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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番外:柴绍篇by倚玛 ...

  •   (一)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已经不可能再喜欢上别人了。

      妻是我的青梅竹马。她家兄弟姊妹多,从小去她家玩耍,她便自然地分派,阿绍,二郎,过来我们一起!我们玩的游戏乃是打仗。花园里分了各自地盘,有守有攻,时常玩得一身泥一头汗。那时我们四五岁。

      十多岁时,她时常换了男装,和我们一起骑马出门玩。我喜欢看她穿男装,爽利磊落,不像其他女孩子那么唧唧歪歪。她从来不哭。有次从马上摔跌了腿,也只不过叫一声,阿绍!驮我回去!

      我抱她骑在马上,不敢骑得太快,怕颠着了她。二郎那时还小,骑着自己的马,再牵她的马,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她便嘲笑,二郎,赶明儿我瞧你娶亲时也这么慌手慌脚,不知道新娘子怎么笑话你呢!二郎哼一声道,无垢才不会笑话我!

      初春时气,晋水边的杨柳一片嫩烟翠雾,太阳晒得人暖融融汗津津,她的脸颊绯红。她忽然搂住我脖子,在耳边悄悄说,阿绍!我也不会笑话你。我要永远对你好。

      不久爹娘就遣了人去她家提亲,她爹一口允了。很快我俩便成了亲。

      她叫三娘。

      开始时,日子就是三娘和我一起嬉笑玩闹,骑马打仗。据说那时候,我在关中是有名气的。其实不过是我们夫妇出门,遇见有什么不平事,带着哲儿坐车的妻不方便出头,就推推我,“阿绍你去!”于是我就成了“任侠闻于关中”。岳父好像很高兴这件事。

      岳父的官越做越大,我们全家搬到了长安,单留下他和二郎在太原。我知道,有些事是不可避免了。

      消息传来那天,妻替我收拾好包袱,让我走。我握着她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还是那么笑眯眯,你放心啦,我一个女人家,他们不会怎么为难我的。再说我有我的计较,你还不知道我?

      只好紧紧抱住她。怀里的她忽然变得特别小,从来没那么乖那么安静过。半柱香后,她忽然腻声道,好啦,阿绍!
      咹?
      我鼻子不能出气啦!

      当夜我匹马驰京而去,在道上遇见了大哥和二郎,一起奔赴太原。后来我听说,妻换了男装,变卖了老家的产业,收编了各路豪杰,拉起了一支军队。外人都惊诧这女子恁地豪侠,只有我一点儿不奇怪:从小儿我们一起玩打仗,都是三娘指挥我和二郎。

      岳父打下了长安,我和三娘的日子却更加不平静,哲儿交给了岳母照管,我们夫妇各带一军在外作战。天下越来越趋向李家,我以为,我和三娘很快就能团聚了。

      没想到迎来的是她的死讯。武德六年,平阳公主以军礼下葬。我牵着哲儿,站在长长的出殡队前,军角悲鸣。我恍惚想起那个暖融融汗津津的春天,你说过的,你要永远对我好。三娘,你说话没有算数。

      再也没有人叫我阿绍。

      二郎送了很多美人到我府里。她们大多是娇娇怯怯的小女孩模样,见了我就低低地喊一声,将军。

      我只能苦笑。二郎,难道你都不能明白?呵,也许我不应该再叫他二郎。他现在是秦王,而我是他帐下最得力的武将之一。

      如今的日子于我而言,反倒是打仗最为轻松。一打仗我就聚精会神,会暂时忘记三娘。但得胜后的寂寞……以前会有念想,会觉得天下百姓能有好日子过,会觉得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使国家像个国家,子女有所依,父母有所养,而夫妻不再因此而离分。可是李家的天下稳了,而三娘,我和你呢?

      回到长安之后,我要么独自在家喝酒,要么一人一骑奔城而出。热风掀起马鬃,闪着黑油油的光,我伏在马背上,风擦着我的耳朵,刷,刷,刷,一声又一声。风声激得人胸鼓震荡。想啸歌。随身带着装满烧酒的皮囊,拔出塞子一仰头,酒呛在喉咙里,我大口咳嗽起来,震得肺痛,那痛沿着经络五脏六腑钻下去,天真热。灞水反着光一大片白花花,眼前一片金星,好酸。我一声大叫勒住马。这里没有人会看到。霎时眼眶如泉眼汩汩,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水边有柳树,牵马至树下喝水。这里风光很好,如果三娘在,她会唱歌了吧。三娘爱唱歌子,小时候一高兴了就咯咯唱个不停。我想唱首歌给她听,开口却是胡儿的曲调:敕勒川,阴山下……这歌是她教会我和二郎的。忽然想起某夜她偎在我怀里,在我耳边呢哝,“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那一夜是再不可得。

