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引》Christabel

14、第二部 流光溯影 4

　　在这里，时间仿佛已经迷失很久了。
　　在尽可能详尽地交代了咒语的使用方法之后，阿姆洛丝便将他们单独留在这里，离去时，还轻轻掩上门。于是，他们就像两个被远远地抛离尘世的人，被遗忘在现实边缘。
　　“‘两人各取一只手割出口子，让血相融形成通路…其中起主导作用的那个人，在另一只手上再割一道，用来化解封印…’”汤姆喃喃地重复，忽又抬起头来——
　　桌上，一柄匕首静卧着，寒光闪闪的刀刃正对汤姆起伏着的胸口。一双白皙纤长的手隔着桌子探过来，一手握住刀柄，白金戒指蓦然迸发出极其刺目的光。几乎是极短的一瞬间，已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拉开一道长长的白痕。
　　汤姆轻轻一震，望见那缕殷红的血，一点一点地自伤口中漫出，逐渐化作一条长而刺目的红线。他不由得抽了口气，那柄匕首已经转过刀刃，朝自己递了过来。
　　心头一动，已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骨节立刻因为过分的紧握而变得苍白。汤姆凝望锋利的刀刃，长长吐气，不觉有了一丝轻微的颤抖。接着他下了决心，紧紧咬住下唇，两道冷光过后，双手便各添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几乎是立刻涌了出来。
　　视野里，绽开一抹嫣红，衬着白皙的底色，迷离、媚惑。
　　汤姆的思绪再一次回溯…
　　…
　　当阿姆洛丝的眼中浮起一丝讶异，从开始到现在一贯认真的神色此刻更接近于惊惧，她无疑已经感知到附在盒上的神秘咒语。
　　“怎么？”
　　打破沉默的，是汤姆自己的声音。
　　她的唇很慢很慢地张开，眉毛一点一点地挑起，右手从盒子上离开，停滞在半空中。左手又缓缓地像是漫无目的地抬起，谨慎地掩住双唇。
　　汤姆静静地等着，看着这一连串戏剧性的举动。然而他本能地感觉，她不是在演戏。
　　阿姆洛丝继续伫立，灰眼睛暧昧地转动，最终在汤姆的身上找到视线的焦点。
　　“你…”她终于放下手，嘴一开一合，却只能发出不连贯的声音。最后，她以一个夸张的语调结束了所有的异样反应：
　　“要打开它，你是要付出代价的！”
　　“哦…”看到她恢复正常，汤姆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同时掩不住好奇的兴致：“那么，是什么样的代价？”
　　“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她缓慢地说着，脸色已重归平静，“咒语的解术不一定总是那样，它会变化。现在它无疑在说，你必须给出一些东西才能进一步深入。□□上的伤害，比如说血…它所要确认的资格，你自己清楚那是什么…还有某些也许很重要的东西，尽管不总是得到重视…比如说，爱…”她顿了顿，又轻轻扬眉，“哦，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会明白的…”
　　…
　　“汤姆？！”
　　罗兰的声音将他强硬地拉回现实。
　　手上传来阵阵麻木的痛。汤姆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血已从掌心顺着手臂流淌，流速也渐渐慢了，一滴一滴地撞上桌面。深褐的木桌上，早已润湿了一大片。
　　“哦，抱歉…”汤姆慌乱地说，意识到自己又出神得太久，脸上涌起淡淡的红晕。脑中，阿姆洛丝的声音再一次提醒：
　　“…两人各取一只手割出口子，让血相融形成通路。其中起主导作用的那个人，在另一只手上再割一道，用来化解封印…”
　　罗兰已经将带伤的左手伸了过来。这一次，不再犹豫，汤姆一把握住。几缕淡淡的银光立刻从他们血液相融之处涌起，缓缓地蔓延成一条线，在两人握着的手上缠绕。
　　汤姆又抬起另一只手，向着紧闭的盒盖按去，同时，喃喃地念出咒语。
　　如歌般的低吟回荡在屋内。血，流得更厉害了。
　　灰白的雾扬起，伴随着一阵“吱吱嘎嘎”的挣扎声，盒盖，终于打开。
　　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注于此，有汗自额角滴落。黑暗深处，千万道银绿的光蓦然升起，利剑般的光柱如此刺目，深深扎入眼眸，霎的吞没了周遭的一切事物……
　　汤姆连连咳嗽，被漫天的灰尘呛得喘不过气。有一会儿他被强烈的光刺得睁不开眼，感觉无数的景物都在身侧飞速掠过，仿佛是在时间与空间中急速穿梭…
　　“…这儿不止有一段记忆…”
