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刀客列传》有荷不可

1、西宁刀客列传之胡定风

　　西宁刀客列传之胡定风
　　一
　　马车达百里坡已是傍晚时分，这里前前后后数百里地只有这儿有一个可以歇脚的茶铺，茅草屋，前后六三间开，不大不小，前面吃饭，后面住客。外面搭的草棚，下面摆着几张桌椅，前面一根细长的竹竿挑着一面旗，上面依稀可见是一个“茶”字，吃饭喝茶的人不多。
　　马车前面骑马的中年人下了马，黑色长袍，黑缎面的靴子，黑发黑眼，五官生的很有些模样，个子也高挑。
　　眼尖的小二赶紧的过来招呼，牵了马去喂。
　　马车左右随行的几个人倒是不动，一时先下马的中年人伸手牵了车里面的人下马来。这时才看的清，下马的分明是一位小少年的模样，披着大披风，戴着帽子，看不清相貌。只能从那一截子白脖颈判断出，该是位娇养的少爷或小姐。
　　随行的几个人这才各自下马让人牵了马去喂草料，随着中年人和少年进了茶铺，高高矮矮的十几个人。
　　屋子里的人倒是比外面多些，众人挑了个桌子便坐下来，那少年和中年人坐另一张，少年后面的一个侍童模样的般大少年掏出手帕给椅子擦了干净，那少年方坐了下来。
　　中年人和少年低语了句话，少年点点头，中年人便喊来小二要了菜，豆腐白菜点了几样。
　　人多些的那一桌也要了饭食，端上来满满一大盆子煮牛肉和一大盆子的馒头，乡野小店，倒是不欺客。
　　众人都不言语，不紧不慢的吃着饭。
　　盘子里的牛肉只剩下一块，馒头也只剩下三个的时候，店里来了一大群官兵。
　　像是累了许久一般，一进门就嚷嚷着要肉要酒，为首的捕快倒是不言语，众人都识得他，白展，梓屏县一带有名的捕快。
　　小二乐呵呵的给来人擦了桌椅，白展刚要落座，一眼看见正在吃饭的那两桌。
　　他只是看，落座的时候将刀拍在桌子上，震得三米开外正在算账的掌柜的一愣，那掌柜的四十多岁，穿戴也不讲究，褂襟上面沾了油污，晕成一片。只有三根手指头的右手正在拨算珠，小指翘着，更显那断指突兀的很。
　　掌柜的姓安，家里原是个富庶人家，只是他早些时候十分的爱赌，父母俱丧后他更是赌的厉害，直赌到后来倾家荡产的地步。后来他被债主追杀，逃到永安，再后来不知遇了什么贵人，翻了身，在这开了个歇脚的店混口饭吃。
　　安掌柜的一见是白捕头，赶紧的过来招呼。
　　“哟，白捕头，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今天带着兄弟们在我这好好喝个？”
　　白展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众人，转过头来说，“拿出来。”
　　“我们今日来也不单单是为了吃你的酒，”他话音刚落，边上的佟捕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他接过来铺在桌面上，继续开口道，“前些日子永安县里的青石总长犯了死罪，他的儿子携着脏私逃了走，巡抚老爷下了通缉令。”他不动神色的看着安掌柜，顿了顿说，“这就是通缉令，拿去贴上吧，安掌柜的。”
　　“是是，这就去，小三，快，贴去墙上。”
　　“哎，”小二接了纸，转身找了浆糊去贴。
　　那两桌客人吃罢饭，起身要走，白展挑了一只筷子挥过去，直直的插在门板缝间，也亏得那缝大。
　　领头的中年男子回过头看了白展一眼，把身边的少年护在身前，立定了道，“官爷有事？”
　　“看看，”白展不动声色的道，“通缉令上的人，识不识得。”
　　“回官爷，不认识。”
　　中年男人看了看门板上贴的画像，的确是不认识。
　　众人都知青石老爷有一个儿子，但见过那位少爷的却是少数，都说他是个病秧子，终年的不出房。也不知那画师是怎么画出来的，大概倒像个病秧子。
　　白展站起来，慢慢的走过来，盯着少年问，“哪里人？”
　　“回官爷，我家少爷有哑疾，我们是梓屏县的，前些日子送少爷去南凡姑老爷家，自家老爷听说永安一带不太平，特地让我多雇几个人护着。”
　　白展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些个人，高矮胖瘦都不像习武之人，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和那位少爷身量相仿，怕是那少爷的书童一类，脏的很。
　　“雇的是哪里的人？”
　　“回官爷，小的是威远镖局的。”另一个大个子回道。
　　西宁这一地在丝绸之路上，连贯着中原和西域，走马的商人多，镖局也多。这威远镖局白展是没听过。
　　“官爷，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让小二哥带我们去厢房歇了。”
　　白展点点头，待那人转身的时候忽然抽刀长刺，下手又快又狠。
　　那人却也有防备，堪堪的擦着肩膀避过去，再回过身来的时候手中已多了一柄青黑色的短刀，刀柄上缠着粗布已看不清原来颜色，刀锋凌厉，回击的同样利落狠绝。
　　两帮人一时间剑拔弩张，吓得其余人退避到一处去。
　　“真是好刀，”白展自认避的已够快，还是被划了个血口子，“胡家向来出的好刀客，不知这位是？”
　　“草民一个，官爷喜欢，胡乱叫。”
　　“胡定风。”
　　白展叫出他的名字，换做别人可能不知道这个人，但他偏偏知道。就算不识得他这个人，也识得他手上这柄刀。
　　西宁一带出了不少本事人，胡定风算一个。
　　他自小随着他叔父胡长清习武，不讲究什么刀法招式，只学杀人的本事，学到十九岁终于可以刀过落叶不见刀影叶四分而落，抽刀见血不闻刀声血溅而人亡。
　　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西宁当时最有名的宗同门下的韩品，那是白展做捕快的第一年，在梓屏县的大街上，亲眼看见韩品被他齐腰断成两截，血喷的一地，好在是天未大亮的时分，不然定要吓坏百姓。白展从那血迹上踩过，盯着远去的背影，握了握手中的刀。
　　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刀客，同高手过招而取其性命获得的快感远大于同那香软动人的女子睡觉要来的真切。
　　胡定风自此成了梓屏永安一带最出名的刀客，也是杀手。他用刀，别人也把他当刀用，只要出的起银两。
　　后来听说他为了救自家叔父夜闯总兵府，被青石拿下，最后死在牢里。他一消失就是八年，白展没想到今日在这里再一次见着，又是为了这样的缘由。
　　白展笑了笑，“素来仰慕胡二爷的刀法，今日算是有幸。”
　　话音未落，趁众人已打成一片，胡定风携了那少年快步上马，驾着车往西奔去。
　　白展紧跟着也骑了马追上去。

