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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天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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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南天门,第二十天。
轰鸣的炮声已经消失,狂乱炸起的硝烟也已然沉寂。
妖精一样的巨型树堡静谧得十分诡异,但没有任何人能联想到“平静”。鬼树周围的空地被炸弹轰炸得好似月球表面,大量的断裂的钢筋和成堆腐烂的尸体堆放着,成了一座座小山。空气中掺杂了某些东西从而人们无法自由的呼吸,那是烧焦的肢体和炸药残留的味道。
我们,如同枯叶一样残败的溃兵们,就驻扎在这里,近乎弹尽粮绝,每个人的精神都在向崩溃靠近。的确,正常的人类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没有希望,没有光明,在饥饿干渴和高度紧张中,每天不是去死,就是再去死的路上。
面色灰暗的死啦死啦团长瘫在我的旁边,呼吸微弱,身为“三米之内”的我能够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日益衰弱的生气,不止生理,还有心灵。
“烦啦,别用这么悲天悯人的表情看着我。”死啦死啦沙哑地开口,吓了我一跳。“你不是兽医。”那家伙睁开了眼,眼神灼灼地盯着我,看来我是白担心了。“与其在这儿和我大眼瞪小眼,你不如去看看那个毁容的小子是不是还活着。”
我一惊,他在说张立宪?
死啦死啦极尽舒展之势地伸了个懒腰:“我们来这儿,就没报什么希望回去。可张立宪不一样,他有希望,还有对虞啸卿的崇拜,甚至以此为生……可你看看,现在他还剩什么了?”
尽管死啦死啦的口气看似漫不经心,我却读出了里面的警告意味。
“杀死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夺走他的希望。”
我跳起来,紧张地盯着死啦死啦:“这丫不会自杀吧?!”
死啦死啦撇撇嘴,无辜地耸耸肩:“不知道,何书光去值夜了,现在咱们张营长身边好像没人看着……”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不顾一路上诸多的骂声,我跌跌撞撞地扑向张立宪所在的那个房间,撞开房门,我看到了令我心脏骤停的一幕——张立宪正抚摸着自己贴身的配枪,而那把枪的枪口,正抵着他心脏的部位。
我冲上去,撕扯争夺着张立宪的枪,他凄凉的微笑凝在脸上,转而惊恐地看着我,好像我在毁灭他仅剩的后路。
“死瘸子,你放手……”糜烂性的芥子毒气烧坏了他的肺和半张英俊的脸,也烧干了他的力气。张立宪甚至无力与我争抢,只是泛白了骨节地死扣着枪,不肯松开一毫。
“是TMD你放开!死四川佬!你想死么?!”我咬牙切齿的去掰他的手,“就算你想死,也想想其他人!想想你的小醉,你们的家!”我真是疯了才会这么口不择言,可张立宪的手劲儿竟然有了一丝的松滞,我看准时机,狠狠地把他手中的凶器抢夺下来,掷在一旁。
张立宪死死地瞪着我,毁掉的半张脸上是狰狞可怖的,仅剩的半张脸上依旧清秀,却也布满了绝望与悲哀。
“张立宪你够了!半死不活地给谁看呢?!”我恨死了这个行尸走肉般的张立宪,当初的精锐哪去了?我冲到张立宪的面前揪起他,用力的摇晃着。“小太爷告诉你,没有了那些所谓的狗屁希望,狗屁信仰,人一样能活下去!你听见没有!”
张立宪缓缓地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我,一滴眼泪滑离他的眼角。“没有了……”他张张干裂的嘴,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什么都没有了,师座是假的,家是假的……只有自己是真的,现在也烂掉了……”
现在的张立宪像一个被骗走了宝贝玩具的小孩,委屈到无助,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仿佛在期待我给他一个答案。“我到底为什么活着?”