　　他听见罗兰这样喊了一声，但是声音显得那样渺小，在风或是什么类似于风的东西的呼啸中，瞬间被扯得粉碎。
　　景物重又聚焦。
　　汤姆翻滚着坠落在明媚的阳光下。在他身后，罗兰也随之降落。他们惊诧地互望一眼，四下环视。眼前，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雾，使得一切都显得虚幻。
　　“这是什么……”汤姆刚启开唇便立刻顿住语音。罗兰正抓住他的手臂，向不远处的一个人指了指——

　　一个女人独自站在湖边。
　　阳光自她头顶洒下。明媚的日光并未能让这个女人的脸变得好看一点儿，相反，每一份光线都越发突现她脸部的粗糙轮廓。晴朗的天穹中，最后一片云刚刚飘走。那张脸上的任一处缺陷便都在这毫无阴影遮掩的情境下暴露。
　　然而即便是这样，她的脸上也自有一种光彩，一种只能叫旁人看了羡慕的、掩之不去的颜色，淡淡柔和地笼罩了整张平淡乏味的脸庞。这奇妙的光泽隐匿在她每一处细微的表情中，唇角轻轻上扬的弧度、眼角眉梢浮动的柔情、颊上自然晕开的玫瑰色彩……无一不是经过了这种光彩的润色，这种来源于爱的雕琢能让任何一个女人的脸显现出如此的动人神采。
　　她的表情带着些许不安，不光是出于爱的激动。那双本是无神的眼瞳里隐隐含了某些似乎是对于即将到来的什么事百般斟酌却仍是把握不定的神色，像一叶无主的小舟悠然飘荡，渐渐荡开到眼前广袤的湖面上去，却无法预测下一刻的波澜。
　　从上衣口袋里缓缓伸出手，手掌摊开，掌中立着一个小瓶，不知名的液体漾开艳丽的粉色光泽。静静地盯了一会，她的面容开始变得激动，呼吸加快，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前后摇晃。这让她看上去更添一份不讨人喜欢的笨拙。而她只是继续盯着小瓶中的粉色药水，那双稍稍有一点儿对在一起的瞳孔，正一点点收缩，她在用力咬着嘴唇。忽然，她深深吸了口气，像要将肺中所有的空气排挤干净，而脑中积淀的思绪，也要重新换过……手，轻轻一扬。
　　那粉色小瓶翻滚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明媚的弧线，无声地急速坠落，只在湖心溅起小小水花。那涟漪向岸边轻轻荡开成硕大的圈，不多会儿，便重归平静。
　　汤姆与罗兰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女人是谁？和斯莱特林、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一同扭头向着相同的方向——就在那儿，刚刚传来了悉蔌的响声，像是有人急匆匆地走来。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期待的神色，还有一股子急切。而那个女人，仿佛被这声音刺了一下，急忙转回身来。
　　树影间，终于现出了来人。他走得很快，一股风吹来，树叶“沙沙”地响动，阴影迅速地向后退去，阳光霎的倾泻而下，在一片昏暗中照亮了他的脸。突然，罗兰紧紧地抓住汤姆的手臂，汤姆发出一声听不见的惊呼。
　　他的脸…那是汤姆的鼻子、汤姆的眼睛…而且，汤姆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他们可以背对背地站着，他们的身高相差不会超过一寸。汤姆的目光紧紧随着他移动，心疯狂地跳起来。罗兰的手抽动一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悬着，完全不必要地小声打破沉寂：
　　“那个人…是不是…？”
　　汤姆轻轻点头，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赞同什么，只是眼睛一刻不离地紧紧盯着。罗兰退到一边，暗暗叹了口气——这两张看着酷似的精致面容，其实说他们相象，也只是形似而已。而汤姆两手深深地插在长袍里，神色不动，像是被冰封住了，引得他也紧张起来——这到底是不寻常的形似。难道汤姆一直以来寻找的，此刻就在眼前了吗？
　　“梅洛普。”
　　愣怔的当儿来人已经飞速地自他们身边走过，匆匆迎向湖边的女人。名叫梅洛普的女人微昂起头，望见他的瞬间眼底泛起奇异的光芒，似有什么东西正要穿透层层迷雾探出头来，而那抵得过满天星光。她的眼眸一瞬间变得迷人，落到那男人身上时充满了柔柔的爱意。
　　“梅洛普。”
　　重又唤了声她的名字，他的声音也是说不出的和缓，顺手解开自己的外套，衣摆回旋，已经轻轻披在她肩上。
　　风的确已有点冷了。方才还是灿烂温暖的阳光，在早春尚带寒意的傍晚一点点褪色。头顶湖蓝的天空，一抹苍白的月渐渐清晰。