　　追了十几里地，白展看见那辆马车，却不见人。他下了马，竖着耳朵听声响。
　　这一处很是荒芜，茅草长得到处都是，又极深，他看了一眼草丛，抽出刀狠狠砍了那马一刀。马受了惊，嘶叫着冲进草丛。
　　他眼见着某处草叶一动，立即飞身挥刀而去。
　　胡定风也带着那少年起身，带的周围草叶哗啦啦的响。白展的刀锋伤到那少年的背，只听呜咽声，也未见他喊痛，可见真是个哑巴。
　　两个人刀刀直逼对方咽喉，胡定风带了个人，白展看准了他施展不出所有力气，只挑那少年下手。
　　“白捕头，这永安梓屏一代的富贵可尽在青少爷身上，你真杀了他？”
　　“在你手里，我不指望带个活人回去，只好带个死人交差了事，不如，胡二爷把青少爷送给白展？”
　　“好，”
　　胡定风一把将那少爷推到白展身前，白展一愣，下意识的抬刀防卫，胡定风力气使得太大，那少爷撞在刀口上，还未回过神来胡定风已乘机一刀从那少爷手臂与身体的间隙间穿过披风直直的刺了他的心脏。
　　白展死之前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看了眼躺在地上死在自己刀下的少年，古怪的笑了笑，一股子黑色的血从口角溢了出来，十分的难看。
　　胡定风反手将刀上的血抹在靴子底上，看也不看死在地上的两人，回头去找那跑了的马车。