我松开勒着他的手,张立宪就斜斜地倒在我的怀里,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剧烈的颤抖,他一定是绝望到扔掉了所有的架子,才会这样与我这个死敌相依靠,一如当初在黑暗中,我依靠着他。
肩膀上有了潮湿的感觉,张立宪的脆弱和眼泪一起透过我的衣服,直击我的心脏,害怕的感觉,也一点点的随着他的泪水,在我心头浸开。刚才,我差点失去了这个家伙,这个骄傲讨人厌,却又像一个幼稚小孩的死敌。
我轻轻地拍打着张立宪的肩膀,轻声哼着一首北平的歌谣,在我的外婆还在世时,每当我哭泣,她都会这样安慰我。也许这种奇特的疗法真的起到了作用,张立宪渐渐地放松了身体,发泄般地大声抽噎起来。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让几天几乎没有进食的我有些吃不消,我空出一只手来支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抚摸着肩上这个巨型幼童的顶瓜皮。
“小太爷的王八团座说过一句话,他说现在的我们是最自由的,没有任何人在用那些条条框框绑着我们了,现在的我们是真正的为自己而活了。张立宪,你也得学会这个。”这话说的我自己也心酸了,为自己而活,张立宪,你能明白么。在最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没有光明,没有希望,只有你自己。为自己而活,这是战争年代,我们最应该具有的能力。
我早已学会了这项能力,因为我的希望早就随着我的烂腿一同溃烂腐蚀干净了。可你是这么的骄傲,这么的干净。我苦笑着注视着那个已经哭累了而开始昏睡的家伙,死精锐,我竟然有些不忍心让你在污秽和黑暗中学会它了。
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重,发烧中的张立宪炙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侧,他已经睡熟了。我抬起头仰望着这间房间里唯一的小小铁窗,它露出了小小的一片世界,点点的星光点缀在深蓝底色的夜空中,少有的美好。
2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虚幻的世界里没有硝烟,只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雾霭,白茫茫的厚重的雾,我摸索着,试探着,前方看不到终点。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雾渐渐散去,我在那片薄雾中隐约看到了小时候视若珍宝的永动机音乐盒,滴答滴答,漂亮的金属球还在转着。
我看见了第一次领到的军服——那是一套整洁而精神的军服,自己曾舍不得让一粒灰尘落在上面。
我还看见了那个温婉得笑着的女孩儿小醉,她粉嫩白净的脸上有着我不敢染指的鲜活气息。
不敢上前去,因为知道一切只是美丽的幻想。我就那么呆站在原地,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片污浊的乌云泼墨般的席卷了整片天空,伴着轰隆隆的好似轰炸机的声音,顷刻间,铺天盖地的硝烟混着砂石占据了整个世界。
永动机,军装,年轻的笑脸……一切的一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撞散了,灰飞烟灭。我悲愤而无力地朝天空嘶吼,还给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还给我!……
有人从那团黑雾中走出,却是武装着防毒面具的鬼一般的日军,他们朝我举起了喷火器,隔着那层厚厚的面具,我也能看见他们诡异的狞笑。
炙热火焰喷出的一瞬,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扑倒在地,我愕然地回头,对上的,是张立宪淌着鲜血的脸。
他的双臂死死地箍着我,我看到他正在被火焰吞噬着,他的脸被熏黑了,几乎无法认出曾经的清秀模样。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疲惫却依旧透着清亮的眼睛。
“放开我……”我想要扒开他,却敌不过他的力气。“死四川佬儿!你会死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了哭腔。
张立宪却扯着嘴角笑了,表情因为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而变得有些痛苦。“孟烦了……孟烦了。”
“你大爷的快放手!……你会死的……”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高温拍打着我的脸,炙热的感觉让人无法呼吸。
“孟烦了……”张立宪困难地凑过脸来。
“什么……”
他没有说话,眼神中闪着点点的亮光。那一瞬间,张立宪的眼神温柔到让我不敢相信。他把脸埋在我的颈侧,艰难的喘息着,一点一点,失去了他的体温。
“不要!!!”我猛地一震,浑身冷汗地醒来。
头顶是一片灰败的顶棚,我用了半分钟的时间回忆起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偏过头,看到了紧紧挨着我昏睡的张立宪。我有些恍惚,眼前这个昏沉睡着的张立宪和梦中那个濒死微笑的张立宪重叠在一起,我的心脏没由来地一阵发痛,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梦境。
那一方窗口外还是夜色无边,我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只是这噩梦做得我口干舌燥。我想起自己的水壶里好像还有几口水,想起身时却发现张立宪的两条胳膊死死地箍着我,根本动不了。
嘿!噩梦带来的压抑感转化成郁闷,我恶狠狠地想,终于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也有窒息的感觉了——这小子像抱枕头一样把我抱得死紧。我伸手去拍他那没受伤的半张俊脸。
才刚碰到他的脸,就被那惊人的温度烫得缩了回来,我这才发现张立宪似乎不仅仅是睡得沉了一点。“喂!四川猴子!醒醒!”我手下的力道随着心底的不安又大了些,可张立宪除了难过的哼哼,整个人连动都不动。他脸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溃烂流血,却没有停止给他带来痛苦,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也是一副极度不安稳的样子,眼帘微微的煽动着。
我知道他在发高烧,甚至有可能因此而丧命。可是这间冰冷的树堡里,除了枪,炮,火药。我们拥有的物资仅剩下一点点少的可怜的口粮和几口配给有限的水。
也就是说,没有药物来治疗我们中的一人。我们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弟兄在身边因为疾病和伤口恶化而死去。
但……我下意识的摸上怀里的小玻璃瓶,那里面装着两粒磺胺,在这个战争年代相当金贵的消炎药,也是我从戎至今仅有的“家产”。
我不知道这两片磺胺如今来说对我意味着什么,只是当张立宪又发出一声痛哼时,我还是忍不住拧开了药瓶,也许把这几片药用在这个高烧的家伙身上才能发挥它真正的价值。反正小太爷的命大得很,用不着药。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撬开张立宪开裂的嘴唇,把一片磺胺塞了进去。但我马上发现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我忘记带水了。
此刻张立宪的一切行为都有点像个孩子,但这在我看来一点也不可爱,因为他正皱着眉头,把药片往外吐。
“大爷的,你到底有病没病呀!”我气急败坏地捂着他的嘴,唯恐那片金贵的药被他吐出来出来。张立宪难耐地动动,我顿时僵住——张立宪仍坚持不懈的用舌头顶着药片往外送,湿湿滑滑的舌头一下下地略过我的手心,痒痒麻麻的……我要疯了。
“死啦死啦!水!”我扯着嗓子朝外边喊,“快拿水来,王八团座!”
