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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杜鹃声里斜阳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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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陇右时,周玦的心境已大不相同,周琦在凉州落地生根,世上可挂牵之事便又少了一件。
一路向东,沿途野村座座,炊烟袅袅,鸡犬声声,看着就很是可喜。
“二公子。”玉漏低声道,“前面是长安,再过三日便可到洛京了。”
周玦闭着眼睛,淡淡吩咐道:“途径邙山停一下。”
车驾到了邙山,周玦摒退下人,只身便进了山。
寒冬肃杀,花叶凋零,空山一座。
周玦找了根竹杖拄着,慢悠悠地去了上次与忘尘叟倾谈那处庭院。
“魏国公。”看院子的老头行礼。
周玦点头:“东西可都备好了么?”
“大人吩咐,小的自然早已照办。”老头唯唯诺诺。
走到后院,周玦的脚步有些迟疑,脸色也愈加苍白,呆立了半晌,他幽幽叹了口气,在一块极其简陋的坟包前蹲下。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有些人坏事做尽,最后还能举全国之力修座皇陵,有的人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算大奸大恶,却只能落得这个下场。”周玦把老头准备好的香烛点上,自说自话,“想不到花费数月,竟还是找不到你的尸首,只能草草把那些奇奇古怪的物什埋了。”
他又拿出些纸钱,就着烛火点燃:“之前我给那暗桩烧纸的时候,可万万没能想到竟会有今日。”
素白的纸钱在烈火里蜷缩,发灰,最终变成带着火星的一团焦黑。
周玦目光发直地看着纸钱,雷雨夜的噩梦轻易变成真实,到最后周玦都不曾告诉忘尘叟,电石火花间,他看见的那个被业火焚烧的人,并不是秦泱,而正是忘尘叟自己。
伸手抚上墓碑,他轻声道:“或许我也是有几分佛根的……梦见你被烧死,今日便来给你烧纸了。”
他喉头微动,笑得像哭一般:“陈允怀……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就是方便我为你烧纸的么?”
“长眠永世,也不梦醒不惊心……这样说来,就这么死了也挺好,对吧?”
周玦拿绢布,细细把墓碑擦拭了好几遍,嘴上絮絮叨叨地不停:“这次在凉州看到小弟,被靖西王养的白白胖胖,我也就放心了。父母身子康健,周家门庭正盛,我自己刚刚封爵正如日中天……”
不知想到什么,他讽刺地笑笑:“经我几番提点,宫里的周妃也收敛不少,估计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抄家灭族的那天。秦佩我也准备改日送去衡阳,你……你又不在了,你看,要我烦心的事情又少了一件,多好。”
日影西沉,暮气四合,在山里受了寒气,周玦扶着墓碑一阵猛咳,引来了看门的老丈。
“魏国公玉体欠安,可打紧么?”
捂住嘴,周玦摆摆手,缓了缓才道:“不妨事,你去把竹叶酒再拿些来。”
老丈有些为难:“这……魏国公还病着,还是不要饮酒了罢?”
“啰嗦。”周玦冷声道,将大氅褪下铺在地上,索性席地而坐。
老丈拗不过周玦,终是将酒取了来,周玦打开竹筒豪饮了一口,叹道:“主人酒尽君未醉,薄暮途遥归不归。归去来归去来,我又能回哪里去呢?”
四野静谧,远处似有杜鹃啼血。
周玦轻声道:“你不喝点么?”
老丈刚想推脱,周玦却继续道:“何时到洛京的?”
老丈苦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他伸手抹了抹脸,不是忘尘叟,又是谁?
周玦把竹筒扔在地上,方才大悲大喜犹如碧落黄泉走了个来回,脱力得很。
“怎么看出来的?我之前见过那老丈,自以为绝不可能有什么差错。”忘尘叟在他身侧也坐下来,就着他手中酒筒喝了口。
周玦抬眼,终于有兴致打量他,比起数月前,忘尘叟黑瘦了些,精神倒是抖擞得很,想来也没受什么罪。
“你左手食指第二个指节有颗痣,方才递酒的时候瞥见的。”
忘尘叟低头看去,果然有颗极不起眼的褐色小痣。
“怪不得回回你都能把我认出来,不过,你看我看得那般仔细,有何居心?”
他避重就轻,并无什么解释的意思,周玦也不急,径自数着落叶发着呆,缄口不言。
“好吧,”忘尘叟妥协,“我确实是陷在突厥没错,但决不至于九死一生,你多半是被你的主子骗了。不过……你也太轻信了,好歹应该捎封书信给我问个清楚吧?”
周玦桃花眼半眯起来,透着些阴森的气息:“陛下告知在下,罗衣想来是猜到了你的死讯,一头撞在大石上,死了。他还说它是天下第一义禽!”
忘尘叟悠悠地笑起来:“这倒像是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做出来的事。”
“你何时回中原的?”周玦追根究底。
“其实十月便已经……”忘尘叟话未说完,周玦便抄起身边竹杖狠狠在他背上一下。
“为何不告诉我?!”周玦咬牙切齿道。
忘尘叟舒展了下筋骨,无所谓般地答道:“听闻你病了,我本该去探望,但无奈江湖上还有些事情未了,我便先去了趟江南,又去了蜀中,半月前从南诏回来便去寻你,你却去了凉州。”
周玦冷冷道:“千万别说陛下那点小算盘你不知道。”
忘尘叟装傻:“什么算盘?我身为草莽如何知道宫中之事?”
“你!”周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狠狠地瞪着他。
忘尘叟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吧,若是你把我卖了这么一桩事……那我还是知晓的。”
他一提此事,周玦立时理亏,忘尘叟见他脸色阴沉下来,便轻轻扣住他的手。
“若我是你,恐怕也会这般做,我不怪你。”
周玦冷笑:“是啊,秦佩到底还是故人之子,我自然要去救他。至于你,本就和我一点干系都没有,不过萍水相逢,我托你办了几桩生意,仅此而已。”他深吸一口气,眼眶泛着可疑的红晕,“至于你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他顿住,再说不下去。
忘尘叟抬眼看了看天色:“天色将晚,再不进城恐怕就宵禁了。”
周玦起身,径自就走,忘尘叟看着他萧索背影从陡峭山道穿过,心头一紧便捡起大氅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