　　马失了太多血是早死了，他跳上马车，捡了些要紧东西拿下来，刚下马就看见远处有人骑着马过来，他眯着眼，想看清那马背上的人。
　　马蹄声越发的近，他算是看清了来人，威远镖局的谢纵阳，还有刚死了的青少爷的侍童。
　　谢纵样看见胡定风好好地站在那，高兴的喊“胡二爷！”
　　胡定风向他示意，他加紧骑过来，却看见地上的尸体。
　　“呀，青少爷也死了？”
　　“嗯，我没护住，只给他报了仇。”
　　胡定风语气淡淡，却也有难过。
　　“从永安一路到这儿，杀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却还是、、、”谢纵阳叹了口气，转过头问胡定风，“胡二爷，这一趟镖是没有送成，你的银子谢某改日奉还，这青少爷，给他埋了吧？”
　　“埋了，顺道也给白捕头埋了，他这些年也给梓屏做了不少好事，这一次失了手，西平王爷也不会给他留全尸。”
　　谢纵阳点了点头，回身看见杵在一边的人，又道，“胡二爷，这个小崽子非要跟我来找他家少爷和你，现在青少爷没了，他怎么办？”
　　胡定风看了看那叫做阿南的小少年，这一路走来他也不曾洗过澡，脸也不洗，脏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是一双眼睛不小，忽闪忽闪的，黑白分明。
　　此时看见自家少爷的尸首他也不哭，只是呆呆的望了望，目光又收回在胡定风面上，也不言语。
　　“让他跟着我，”胡定风惨然一笑，“哪一日不定死了也有人给埋了，死了有人烧纸，不至于死的凄惨，死了也凄惨。”
　　谢纵阳也觉得悲哀，刀客也好镖师也罢，都是刀口上舔血，今日你要了人的命明日人也能要你的命，开头就是沾着血的，哪敢期盼菩萨保佑给个善终。
　　半柱香的功夫两人便堆出两个小土包来，胡定风把白展的刀插在边上，像是了了一桩大事。
　　谢纵阳骑着马先行了一步，胡定风却不急着走，他看了看阿南，又看了看，像是在看一件稀罕物，看不够，又怕亵渎。
　　“胡爷、、、”
　　阿南被他看的难受，难得说了一句话。
　　声音倒干净，不像脸那么脏。
　　胡定风伸手揉了揉他的脸，他手上茧子糙的阿南不住的躲，他玩够了，一把将阿南提上马自己也翻身上来。
　　胡定风凑在阿南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青崖玉少爷，这处戏，你可算唱到头了。”

　　二
　　两人再回到百里坡的时候已经大黑，胡定风也不叫门，直接的推开了后院的门进了去。
　　他拉着阿南的手进了屋，拿出怀里的火捻子点了蜡烛，一时光亮起来。
　　“你、、、”
　　“佟掌柜的是我幼年时的朋友，他在这开了二十年的茶铺，是个稳重人。”
　　“你不怕他见财忘义？”
　　阿南是不大相信那个算盘打得流水似的佟掌柜是个稳重人。
　　“怕什么，”胡定风见门后面的桌子上备的有干净水，拉着阿南过去洗手洗脸，“你有的是钱，那官府的钱和拿你的钱有什么区别？”
　　他洗的仔细，下手轻的很，一下一下，逐渐洗出一个漂亮的少年出来。
　　阿南也不再避讳，直截了当的问，“你怎知我就是那青崖玉？”
　　“原来也想不到，只是你让我看见了这手。”
　　他握着青崖玉的一只手，那手洗了之后是水葱似的，每一根手指都细长圆润，指甲壳也好看，不大不小。只是靠近大拇指根部的地方有一处烫伤，指甲壳大。
　　胡定风记着这双手，当年他为了救叔父的命闯了总兵府，后来被青石抓住，在厅堂，青石坐着他也坐着，他们在谈条件。
　　青石说他饶了他这一会，但他要答应自己两件事。
　　第一件，不可再做杀手，第二件，有朝一日他青石有难胡定风需帮他一次。
　　要求不能算高，他答应的也爽利。
　　正谈着的时候，一个小小男孩闯了进来，刚睡醒的样子，在下人的追逐下扑进青石的怀里，斜着眼睛看胡定风，一双透亮的大眼睛，眼角微吊，睫毛长长的刷下来，漂亮的紧。
　　胡定风看的清楚，从头到脚不动声色打量个仔细，包括那右手上烫伤的痕迹。

