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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大镖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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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本就不常下雪,待过了头七,又是好端端一片晴朗天气。慕初近来过得虽有些苦闷,但仍心心念念着姐姐托付的事,这几日里把慕莲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他自己也早就与荣升打过北上的招呼,荣升自知留他不住,痛痛快快便答应了下来。
慕初走那日天有点阴,荣升没嘱咐什么,却亲自送他去了驿站。清早上马儿还未出栏,慕初看身旁荣升平静的脸,心里竟有些不舍。
“少爷,阿初这一去,成败荣辱,便与荣家……再无半点关系。”
荣升只抬了抬眼皮:“我教你的东西,你记得便好。”
慕初点头:“荣家对阿初恩同再造,少爷的话,阿初自然不会忘的。”
荣升淡淡一笑:“你如此说,我便放心了。山高水长,鱼雁仍在,等你做完了想做的事,到了想去的地方,报个平安来也好。”
慕初抿紧了唇,这事听起来不那么难,但他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做到。北国那么大一片疆域,线索太少,只凭一个名字、一个家族和一座城,他茫茫然找不到下手的方向。
闷闷应了荣升的话,驿站的棚子里一个相貌粗犷的汉子打着呵欠走出来:“两位客官这是要打哪儿去?”
荣升咳了一声:“一位。”
汉子有些疑惑,慕初忙道:“我一个人,去宛城。”
汉子大喇喇牵了匹马出来,开始套车:“宛城可不近,途中要换人的。”
慕初点头:“不打紧。”
待一切准备停当,慕初便拎了木箱子往车上放。他的东西不多,和从蜀中回来时一样,青布包裹和檀木箱子,便是所有的家当。
慕初在车上坐稳,汉子叱了一声,马便开始上路。他依稀听见外面荣升大声道了句“保重”,心里一热,撩起帘子回应了一句,不过那声音很快散在风里,也不知对方听没听见。两边都是遥遥望着送着,直到看不见彼此的影子。
驿站的马车本就不及荣家自己的,中途连人带车换了好几次,都是不紧不慢的。加上北方好多地方雪还没化全,官道上不好走,慕初只觉行了数日,似乎连一半都没走上。
这一日他们清早上出了临川直奔豫州,但越往北走,地界上越是人烟稀少。慕初看车外面都是掉光叶子的密林,他们马车的轧轧声在一片静谧里听得分外真切,心里竟生出些慌乱感觉。
“这路您以前走也是这样么?”慕初不禁问那车夫。
“客官要去豫州,可不就只有这一条路。”车夫大着嗓门说,“不是俺吹牛,俺从这过了没几百次也有几十次了,安全得紧。”
“哦。”慕初又问,“再有多久能看见城?”
车夫想了想:“还是得看路上什么情况,天黑之前应该能到。”
慕初向外看了一眼,天边渐渐散出玫瑰紫色的霞光,沿着密林层层渐染,给满目苍凉添了些柔和颜色。终于微微放松了些,放下帘子坐回车里。坐得久了浑身筋骨发痛,慕初干脆换了个姿势靠着,闭眼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慕初被一阵剧烈的晃动震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车身猛地一斜,他一头撞在马车内壁上,痛得眼冒金星。车里是看不见光的漆黑,车外却是乱哄哄的嘈杂,一片混乱。他依稀能分清外面操着副洪钟一样的大嗓门骂骂咧咧的是给他赶车的车夫,不过那声音显然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他听见像是利器刺破血肉的声音和如同麻袋扔在地上一样的闷响,不太清醒的头脑瞬间一激灵,冷汗湿了衣衫——这情形,八成是遇到强人了!
外面有个陌生的声音传入慕初耳里:“东西在车上?”
“那还能在车底下不成?”另一人桀桀冷笑,“搜车!”
慕初虽不明白那两人所言为何,一颗心却是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眼见门要被踹开,忽然听见远处一把沙哑声音怒喝一句:“蠢货,连车都分不清么?”
