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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耽美][启]记忆深埋 ...

  •   郑珂瑢和两个同门师弟被带出监牢,一路上不断有各门各派的人被挑拣着带出来,有老有少,一起被带到一个大厅里。
      好像是演武场,偌大的空旷场地,周围放着兵器架,进门的对面尽头,是十数层台阶,顶端铺着精致的地毯,放置了两张玉几,摆满酒菜水果,案几后一张铺着毛皮的大椅子,椅中坐着一个青年。
      他一身玄衣,绣满了灿烂的金色纹样,郑珂瑢知道那绣的是百兽图,任参最喜欢这一身衣服,郑珂瑢见他穿过很多次,还知道那发冠是铜制,外面包一层上等黑棉布,然后用金丝细细的钉了边。
      然后任参也看到了队伍中的郑珂瑢。
      郑珂瑢想过很多次任参再见到他的表情,各种各样都想过,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目光平静地从他身上滑过去。
      他在心里惨笑,这是报应。
      来日再见,一为坐上主,一为阶下囚。

      当时任参气得手都在发抖,声音沙哑地道:
      “你就为了我的出身,就为了我可能会做,就判我的罪。”
      他回答:“我冒不起险。”
      郑珂瑢生来自由无拘,那一刻才明白,父亲早年说过的,正邪不可相交,都是对的,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形势迫人,不得不为敌的时候,终究两人皆伤。
      他曾以为他可以不必在乎,家中有嫡出大哥,他没什么负担,行走江湖,只凭本心,相交时不知任参身份,知道了也没什么。
      只是他终究知道太惹眼,任参也对中原没什么兴趣,他们很少到中原腹地,边关海外,西域雪山,草地大漠,他们都曾去过。

      如今的任参就像遇见他之前,风流俊气,潇潇洒洒,视人命如草荠。
      坐在毛皮中,俊美的魔教之主托着腮,拿了颗葡萄,道:“你们自己分组,两人一组比武,赢的死,输了活,就这样。”
      此地俘虏中,论年龄资历,郑珂瑢还浅得很,论地位,却是他最高,道:“你想把我们……都照此办理?”
      任参漫不经心地说:“也不一定啊,说不准明天就变成赢的活,输的死了。”
      郑珂瑢道:“那么,我一个人挑他们全部,要是我赢了,让他们都活。”
      任参思索了一会儿,笑开:“可以啊,不过变一下,你全赢了,他们活,你死,如果他们哪一个赢了你,直接走,我放人。还要,你要是杀了一个人,你,还有后面没比的,一起偿命。”
      “……好。”

      郑珂瑢站在场地中央,各门各派的人一个个上前与他比武,开头还尽量手下留情,败在他手下,任参在台阶上笑眯眯看着,也不阻止。
      慢慢他就胜得艰难,功力消耗是一方面,也有人终究不放心把性命交到他手上,在此之人,也不是全都与他交好,各个门派之间,又互有龌龊矛盾。
      郑珂瑢沉默不语,只是一个个比下去。
      他家传的是剑法,他本练的不太好,与任参结伴时,两人武功相当,剑法与身法任参却胜他良多。
      后来他接掌中原武林,任参离去,他独个儿才把剑术练得越来越好。
      郑珂瑢想起他最后一次与任参并肩。他们双剑携手而来,原是为了救人,任参是被他拖进这一趟浑水。
      谁料中原武林会出那么一个野心勃勃之辈,勾结朝廷,蓄养死士,弃家叛门,只求一统江湖,千秋万代。
      两败俱伤。
      爹握着他的手,让他接管家主之位,挑起振兴武林的重任,其时莫怀宫虎视眈眈,父亲让他发誓中原武林基业绝不可落到魔教手中,任参就站在他边上。
      他们双人双剑,闯过多少险境,走过多少风景,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朋友。
      郑珂瑢拎着父亲的剑站起来,周围没受伤的武林同道在他父亲说话时已经慢慢围了上来,将他们两人围在中间。
      莫怀宫地处中原边缘,其实尚算不得魔教,只是野心威胁,一向都有。他了解不多,郑珂瑢和任参结伴而行,谁都没怎么说过自己出身的事,懒得说。
      但他知道,任参是下任莫怀宫宫主,与他的半途继位不同,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
      “你发誓,此生不会与中原武林为敌,我就放你走。”
      “吾友,”任参慢慢地说:“易地而处,发这样的誓,你会吗?”
      郑珂瑢摇摇头,说:“但我要你发誓。”
      任参奇异地看着他,好像终于明白他身上还有这一面。
      郑珂瑢一直很喜欢帮助人,一腔正气,却也从来不拘用些旁门左道的手段,但他自己都从来没觉得过,他是个心怀天下的人。
      但到此时才明白,他是的。这样逼迫最好的朋友,不仅是出于对垂死的父亲的誓言。
      他发下的誓,没有做到,如今他只想为中原武林多留点根苗,多一点也好。
      他真的已经尽力。