      天暗了,要关城门了。残阳似血,我缓缓策马踱回城里,马上的人又变回了柴大将军。我想我再不会喜欢上别的女子,没有什么女子,能比得上我的三娘。
      一天窦诞来府里找我,说好久没聚了,襄阳最近发现了个姑娘,很会做点心,明儿过来尝尝。想想确实很久没有见他们了,襄阳公主——从前三娘是叫她二姊的。

      第二日便去了。长安城道旁的槐花都开了,一路骑马,闻着淡淡清香到了窦府。果然都是自家人,二姊特地过来和我说了回话。一时吃饭喝酒。饭罢上了点心,有一味红枣里面塞了什么馅,似乎是挺好吃,但也没大留心,可是我旁边的长沙公主和秦王妃都点头称好,襄阳公主很得意。

      我只是喝酒,一会儿婢女引了一个瘦小女子到了堂中,襄阳公主开始问她话,原来就是今天做点心的姑娘。说了些啥也没甚留心,只仿佛听说那道红枣点心叫心太软。这名儿倒是有趣,公主问她为什么,只听她说,这个红枣呢,就好比女人,这个糯米呢,就好像女人的心,因为女人呢,在爱别人的时候,心总是软的……

      我忍不住纵声大笑。这小姑娘倒有些意思。但随即便见一道生气羞恼的目光朝我射来,我一怔,难道笑得太大声太过分了?

      这姑娘倒是不扭捏害臊。

      (二)

      “妾意已属君,此心更无他。君当明妾志,复得疑真假?为君枉凝眸,为君娥眉画。为君思绮梦,竟夜劳牵挂。白日送君归,折柳灞桥下。恨不剖心肠,使君信无差。”

      这首歌,是我的将军教会我唱的。很多个朔风凛冽的夜晚,将军拔掉皮囊的塞子,将西域来的葡萄酒倒进陶碗,朝我一举,仰头便是一碗。有时是在他府上的院子,有时是在我守夜的城头,有时有如霜的明月,有时有跳动的火光。将军凝望着火堆,脸上会浮现出温柔的神情,然后喃喃哼起这首歌。

      我知道,这首歌也是别人教会他的。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长安,一个春天的傍晚。许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长安,鼻尖会浮起淡淡的槐花香。对我来说,关于长安最美好的记忆,就是绿树浓荫的街道,跑马场聒噪的蝉鸣,黄昏道边的小酒馆,以及一张盈盈的笑脸。那笑脸泛着酡红,空气里有微酸的米酒味,她说,小方,我唱一首歌你听。

      你喝醉了。

      我才没有,你别多话。她举起一枝筷子,轻轻敲着碗沿,曼声唱了起来。那歌子我从没听过,不是我们中原的曲子,也不像西域胡儿的音调,但却似一条温暖的小蛇,钻进人心里轻轻啮咬。从没见过那样又温柔又哀伤的眼睛,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是打哪儿学会了这样一首歌。

      嗯,唱这首歌的人,叫李宇春。
      没听过这个名字。是哪里的歌姬么?
      嗯,她是益州人,在一个离长安很远很远的地方。
      噢,啥时去益州,亲耳听听就好了。
      听不到的,她——离你太远了。

      我颇有些不以为然,益州是不近,但怎么见得我就不能去不能听呢。但我不想同她争辩,她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喝醉了的女孩子。

      风卷起门帘,是将军来了。我一路找过来,猜你们就在这里。
      看见趴在桌上的她,他一阵惊讶。你这坏小子,灌她酒了?
      我赶紧分辩,哪是我,她自己抢着喝。我还以为酒量多大呢,就这么点米酒就不行了。实在忍不住,我笑了起来。
      将军却皱起了眉头,就这样子,还能骑马吗?要不你骑马送她回去。
      没想到她噌一下站起来,指着将军说,不,我要你送。然后通一声倒下,又趴在了桌子上。

      我一怔。望望将军,他也一脸惊诧迷茫,嘴角却有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他摇摇头,方强,你去外面雇辆车,套马送她回去吧。我来牵她的马。快着点儿,坊门要关了。

      把她送到家,我搀她下车,她的侍女迎出来要扶她。她摆摆手,不用,我没事。你们,她指指在廊下栓马的我和将军,明天中午都过来吃饭。算我回请。都要来,一个也不许少。

      我和将军缓缓骑马回营,马蹄敲着石板,哒哒作响。我忽然说,将军,那姑娘为什么要你送啊,她是不是喜欢你?将军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小子你想什么呢!我看,是你喜欢上人家了吧!嗯,我像你这么大时,公主已经——将军忽然住了嘴。我便也不敢再说话。

      呃,说到这里,似乎应该介绍下我自己。我叫陈方强,晋城人,十九岁,大唐右骁卫将军柴绍帐下校尉。那个喝醉了的女孩,叫李一一,是长安城一家饭店的老板。前几日将军吩咐我,要我教她学骑马。

