一错眼就飘进洒金笺里不见了。
　　下午太子从内书房回来，抱着葭宜问她头一天学了什么，葭宜说学写小皇叔的名字，做父亲就吃醋，晚上折子也不看了，握着葭宜的小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梁佩，还有太子妃的名字，许飞霞。

　　平素像仙人一样宠辱不惊、风淡云轻的太子，只有在葭宜面前会违反形象的吃醋撒娇，当然吃醋也罢，太子绝不会承认他在撒娇。
　　但是葭宜就是这么觉得，哪怕太子只是不经意一般淡淡然然地说：“留儿今天不陪阿爹了么？”
　　她知道阿娘从不会反驳阿爹，就会把太子的话记下来复述给小皇叔寻求支持，小皇叔轻淡地说：“嗯，是在撒娇。”
　　陪伴葭宜渡过童年最长时间的，始终是小皇叔。

　　小皇叔是皇祖父的儿子……活着的儿子里，最小的一个。
　　虽然应该说皇叔们，但是皇祖父和那些皇叔，对嘉葭宜来说，都是陌生人。
　　葭宜记事的时候，那些皇叔们都已经搬出去开府，皇祖父常年带病，除了逢年过节的请安，葭宜轻易见不到面。
　　小皇叔不用开府，因为他住在东宫，被太子夫妇养大。
　　葭宜听宫人说，皇祖父常年病弱，一犯病，就让太子监国，虽然阿爹还是太子，说话已经比皇祖父都有分量了。
　　说来奇怪，皇祖父身体不好，孩子却一个一个的生，只是身体都不大好，夭折的也容易。
　　阿爹身体不错，子嗣却艰难，成亲六年，有妻有妾，才得了自己这么一个女儿。

　　阖宫上下都待这位小皇叔极好，因为那时候东宫妻妾都没怀孕，哪怕流产一次的也都没有，风言风语没人敢说，但谁都心知肚明，太子恐怕心里也有数了。
　　当时一个低位的宫人，被皇帝临幸了一次，连档都没记，却怀孕了，生下皇子也只得了个最低的位分，之后一直病歪歪的，过几年就没了。
　　这个孩子没人管，皇帝元后去了，一直没有续娶，后宫嫔妃位分都不高，最多养一个孩子，一个刚记事的孩子随便交出去，可能无声无息的就没了。
　　那时候梁似还是小皇子，人长得挺可爱，看起来也乖巧。
　　太子惯来冷冷清清的人，看到这孩子，却一时心怜，说，“皇弟我来养吧。”
　　哪一朝都没有太子养小兄弟的规矩，但是当时太子已经是有实无名的皇帝了，他说养，就没人反对。
　　过了一个半月，太子妃就诊出一个月半的喜脉。
　　宫人都说那个孩子是小叔叔带出来的。
　　那就是葭宜了。

　　怀胎十个月，太子妃顺产下一个女儿，虽然不是个男孩，难免让人失望，但是总比没有好，而且还是嫡女。
　　葭宜从一生下来，真真是万千宠爱集一身，她哭一声，就一屋子的人受罚。
　　她最初的记忆，就是从在母后怀里，看着自己屋里的下人被打板子开始。
　　这个孩子真是来的太难，太子夫妇把她捧在手里怕化了，在私下里都让她叫阿爹阿娘。太子抱着她办公过，让她骑过脖子，太子妃亲自喂奶过，甚至为此吃了一个月没盐分的补食。
　　这些，葭宜后头的弟弟们一个也没享受到。
　　宫里的供奉道士说葭宜是宜男相，会带出好多弟弟，这倒是真的，太子妃爱听喜气的话，后来知道怀上了，总让她去摸摸肚子，说来神奇，后来生的全是儿子，女儿是再没有了。
　　第二个儿子没生下来，太子就登基成了皇帝，太子妃升成皇后，葭宜成了长公主。
　　葭宜刚生下来的时候，太子夫妇怕她养不住，起乳名叫留儿，一直也就留儿留儿的叫着，册封前夜太子才通宵翻烂一本《杂诗序》【注1】，起了大名，梁葭宜，接着册封，封号和昱公主。
　　葭宜在谥诏上才看到皇祖父的名字，梁芒，谥号是江淳帝。