慕初浑身发冷地听着脚步声渐渐离去,紧接着又是一阵新的嘈杂,足底踏在枯枝和雪地上的声音,兵刃相交的声音,痛呼和血液喷溅的声音……慕初等了许久,小心翼翼地把马车帘子掀开一条缝向外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面朝下扑倒在地的车夫,身下积了一滩血迹,触目惊心。官道另一边几十步之外,停着辆稍大些的马车,两伙黑衣人交战正酣,远远看去一片黑糊糊的影子,只间或夹杂几道剑光,慕初许久才分辨出其中一伙是蒙了面的,不过他未曾习武,看不出这两拨人的套路身份,只能凭感觉判断出蒙面那一伙恐怕就是刚刚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莫名其妙搅进这浑水里,慕初觉得还是趁没人发现躲下去来得安全些。不过他也暗暗担心,凭蒙面人的凶残程度,若他们占了上风,即使自己与此事毫无关联,也免不了被灭口的命运!
慕初侧身躲在车里,默默祈祷着自己担心的事情不要发生。时间被等待拉得无比漫长,好像过了好几个时辰,外面的声音渐小,慕初又没听到粗暴翻查的动静,不禁暗暗松了口气。正打算着出去看看动静,马车门突然毫无预兆地被人拉开,探进来一张陌生的脸。慕初毫无防备,被吓了个正着,不禁往后缩了缩。
那人见他这反应,自知失当,也是一脸尴尬。抱了拳道:“在下大镖局刘阿四,贼人劫镖牵累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慕初听他解释才放宽了心,抱着包裹箱子从车里钻了出来。许是蹲得时间太久了,双腿有些发麻,甫一走路也有些踉跄。刘阿四见状搭了把手上去:“公子还好吧?”
“我没事。”慕初苦笑着指指地上魂归黄泉的车夫,“但他可没这么幸运了。”
刘阿四沉默一会方道:“公子若不嫌弃,暂随我回大镖局可好?至于这辆车,我让兄弟一并赶了回去送到驿站,也算对死者有个交代。”
慕初想了想,点头应允。刘阿四转身去唤镖局的人过来,慕初突然叫住他:“等等。”
“什么?”刘阿四被他喊得一愣。
“你受伤了。”慕初指着他肩上一道暗色痕迹道。天色渐暗,镖师的装束又是深重的颜色,不细看很难发现,却丝毫瞒不过慕初的眼睛。
“无碍。”刘阿四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去,“小伤而已。”
慕初笑道:“小伤?只怕是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吧。”
刘阿四眉心一跳:“你怎么知道?”
慕初收起笑容:“还有多少兄弟受伤了?我是郎中出身,包扎过再上路也不迟。”
刘阿四仍有些犹豫。
慕初又道:“你们这趟镖看起来很重要,你确定你们带着伤能撑到回去,又能保证它的安全?”