　　探过身去替她掖了掖衣领，来人索性陪着她在湖边坐下。夕阳正将最后的影洒落在湖面上，层层叠叠的金光轻轻荡漾，一波接着一波地向着湖岸推进。风无规则地轻拂，勾起细小的水纹。
　　这是一幅绝美的景色。梅洛普将头轻倚在他的臂弯，“汤姆…“她喃喃地唤着。
　　汤姆微微惊诧地睁大了眼——
　　“汤姆”，她叫他“汤姆” …哦，对了，很久以前就听科尔夫人说过，孤儿院里许多别的孩子，都是由哪个看护随便取了名字。而他的姓名…则是出于母亲临终前最后的嘱托。那么…
　　汤姆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口中也在同样喃喃低语：
　　“爸爸…妈妈…？”
　　没有打扰汤姆，罗兰正在注意完全不同的迹象。尽管无可否认这是一幅安宁的画面，美好得他都想让汤姆真正地融入其中，那便是天伦之乐。而他却发觉，梅洛普的脸上似乎隐含着些许不安，她似乎总在偷偷地瞟着身边的男人。并非是正常的凝视，她再次轻轻咬着嘴唇，下唇已被咬得泛起了苍白的齿痕，她却全然未觉。
　　“汤姆…”她又轻轻地叫，这一次，声音里揉入了不安，一丝丝颤抖地自齿间溢出。
　　目光顺着她望着的方向移动，落在那男人脸上，这才发觉他的脸色已然变了，忽的坐起来，一把推开了梅洛普。
　　梅洛普的脸上，霎的掠过一丝慌乱。被推开的瞬间她的脸色惨白，原本不多的血色也在此刻完全褪尽。而残阳也恰在此时消逝在地平线，深蓝的湖面上起了凄迷的白雾。她要命似的向湖中央瞥了一眼，似乎要寻求支撑。而那个被她抛弃的粉色小瓶早已躺在湖底，玻璃也许碎了，艳丽的液体正在冰冷湖水的挟裹下缓缓流干。她的手有了轻微的颤抖，试图去牵那个男人的手，然而那只手忽然扬起，电光火石间，“啪”一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静谧空气里。
　　被这突然的变故震住了，原本正向他们走近的汤姆蓦然止步，同罗兰一道惊愕地瞪着这一幕。
　　那一个“汤姆”，脸色渐渐由青转白，最终变得死灰，“你…你…”不连贯的字词自他唇间蹦出。
　　未及擦去眼眶中止不住地水滴，更未去顾脸颊的红肿，梅洛普已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扯住“汤姆”的一只袖子，
　　“汤姆，你听我说…”
　　下一秒她被大力甩开，连退几步之后重重摔倒在湖畔碎石间。她的脸上立刻现出了痛苦之色，手下意识地向腹部探去。
　　“汤姆”长身而起，他的脸依然完美，但目中充满了怨毒之色，方才的柔情早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眼瞳间闪烁的雷霆电光。
　　“巫婆…”他说，“你做了什么？”
　　“不，汤姆！”梅洛普惊慌地叫着，她攀着石块站起身，立刻又再次被推倒在地上。她下意识地在手边找到了支撑。看到她抓住了一根细细的小木棍，“汤姆”原本威胁地握起的拳头迟疑地顿住，漆黑瞳仁微微眯起：这是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念头，梅洛普惊慌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魔杖终还是无力地垂到一边。她低下头，软弱地啜泣起来。“汤姆”立刻厌恶地移开目光，他轻轻吸了口气，
　　“我真希望能弄明白，自己是怎么会栽在你手里的。别人会怎么说？一个肮脏的、理应上火刑架的丑陋巫婆，和里德尔家的公子？”他狠狠啐了一口，一只纤长漂亮的手抬起，傲慢地向着不远处的一溜石子路指去，“现在，从我面前滚开！”
　　梅洛普惊恐地瞪大眼，向后缩着，然而她异常坚持地摇了摇头。
　　“很好。”“汤姆”冷冷地说，“那么，我走。”
　　话音未落，他已经冷漠决然地转身走去。
　　“汤姆！…”梅洛普嘶声叫道，她最后绝望地向前一扑试图挽留，还未扯到他的一片衣角就又一次摔倒，“没错，我是一个女巫！”她疯狂地尖叫，“可是汤姆，我已经有了你的…”
　　然而在她的喊声中，“汤姆”走得更快，转瞬间便消失在小径尽头。
　　罗兰又暗暗叹了口气。他实在未曾料到竟然会是这么一回事，梅洛普固然欺骗了她的丈夫，但若论报应，这样也足够了。而愚蠢的麻瓜是如何对待巫师的，也早已屡见不鲜。然而他忽然想到，对于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这意义又是不同…觉察到掌心异样的扯痛，已经凝结的刀伤居然又在撕裂。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他骇然转身：
　　“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