　　皇祖父对葭宜来说就像一个符号，后来在她的记忆里，总是一个躺在幔帐中似有似无的影子，伴着浓重的药味和烟雾。
　　童年时代，葭宜对皇祖父最深的印象，是小皇叔身上的一身药气。
　　或许因为曾有个病歪歪的母亲，梁似很善于侍疾，也愿意去照顾并无多少权势的病弱皇帝，似乎在他模糊的记忆里，母亲就和病弱、满屋的药味是同义词，所以他对带病的人特别亲近。
　　葭宜看到过小皇叔照顾皇祖父的模样，那样温柔而虔诚，但一离开寝宫，又恢复成温温淡淡、清清冷冷的样子。
　　有时候葭宜觉得人淡如菊这个词就是为小皇叔而生的，他站在那里，又像高山流水，又像云烟，什么都打扰、动摇不了他。
　　在她看来，哪个弟弟都没有小皇叔像父皇。

　　迁宫之后规矩大了起来，葭宜很久都没再叫过阿爹阿娘这样的称呼，小皇叔也终于开府出宫了，可是他是母后养的第一个孩子，特别舍不下，一个月倒又大半个月还是在宫里住的。
　　父皇有一次，抱葭宜坐在膝头，问她：“觉得哪个弟弟最像朕？”
　　她想了半天，说：“我最像。”
　　父皇极为高兴，还把她举了起来，一点儿也没计较她说的其实不是弟弟。
　　她胡说的，葭宜和皇帝父女连心，但性子实在不像。皇帝登基后少了点仙气，表情却越发少了，很多时候皇后都摸不准他的心思，偏偏明艳活泼的葭宜能感觉到，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见面，一猜一个准。
　　她只是莫名地知道，说出小皇叔来并不好。
　　到了可以懂得的年纪，葭宜回头看才发现，真不可思议，从小她就要命一般的懂事。

　　宫里宫外都觉得她风光无限，帝后对她有求必应，其实她觉得不好的要求，从来没有提出来过，没有让父母费上半点心。
　　是明哲保身，也是孝心，有些不要紧的事情过后就忘了，有些始终在心里，越埋越深，她也不说。
　　她知道，就算她想要小皇叔，也得不到。

　　后来她出了家。
　　到了议亲的年纪，葭宜根本没试图拖延，直白地说：“嫁给谁能有父皇母后对我好？就算没有公婆妯娌，也要打理家务伺候丈夫，阿爹阿娘忍心这样对我么？”
　　这个许久未见的称呼一下打动了天下最尊贵的一对父母。
　　皇后抹着泪说，女人总要嫁人生子的。在她眼里女人最好的就是这条路。不对，只有这条路，别的都是旁门左道，总没有好下场的。
　　但这条路也难，千百年人人都走，能好好地走到尾的人能有几个呢？
　　男人终究看得更广、更加肆意，也实在是皇帝太宠爱葭宜了，纵容她出了家。
　　从宣旨到册封到筹备一共花了两三年，皇帝给葭宜修了漂亮的道观别宫，摆设布置只比宫里好，没有比宫里坏，衣食下人一点儿没少。
　　后来京城里出家的小姐不少，风气就算从和昱长公主带起的。
　　当然这个出家不是真的绞了头发修道，只是个女冠的名义而已，要真想还俗嫁人，也方便得很。
　　葭宜的道号是自己选的，希微。

　　出家这种事在葭宜看来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父皇不也答应得很快，只要最高的那个人点头，旁人就没什么话说。
　　她这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是有一次把自己弄病了。
　　那时候她刚刚定下出家，别宫还没修好，正好四弟弟方出生，又接近新年，宫里人手忙乱，葭宜身边的两个大侍女一个刚放出宫，一个因为她病这事儿杖责了，一时竟凑不出人来照顾她。
　　母后把她接到宫里去，但是母妃刚刚出月子要养身体，手边事务也多，照顾她的是小皇叔。
　　在母后眼皮子底下，血缘至亲，她又有了女冠的名分，就算男女大妨也算不得什么了。