      第二天中午我们到时,院子里已经摆好了桌子。她迎上来,有点不好意思又假装没事儿的说,喝什么酒?我笑眯眯道,米酒。她脸红了,呸,臭小子!将军呵呵大笑起来。

      我明白为什么贵人命妇们都爱来这儿了——她家的食物实在是美味。小菜爽口就不说了,她把肉切成小块小块,用竹签穿起来烤,又入味又方便吃。我吃得连声赞叹,将军也微微点头。

      她有点小得意的微笑着,以后你们行军吃饭也可以这么做啊,不是很麻烦的。呵,真是孩子话。将军笑道,我们行军哪有这样享受,忙起来有时一日都在赶路,根本顾不上吃饭。

      那么你们想吃的时候就来这里吃。她望着将军,眼睛灼灼发亮。

      心里忽然雪亮。我知道了,我不过是那个“们”。

      饭罢将军回了营里,我带她继续去骑马。一路上她没怎么说话。女孩子有了心事,大概就是这样吧?

      到了马场,实在忍不住,我问她,其实你喜欢柴将军,是不是?

      马上的她晃了一下,她赶紧伸手挽住缰绳,沉吟了下,抬眼望着我说,是。

      长长出了口气,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又仿佛更加不明白。自从那个只招待皇族贵女的慧妍雅集开张,长安的人都在传说,店主是个特别有手段的女子,一时说她是襄阳公主的义女,一时又传她和秦王有纠葛。那天将军找我,说襄阳公主要找人教个女孩子骑马,我就猜到是她。我好奇,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人?

      昨天是我第一次见她。她穿了一身白色胡装,人特别瘦小,眼睛却特别亮。站在那里既不扭捏害羞,也不咄咄逼人,笑容淡淡的,说话也淡淡的。我从马厩牵马过来,她站在廊下等我,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她的脸白得透明,镶上了一圈金晕,整个人像一朵白芙蓉花。那一刹我竟然低下了头。

      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可是在这女孩子身上,有我所不能知道了解的事。

      她并不需要我保护,我也没有能力保护她,但我不愿意她受到伤害。我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打十五岁起,我就跟随将军南征北战,我尊敬他,崇拜他,如父如兄。公主下葬那天,我就站在将军身后,将军说,他不会再娶别的女子为妻。跟着将军,她连名分都不会有。

      我说,你这么年轻、自在、富有,可以选择这长安城里任意的男子,为什么偏偏是他?
      她没有说话。半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微笑望着远方道,你不会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但我很想明白。而那一丝笑意好像在说,傻瓜,你什么都不懂。胸口满满地涨得难受,不能再呆在那儿了。我调转马头,朝远方奔去,不想再看见她。

      一气跑出十来里,堵在胸口的东西才似乎松了点儿。马鬃里都是汗,它也累了,我勒住马。太阳已经偏西,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回得去呢?

      我再一次调转了马头。

      突厥进犯灵州,我们集结待命,不知这次轮到谁出征。消息一天一个样,有人说是左武卫将军,有人说是右卫大将军,还有人说是秦王。我很盼望是秦王。因为如果秦王出征,我家将军也一定会去。而我,很想离开长安。

      一日在营里碰到将军打外面回来,正在下马,我便过去牵马——将军的马从前都是我照管。我爹是马贩子,打记事起我就跟着爹,差不多是马背上长大的——将军似乎心情不错,看我牵着马往马厩去,忽然问,对了方强,那姑娘学会骑马了没?

      我停住了脚步。想了想说,不知道。
      噢?你没教她了?
      没有。
      噢。

      将军不再说话。我忍了忍,转身道,将军,她喜欢你。
      将军一愣,眉毛抬起来,不置信地瞪着我。
      真的,她亲口跟我说的。

      将军这下是真愣住了。

      (南希哭着说。。。8知道玛玛什么时候能填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玛玛是我心爱的姐妹,我很爱很爱她的文字,只可惜她从来都不肯好好写。当初大家一片对柴绍这个人物表示质疑的时候,是她对柴绍的肯定给了我信心。一一跟柴绍的这段感情,是我的心头好,所以柴绍的番外一直想自己来写,可是看了玛玛的开头,我就决定等下去。
    她充满画面感的文字,和笔端的缠绵之意,常让我忘情的掉泪。
    这一年来的我跟玛玛,其实生活中都颇遇到了不少不顺心的事,不过我的遭遇比起她来,又不算什么了。我尚有双城这个故事作为慰藉,对于她,我却不知道可以为她作些什么。
    知道她每天要写很多稿子,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答应过不催她完坑,甚至不催她更新,因为这样太自私了。可是,看着她的文字,我多么渴望这是我写出来的,因为她的文字比我的,更能深入人的内心。
    不想一个人独享,所以还是很不守信用的贴到这里给大家看了。无论如何,我很幸福,有她这样的朋友,有你们这些聆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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