　　“就凭这个？”
　　青崖玉洗好手脸，坐在床沿上，看胡定风用他的残水洗脚。
　　“也不能只凭这个，我只是不大相信，好好地青少爷怎么就害了哑疾，总兵府好东西山多，青老爷可不是没本事的人。”
　　青崖玉笑，嘴角勾了勾，“本事人？还不是被人害了命，悬在城门头上不得好死。”话越说越狠，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尾音带着哭腔。
　　不过是一句话，他的脸色变了三变，眉头微拧，眼神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阴鸷的怕人。
　　胡定风明白他，那天从永安县城门楼前过的时候，他是一眼也没看，直到走过了，他才回头，那样看，是一个伤心透顶的孩子的表情。
　　“人死不能复生，你爹他，真是对你好。”
　　胡定风不知拿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洗好脚，直接躺上床，把刀放在内侧，像是要睡觉。
　　“他是对我好，怕人家害我，老早就准备了莫笙来替我死一回，他自己，原来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的。”
　　青石早年替西平王做事的时候就清楚树大招风的道理，只可惜人心总不足，就算明明白白又怎样，荣华富贵这些东西，得来难，放手更难。像是根植于某处的大树，明知太大了会有人来砍，但不能逃，逃也是死。
　　“我从小没有娘亲，只有他和阿笙，现在都没了。”
　　青崖玉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着那红彤彤的蜡烛，眼睛里泛着微微的光。
　　“也真是奇怪，憋了这么久都不敢哭出来，现在却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过是死了而已，不过是再也见不到而已，不过是再也、、、”
　　他话没说完，胡定风一把将他拥进怀里，捞起棉被盖在两人身上，亲吻了青崖玉的额头。
　　“你现在是我的了，要给我养老送终，”
　　他话说一半，定定的看着青崖玉的眼睛，小孩子的眼睛，蒙着一层雾气。
　　青崖玉看着他，瞬也不瞬，
　　“你、、、”
　　半晌，他吐出一个子，同样的没了下文。
　　两个人相视了一会，胡定风捏了捏他的鼻子，“我喜欢你啊，青少爷，喜欢了很久，以后好好待你，下了地府之后你给我多烧些纸钱。”
　　“你，你、、、你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你不懂？”
　　青崖玉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抬手给了胡定风一巴掌。
　　“你要我给你做儿子？真是可笑至极！你以为我的命现在捏在你的手里么？我告诉你，”
　　“我知道，”胡定风莞尔，捉住他的手，“你给我下了蛊。”
　　青崖玉睁大眼睛看着胡定风，不是吃惊，而是不解，他说的风轻云淡，像是在说旁人。
　　“你可知那是什么蛊？”
　　“连心蛊，当日你爹敬我的那杯酒里面下了蛊，我是知道的。”
　　胡定风忽然觉得青崖玉的表情有趣的很，忍不住打趣他，
　　“我幼年的时候在西域呆过一段时日，认得一位叫做烟霞的姑娘，她家世代制蛊，曾教过我怎样识别蛊虫。连心蛊小而通透，肉眼难别，但溶于水中会微微浮动，只是，”
　　“只是什么？”
　　“这连心蛊原是那痴情女子造出来制服负心薄义的人，向来是那定了终身的才会吃的。青老爷让我吃这个，我还以为他是看中了我，要我做女婿的。”
　　“少贫嘴！”青崖玉嘴角勾勾，“你想必知道若是食蛊的其中一方死掉，另一只蛊虫就会一点点吃掉对方的心，那噬心之痛，可比最毒的牵机还要狠绝数倍。”
　　“我知道，所以你以后要听我话，不然我活腻歪了寻了死，你可就惨了。”
　　“、、、、、、”
　　青崖玉咬咬牙，冷哼一声翻下床就要往外去。
　　“作甚吗？”
　　“我有的是钱，我去找别人，等我给父亲报了仇，自会了断自己，让你不得好死。”
　　月光清冷，两个人都穿的单薄，慢慢的便觉得寒。少年的目光却似那月光，明明清冷，却让人不忍心。
　　胡定风从后面拦腰搂住执拗的少年，“不要去报仇，你杀不了西平王，在西宁没有人能杀了他。你爹为了你能活下去，费了那么多心力，你不能让他白费了。”
　　“西宁没有就去中原，再不行就去大漠找葛烈一族的人，总有人杀的了他。”
　　“崖玉，”
　　胡定风终于妥协，
　　“给我五年，我和你一起去报仇。”
　　青崖玉要回头，胡定风却不让。
　　他苦心孤诣的设了这么一个局,好让他平安,怎么舍得再让他去冒险。
　　从现在起，每一瞬都来得珍贵。
　　他要带他去西域找赤玖烟霞，还他一个康健的身体，再活五十年，一百年。如果有幸能为他报仇却还剩下点命最好，实在是活不过去也罢，为这么个人死了，他也不觉得亏。人一辈子能遇到个愿意豁出性命去维转的人，也算是有福气的。
　　就算他死了，他还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噬心之痛，他怎么舍得。
　　他是真喜欢他，见到他小人时的第一眼就喜欢，像青崖玉手上的那枚小小的疤，微小但抹之不去。
　　青崖玉挣扎了一会，慢慢的安静下来，很认真的问他，
　　“你真喜欢我？”
　　“嗯，”
　　他不相信人，除了他爹他谁都不信，只是，他想赌一局，赌这个人对自己的喜欢，输赢不过一条命，他爹稀罕，他不稀罕。
　　两个人都没有话再说，看那月亮，还是无动于衷冷冷的挂在天上。
　　后记
　　西平王在位十三年蓖，隔年十月，西宁城。
　　过往的马车和行人好大一片繁华，临近长平河岸的莺歌燕语只将那河水都带了暖，才子佳人富贵人家处。
　　青崖玉拐进一出浅巷，寻了一家店买了冥币火烛，再出来已是傍晚。
　　天边一处晚霞火红，他望了望，想起和胡定风在藏懋的日子。那地方风沙大，人烟稀少，只有晚霞红的好看。
　　他望了望，嘴角勾勾，眼睛却红了。

作者有话说

　　如果看了，给个评行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