　　葭宜一直觉得父皇是什么都知道的。
　　真是神奇，她和父皇不知是否上辈子是知音，默契无与伦比，他们想什么对方都真的能知道。
　　后来葭宜搬到别宫，离了皇宫，但哪怕听侍女提起内书房打发了一个宫女，她都知道父皇在想什么。
　　那次生病，母后急急地说要把身边的大宫女拨给她，还是父皇说，就让她挪到母后宫里，让她阿娘好好照看。
　　阿娘这个词一出来，母后心马上就软了，连小皇叔也在宫里都忘了提起。

　　养病的那段时间，恐怕是葭宜这辈子最安静的时候。
　　她已经许久不像小时候那样每天练字了，那些天又捡了起来，每天写上十几二十张，似乎真的心静不少。
　　葭宜做什么装扮总是能迅速引起京中风气，那段日子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也觉得难得的轻松，没有那么多人手服侍，她自己更衣束发，就弄得简单了，衣裳都是宽松寻常的，实在不耐烦就干脆披发。
　　她和小皇叔交谈的很少，也不是朝夕相对，但每天多多少少，总能见到面，有时一起用餐。
　　每天都差不多，又有细微的差别，那些时日，很久之后，葭宜每次想起来，都还像清泉流进心里。
　　但是这样的日子，偶尔过一过她很喜欢，长久的可不行，她喜欢热闹，喜欢笑，喜欢讲究得喝一杯茶都三四个人服侍，喜欢耀眼的珠宝首饰，喜欢把流霞飞花一样的锦绣缎子披在身上。

　　葭宜在自己的道观别宫，办写花会茶会诗会，请些闺阁小姐或者文人士子，不时去京郊的小山温泉逛逛，玩得可高兴了。中秋除夕才回皇宫去探望父母，给父皇母后请罪撒娇，住上一两个月。
　　大弟弟说，她把皇家的脸都丢干净了。她也不生气，大弟弟就是嘴巴太坏，其实多半是心里嫉妒她。
　　大概父皇也忍受大弟弟那张嘴很久了，当天就下诏让大弟弟禁足半月，葭宜想象大弟弟的表情乐了好久，让大弟弟禁足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大弟弟最喜欢游山玩水，交游名士。葭宜总觉得，大弟弟那样的人就应该活在四国【注2】那会儿。
　　葭宜把这个想法跟大弟弟说过一次，他嗤笑道：“我的脸就不够格。”
　　对哦，大弟弟不像父皇，面容虽然俊逸但也很刚硬，整个人都有一种锐利张扬的俊美。

　　后来过了几年，京里小姐出家成风，不会风吹草动都联想到她这个和昱长公主了——现在想起来，这风气也是父皇推动的，父皇打发小皇叔也出了家。
　　大概是在给他女儿出气。
　　她有时觉得这样也好，有时觉得舍不得，有时觉得平素看到的小皇叔的样子，他也是不愿意跟哪个贵女成亲，就那样过一辈子的，有时觉得他只是还没碰上那个人。
　　其实小皇叔的身份也是让父皇为难，父皇的其他弟弟们，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养残了，要不就是安安分分的——这里面还真没多少猫腻，皇祖父的儿子多，几乎都是生母身份不显的，不就这样了吗。
　　唯独小皇叔，因是养在母后身边，人也俊秀，读书习武待人都漂亮，名声也好。
　　而且，虽然没有人说，可不少人都觉得，他挺像父皇做太子的时候。
　　要是小皇叔是父皇的儿子，那就板上钉钉是太子了，可他不是。父皇有一堆儿子，干什么要立兄弟？哪怕那个兄弟是他自己养大的。
　　这么说来，父皇只让他出家，说不定还是看在钟爱的女儿的份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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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请理解为《诗经》。
【注2】请理解为魏晋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