      终于赢了最后一个人时,郑珂瑢身上大大小小已经受了好几处伤,衣裳原本就是被擒时的一身,再这么一番狠斗,破烂染血,几乎不成样子了。
      郑珂瑢站在场地中间,还握着剑。
      任参兴趣缺缺地问:
      “你还提得起剑吗?”
      “……我赢了。”
      “嗯。你还站得住吗?”
      “我赢了。”
      任参都怀疑这个青年还有没有意识,还是只是“赢”这个执念在支撑着他?这么一想,他就觉得没意思起来,百无聊赖地说:“行,我说话算话,你自裁吧,割喉最快。”
      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溅上了血,仍然显得英俊,重伤的狼狈更显出他的风骨。那是很平静的一眼。
      他横剑架到脖子上。
      刺穿胸膛腹部,都还有救,割喉是一定不能。
      “不!”平日郑珂瑢最宠爱的一个小师弟终于忍不住出声,冲任参悲愤地喊:“你怎么能……”

      一个轻灵活泼,完全与这满地血腥格格不入的声音突然冲进来:
      “阿参?你忙什么呢?”
      台阶一侧的门打开,一个蓝衫的女孩子轻快地走进来,不知是因为她的脚步还是纱衣,她走路就像轻快的舞,又像一阵风,一下子就到了任参身前。
      任参抬手帮她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走慢点,簪子都歪了。”

      郑珂瑢越发昏眩,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他仍然死死握着手里的剑,剑刃坠地,在脖子上拖曳出一道血痕。
      那个女孩子的出现,终于让他耗尽胸腔里最后一点力气。
      任参想起还有这么个人,道:
      “依纤,你来的正好。”
      他走下台阶,蹲到郑珂瑢旁边,抓起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面向少女:
      “这个人我认识吗?”
      一时间厅内或坐或站、或伤或好的武林人皆惊,有些人能狠心去拼,也不过认为任参绝不会真杀了郑珂瑢,岂料他问出这么一句话。
      郑珂瑢强迫自己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任参没看郑珂瑢,略带烦恼地说:“我说要杀他,这些人全都一副我要杀我爹的表情,所以这个人我应该是认识的吧?”
      郑珂瑢闭上眼睛。
      原来他忘了。
      原来他什么都忘了。

      当日任参被逼到极处,忍无可忍地出剑,那是中原武林第一次见到日后名动天下的柳风公子的剑法,细柳扶风剑法名字温柔,剑光却凛冽,一眨眼,剑便架到了郑珂瑢脖子上。
      郑珂瑢用这辈子最冷漠的目光看着他,他第一次用这种目光看他最好的朋友,心里面都替任参觉得疼,但恐怕郑珂瑢疼的还不够,任参那种绝望悲愤的目光让明白,他所造成的伤害远超过自己想象。
      僵持半响,任参扔下剑,狂奔而去。
      郑珂瑢看到任参转头的一瞬间通红的眼眶,他居然哭了。

      天底下谁都知道郑珂瑢和任参是最好的朋友,哪怕反目成仇、割袍断义,郑珂瑢会擒任参,任参也不会杀郑珂瑢。
      但他现在要杀他。
      原来他什么都忘了。
      郑珂瑢突然松了口气,想,忘了也好。