刘阿四终于松动下来:“阿四先代兄弟们谢过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慕初微微一笑:“在下杨慕初,幸会幸会。”
走这趟镖的人算刘阿四在内一共六个,伤了五个,轻重不一。有些机灵的已经趁这会工夫上了些药,不过显然作用不大。刘阿四把慕初介绍过来,慕初针药双下,一人一穴,手法极独特,效果也极好,大镖局的人不禁对这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陌生郎中产生了好感。
经了这一路的惊心动魄,回去的路上纵是提心吊胆,众人也强打了十二分精神。荣初算准时间撤针收好,生怕影响了镖师们的注意力。刘阿四本就是个沉默的人,他不说话,车上也没人说话。他杵在马车里,便是一点动静也无,慕初几乎在怀疑他是不是抱着自己那口刀睡着了。
行了半个时辰,众人终于远远看见城门的影子。没有受伤的镖师驾着马车一路狂奔,他们穿过即使在夜里也繁华如昼的豫州街道。慕初第一次接近这么靠北的地方,忍不住多瞄了几眼街景。
大镖局不是没有名字,一个“大”字便是镖局的名字。饶是慕初不问江湖中事,也对大镖局多少有了解,这就足以说明大镖局在黑白两道上的地位。三十六城七十二分舵,几乎是百姓聚集的地方,就有大镖局的影子。镖局里镖师的选拔也有一套严格的标准,据说三年前的武状元便是现下京城总舵的总镖把子。正是这些优秀的镖师带来了大镖局良好的信誉——起镖快,走镖稳,不丢镖,几乎成了十年来江湖上的一个奇迹。
——所以,敢跟大镖局抢镖的人,应该也非同一般……
慕初眯起眼睛,好奇占了上风。这一趟北国之行,远比他想象的有趣得多啊……
思索间车已停下,刘阿四先跳下去,没过多久,外面有人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车上的镖师们才护着东西一个一个下了车来。慕初也跟着往外走,抬头便能看见敞开的大门上方硕大的牌匾和两侧挂着的橘色灯笼,夜幕里显出几分肃穆。刘阿四看着镖师们沉默地把东西送进侧院,顿了一顿,示意慕初随他走。
慕初跟着他穿过门廊,影壁后面的房间宽敞明亮,显然是极间适合待客的大堂。慕初一踏进室内,便见一位身着褐色锦袍的中年人起身相迎。此人身材健硕,面如重枣,四方脸,眉目和善却不失威严气魄,想来便是豫州大镖局的镖把子了。
“在下大镖局□□齐,贤弟医术高明,兄弟们称赞有加,韩某在此谢过了。”
“不敢当。”慕初拱手一揖,“在下唐门杨慕初,深夜叨扰,还望见谅。”
□□齐在听到慕初的名字时眼神一凛,不过很快恢复了平静:“哪里哪里,若不嫌弃,贤弟在此多留几日也好。”
慕初笑道:“多谢,韩兄过谦了。”
□□齐摇头表示不必在意,挥了袍袖叫阿四去给慕初安排客房。慕初再次谢过,礼节上做得滴水不漏,举手投足间又有些大家风度,□□齐自己也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想要结交的兴趣。
大镖局待客甚为周到,慕初在这里度过了自北上这几天以来最舒适的一个夜晚。客房里弥漫着一股极淡的松香味道,干净的床铺和热水让他完全放松下来,有充足的精力安排接下来的事。豫州离宛城并不远,若是走得快些,不眠不休一日便能下来。他翻了个身,刚刚的姿势正压着贴身放着的印信,硌得胸口微微发痛。
你还有个双生弟弟……他的名字叫杨慕次……他将成为镜城新的继承人……
慕莲的话再次回荡在脑海里,慕初闭上眼睛,心里无比期待又无比忐忑。整整分离了二十年,此去镜城,他真的能见到自己的弟弟么?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安静的夜里忽然响起一阵窸窣之声,慕初侧耳听了半晌,只觉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人用木棍轻轻敲着窗棂。慕初一阵疑惑,悄悄掀了被子起来,悄悄走到窗边。他这房间正对着窗外的月亮,仔细看来,窗户纸上映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慕初轻轻抬起窗子,窗外却是扑棱一声响,他只来得及看到有只白色的鸟儿腾空而起,在夜幕中飞得远了。
——好像是……一只鸽子?
慕初皱紧了眉,扫了眼窗台以及周边的位置,却没看见任何可以用来传递信息的东西。有谁会在这样深的夜里放一只鸽子飞进大镖局的客房里找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这算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不太友好的警告?慕初慢慢合上窗子,刚刚的疑惑不减反增。房间里恢复了寂静,他走回床前,钻进被子里,蜷起身子把慕莲留下的东西护得更紧——那些信物,现下里成为他与弟弟之间除了血脉联系以外的唯一证据,在他没见到慕次之前,决计不能丢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