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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紫鸾黄鹄碧梧桐 ...

  •   许是那日在城外受了凉,反反复复,周玦从盛夏一直病到了隆冬。
      洛京飘下第一场大雪时,顾秉代表圣上来周府探望。
      “伯鸣兄……”顾秉眉峰紧蹙,脸上难免有些哀戚。
      室内原本点着鸡舌香,但香气却被浓重药味掩过。周玦斜倚在榻上,缩在锦被里,没心没肺地笑着:“我真是好大的面子,竟让勉之舍了朝事特地过来。”
      他双颊凹陷,脸色发黄,一双桃花眼也是暗沉一片,毫无神采。
      顾秉在他身侧坐下:“怎么病的这么重?”
      周玦笑意不减:“怕是坏事做尽,如今报应来了。”
      “不要胡说!”顾秉深吸一口气,“其实今日我来,还有一个来意。”
      “恩。”周玦忍不住闷咳起来,接过玉漏手中汤药,一仰头便灌了下去,仿佛喝的不过是美酒一盅。
      “陛下决意营建西京,伯鸣兄应是知晓的吧?”
      周玦点点头:“宫中中秋家宴时,陛下曾与臣提起过。”
      顾秉笑笑:“当年在东宫时,陛下就曾带我等前去游赏,如今想想,十多年都过去了。”
      “一场大梦。”周玦喃喃道。
      那场梦里只有遍野桃花,没有漫天风雪,有狡黠乖僻的太子,没有恩威并施的皇帝,有稚气未脱的顾秉,没有如履薄冰的顾相,有耿直憨厚的秦泱,没有十恶不赦的阿史那乌木,有潇洒自在的周伯鸣,没有形同枯槁的魏国公。
      在那场梦里,忘尘叟不过是个江湖上的传言,而不是埋在西北某座荒丘一掊黄土里的枯骨……
      “陛下希望你能亲自往西京走一遭,他的原话是‘伯鸣,朕的西京就交给你了。’还有……”顾秉的声音把周玦从自怨自艾里惊醒。
      “恩?”
      顾秉为他把锦被拢好:“虽然你大病未愈,经不起长途颠簸,但陛下还是想让你顺便去趟陇右道。靖西王给他写了密信,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周琦在他那里,不会再回江南了。”
      他看向周玦,后者蹙着眉头,一时并未搭话。
      “伯鸣兄?”
      周玦回过神来:“什么?”
      顾秉斟酌着言辞:“你不打算把凤仪带回来?”
      “再看看……”周玦的视线有些飘忽,“能等上这些年头,那轩辕符就不是一无是处。”

      再见到周琦,周玦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吃一惊。
      之前得到的线报,周琦假死后在山中种了好些年的茶,后来又被轩辕符带回凉州。在他设想里,周琦应当憔悴不堪、以泪洗面,可此番见了才发觉他风华一如往昔,只不过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眼高于顶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如今见了他,像是打磨好的璞玉,温润澹泊却又不失光彩。
      而他与轩辕符之间,与其说是巧取豪夺还不如说是天意弄人,两人明里暗里那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但凡长了眼的都看得出来。才在凉州呆了两天,周玦便放下心来,毫无挂碍地陪着周琦四处游赏,誓要把十几年的兄弟之情尽数补回来。
      不理会轩辕符的焦躁与无奈,周玦硬是在凉州逗留了十日,到了腊月十七,还硬把周琦拖去凉州最大的一处酒肆。
      “我敬兄长,为兄长送行。”周琦举杯。
      周玦淡淡笑笑:“记住,以后吃穿用度尽管去轩辕符的账房领,千万别亏待了自己。”
      周琦有些诧异:“兄长是玩笑还是……”
      周玦挑眉:“你听好,今日不管我是醒是醉,每个字都是出自本心,句句都是千真万确。”说罢,他扬了扬杯,仰头喝尽。
      周琦为他再把酒斟满:“兄长昨日训示,小弟受惠终身。明日兄长就要回京,除了要小弟吃穷凉州,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从长安来陇右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周玦低头沉思,“活到我这个岁数,该看透的早看透了,执迷不悟的也早回不了头。手握重权却没有慈悲之心,自诩风流却偏偏孑然一人,一直想着不要错,不能输,可蓦然回首才发觉,其实一生所为不过复蹈前辙错上加错。”
      周琦想要打断他,周玦却瞥他一眼,继续道:“人前一手遮天何等风光,可到了人后呢?甘苦自知……有的时候我也扪心自问,若是再来一遍,是否还会如此行事。”
      周琦摇头:“兄长与我不同,我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纨绔,兄长是做大事的人,从来深思熟虑……兄长切莫求全责备,于家于国于天下,兄长早已倾尽全力,无可挑剔。”
      周玦定定地看着他:“数月之前,我也是这般以为的。可如今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痛悔莫及。”
      他神色淡然,语气中却隐隐透出些微情绪,似是凄厉。
      周琦愣了下,猛然放下杯子,急切道:“二哥!出了什么事情是小弟不知道的?”
      “秦泱的儿子,现在在我府上。”周玦似乎在闪避什么,“过几日我决定送他去衡阳。朝中的赵子熙就出自石鼓书院,我想过个十年,秦佩必然也如他一般成为朝中栋梁。”
      周琦听得一头雾水:“二哥念及旧情,收养遗孤,不是大大的好事么,所谓痛悔,由何而来?”
      “你还记得忘尘叟么?”周玦笑眯眯地看他,“曾经去蒙山找过你的那个。”
      “前些年见过,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物。”周琦虽心中狐疑,但仍老老实实地答道。
      周玦自斟自饮:“他也是很看重你的,才给你看了他的长相。”
      “我知道二哥与他认识,想不到还有几分交情。”周琦笑道,“那他人现在何处?劳烦二哥帮我捎个口信,就说若他得空,我随时请他喝酒。”
      “好,我会烧纸给他。”周玦漫不经心道。
      周琦以为自己听错了:“二哥?”
      周玦笑吟吟道:“凤仪,忘尘叟死了……”
      见周琦愣怔,他又重复了遍:“他死了。”
      此刻周琦就是再蠢也看得出,周玦所痛所悔,应都与这个忘尘叟脱不了干系。
      他笑意不减,颇为开怀,周琦却觉得胸中阵阵酸楚:“二哥……人死如灯灭,再执着下去也是无济于事,还请节哀。”
      周玦摇摇头:“我和他也就是泛泛的交情,谈不上什么节哀。而且他会死于非命,也是拜我所赐。”
      周琦大惊失色:“这……”
      周玦斟满了酒,对着窗外,看着不再盈满的月亮映在酒杯里。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样的。”
      他随手一扬,连杯带酒一同洒在窗外,残酒如珠泪,杯裂如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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