      依纤看了郑珂瑢一眼,笑起来:
      “就是‘他’呀。那个莫怀宫上下谁也不敢提起名字的人,你的心上人。”
      如同惊雷炸开,如果说刚才是让人惊讶,现在就是惊得麻木了,谁也没出声,静悄悄的。
      任参低头看了郑珂瑢一眼:
      “他是个男的!”
      依纤反倒奇怪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说你心上人是女的了?”
      任参松开郑珂瑢,换了只手揉揉太阳穴:“……你确定是他?”
      “他大婚的时候宴客三天,你在我草庐前跪了三天,求一味‘忘川’,这事儿还能有假?”
      任参一直知道,他是主动向依纤求了忘川,前尘往事尽忘,什么都不再记得,也知道,是为了一个人。莫怀宫上下谁也不敢说,不相信他全忘了的,怕提起来惹他伤心,相信他全忘了的,怕他觉得过去的自己太蠢,提起来会发怒。
      其实他不觉得伤心或者愤怒,依纤的药真的很有效,过去的事他一点都想不起来,毫无感触,他只觉得无趣,顶多有点好奇。
      依纤不是莫怀宫的人,肯告诉他,但他去求药他们才是第一次见,依纤也不知道什么。
      任参决定再反抗一下:“你不是说你也没见过吗?”
      依纤轻松地道:“你画出来过,我熬药的时候,你就在一边画画儿,画的就是他,一模一样,我药熬好了,你画也画完了,一边喝药,一边把那张画烧了。”
      寥寥几语,伤心得惊心动魄,大厅里一片寂静。

      郑珂瑢觉得那一字一句他都听在耳里,但一字一句都不明白,她说的,怎么可能?
      任参喜欢他……任参居然也喜欢他?
      他新婚里平平淡淡,师弟说他一点喜庆也没有,不像新郎官儿的样子,他那时微笑回答:“日子不就是这么过?”心里浮现的,却是任参的脸。
      他居然没有太惊讶,怔怔的明白了过来。
      那个明艳的青年的影子,早就被他放在心里,原来他们相伴携手数年,感情已经变了,有时他骗自己,那时候逼走任参,是为他好,是保护他,他心里知道不是,任参剑术轻功那样好,要走要留,天下谁拦得住?
      原来是他自己害怕。
      他待妻子体贴温存,妻子留下一个孩子撒手人寰的时候,谁都以为他很难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哭,是为了一个早就走出他生命的男人。
      任参总笑话他迟钝,这一次未免太迟。

      “我以前居然是这么个情种。”任参摸了摸下巴,看了一圈周围的中原武林人:“为什么他们还是一副见鬼的表情?我愿意把他忘了这件事很值得惊讶吗?”
      “咦?他们惊讶的应该你居然喜欢他这件事吧。”
      “……什么意思?”
      “你当年爱的多小心翼翼啊,莫怀宫上上下下谁都知道,出了莫怀宫一步谁也不知道,整整惦记着人家三年,半个字都不敢漏。你又怕他生气,又怕亵渎了他,到分手决裂,人家都当你是朋友呢。”
      任参听着都为那时候的自己感到可怜,他起身,走到依纤面前,躬身一拜:
      “小医仙,我可算服了你了。”
      依纤轻哼一声:“是么?”
      “你这称号,就算前面有个小字,后面还有个仙字呢,我怎么能服?但按这说法,我以前那么爱他,现在看到他,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心动、欢喜、伤心、愤怒,什么感觉都没有,我真的服了你了。”
      依纤露出笑意:
      “我当时就是那么跟你说,你信了,才喝下去的。”
      任参忍不住回头看了地上的郑珂瑢一眼,俊秀的青年伏在地上,脸色苍白,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任参端着那一碗汤的时候,又后悔了。
      刚刚完成的画就在眼前,画的是他们最好的时候,郑珂瑢的样子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眉目俊秀明朗,一身风华。
      忘了这个人,怎么舍得?
      依纤絮絮叨叨地说:“这玩意儿其实名字叫孟婆汤最贴切了,但太难听!我难道要号称孟婆吗?”
      孟婆汤……不错,宛若新生,什么都忘了。
      那便忘了吧。
      他说:“请借我火。”
      就在左近,依纤把方才熬药的小炉子拿了来,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拎起画,放在炉上。
      药慢慢流进喉咙,火舌慢慢窜上纸页,比郑珂瑢的笑更明朗的火焰淹没了绘在纸上的人影,药汤会把他心里的也吞噬。
      这一张画,他是再也画不出来了。
      看着他画过的最好的一张画慢慢被烧掉,任参竟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烧成了灰,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于2012.10.05

  •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志:
    依纤
    前明末期人物。江湖称为“小医仙”,后世传说中可活死人,肉白骨。被视为“神话时代”逐渐开始的标志之一。已经在行医用药中发现和摸索着使用灵力。
    孤儿,自幼对于医术天赋绝伦,在各个药材铺和医馆辗转偷师,十三岁时发明“赌医”的方式挑战各地名医,出一个疑难杂症,比谁先找到医治方式,败者要把一身技艺都传给胜者。十八岁结庐而居,坐等上门挑战和求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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