门框边探出一颗灰蒙蒙的头,“喊什么喊什么,没死呐。”看清我的情形后,死啦死啦蔫蔫的脸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把五官皱在一起,做了个相当猥琐的表情。“烦啦好样的,连张营长都敢调戏。”
“水!”我懒得和他废话,手下死死地捂着张立宪的嘴,现在小太爷的情形可真是骑虎难下了。
死啦死啦一脸揶揄地扔过水壶,我拧开水壶,小心的往张立宪的嘴里灌水,可是张立宪就像一个坏脾气的小孩一样,不管给他为什么都不肯接受。
“大爷的!别浪费老子的药!”本来就不怎么斯文的小太爷气得更加粗鲁了,我只得又捂上这丫的嘴,唯恐那融了磺胺的水被他弄得一点不剩。
“烦啦,如果你不想他死于气管进水,就别再捂他啦!”
“小太爷没辙了!”我恶狠狠地回道。
死啦死啦朝我一笑,我背后突生一阵恶寒,果然,他死气活样地撅起嘴,还用黑乎乎的手指头指了指。
“啥!?”
“喂呗!”一拍大腿,死啦死啦一脸的“你怎么还不明白”。
开什么玩笑?我瞪大眼睛。张立宪又发出了一声难过的呻吟,好想再多一秒就会憋死似的。靠!小太爷豁出去了!我含了一小口水,俯下身,对上张立宪的干裂的,有些破皮的嘴唇喂了下去。
3
冰凉的液体慢慢渡过去,张立宪滚烫的鼻息和我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我的脸莫名的开始发烫。见了鬼了,小太爷这是在救人命,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意外的,张立宪竟然听话的慢慢吞咽着。最后一口水也渡过去了,我松了一口气,想要放开张立宪,他却迷迷糊糊地放开了一只禁锢着我的手,转而扣住我的脖子,阻止我的离开。
这家伙在干什么,我心里叫苦不迭,结果下一瞬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张立宪闭着眼,很自然地把舌头探了进来,搜寻着什么似的在我的口腔里游荡着,触碰到我的舌头时,便像舔舐糖果一样纠缠吸吮着。我的大脑仿佛被巴祖卡轰炸过一般,铺天盖地的震惊和……不知所措,全身都僵硬的麻木着,只有嘴巴还有知觉,却是那种想要逃避却又带着诱惑的酥麻感。
不同于我的僵硬,张立宪仍然继续着,我的反应系统随着他的舔食一点点麻木,知道我紧张的快要窒息,才逐渐清醒过来。
不对!这样不对!我开始激烈的反抗,高烧中的张立宪似乎已经用完了自己的利器,我没费什么劲就挣脱开来。嘴唇分开的一瞬间,张立宪眼皮动了动,微微地半睁开眼。我慌乱的往后退,有些狼狈地抹去嘴角遗留的一丝暧昧痕迹。
可是张立宪只是在半睡半醒间毫无焦距的朝我这边看了一下,竟满足的吧唧吧唧嘴,再度睡去。留我一个人清醒的“回味”刚才的诡异经历。我恨恨地瞪向始作俑者,他却浑然不知,只是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仍是依靠在杂物箱上睡着。
我突然想起某个被忽略的人,抬头看向门边时,依靠在那上面的人已经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