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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一阵急剧失速把罗子平拉回了现实。
      车子竟刹停了。
      可是罗子平却在想,刘大仁死了。
      一个死掉的人在开车。
      这念头不可遏制地膨胀着,令他毛骨悚然。
      毫无征兆的几秒沉寂,随即,白毛爆发出欣喜若狂的怪叫,“停了,车停了!哈哈!一定是在加油,加油站!我们有救了!”
      罗子平听不到外头任何动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就在此时,白毛扑向了罐壁,他一拳一拳拚命擂击,他起初在喊“救命”,然后喊“放我出去”,他歇斯底里的样子连罗子平也吃了一惊。
      陡然间,白毛被吊了起来,站在他背后的是姜衍,高大的姜衍,用手铐链勒住了白毛的脖子,白毛像个溺水者一样手舞足蹈,但挣扎是无效的。
      这是一场寂静的杀戮,就好像有人按下了消音键,平稳、冷血,直到白毛的身躯如麻袋般落地,嘭!
      罗子平才回过神来。
      姜衍弯腰捡起防风打火机,罗子平看到这人居然勃/起了,这个人是个恶魔。
      耗子跪倒,姜衍踱过来,瞅着他们的表情,故作讶异地,“怎么,你们不觉得他太吵了?这家伙只有五年,就为逮他婆娘才逃狱,他这样子,早晚害大家被捕。”
      罗子平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没水,没食物,但在那之前,氧气会最先耗尽,因为谁也搞不清还要被关多久。
      如今,有一个人已经再也不需要呼吸了,姜衍是否是出于这个目的,又不明说,以免其他人产生警惕。弱肉强食,而今姜衍通过最极端的方式确立了自己的威信。
      “你们两个,”姜衍说,“去把它拖远点。”
      耗子腿软了,罗子平架起尸体,白毛的头颅像颗沉重的果实。
      这让罗子平想起一件事——刘大仁,大仁在没转到他的监区前,常受伤,他知道欺负他的肯定不止白毛,严重时医生得往直肠里塞棉花。
      最严重的一次用上了呼吸囊,他偶然瞥见过刘大仁脖子上的淤痕。
      或许,那些严重的伤,并不全是白毛造成的。
      尸体被扔在角落,两人返回另一头,罗子平感到双手沾了尸臭,接着,引擎又响了,车间歇发动起来。
      耗子绝望地哭了,姜衍坐在那摆弄打火机,罗子平拉着耗子坐下,氛围压抑而凝滞。
      燃烧,也是要消耗氧气的。
      姜衍眇着那一小团火,手一阖,啪,熄灭。
      耗子尖叫。骤然漆黑,让罗子平也浑身一僵。
      姜衍想干什么。
      嚓一声,火又重燃。
      他在耍我们。罗子平咬牙,他深知姜衍那变态的控制欲。耗子不止一次提过姜衍那些残暴得离谱的性/幻想,他称受害者“骗人的婊/子”,认为她们的作用就是满足他的需求。
      罗子平隐隐觉得这次出去后姜衍还会干点什么的。
      耗子大声抽噎,颤抖不已。
      “你呼吸得太快了。”姜衍意味深长地冒出一句。
      空气比先前浑浊了,可能是错觉,罗子平尽量压缩着呼吸的频率,鼻腔愈发刺痛。
      忽然,耗子惶恐地站了起来,姜衍的眼睛跟着他。
      “老、老姜,”耗子哆嗦嘴皮,“我想解个手……”
      姜衍一笑,两排森然白牙,“行呀,你到那头去尿,免得骚。”
      谁都明白,那头,白毛的尸首就静静躺在那片黑雾中,从这儿看过去,就好像向下望向一口深不可测的黑洞。
      耗子夹着腿,乞求想借个火。
      “这打火机……”姜衍举起,“好像原本就是你的?”
      耗子正欲去拿,姜衍猛一把捉住他的手。“你怕黑?”他缓缓起身,去握耗子的肩,“没关系,走,我陪你去。”
      那只大手,向前轻推。
      “等等!”罗子平起立,“顺便我也去。”
      姜衍盯着罗子平,罗子平也盯着姜衍。罗子平不确定,这是否明智之举。
      在他们两人身后,姜衍,像是个准备行刑的刽子手。快到时,罗子平回首,说他俩摸黑就成,一边兀自推搡起耗子。
      姜衍站在原地,火光甚至无法将他的脚映亮,他抬头,看不到头顶,黑幕笼罩着一切。真他妈是个鬼地方。
      很快,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他眯起眼,只有一个水声,看来,这个罗子平似乎没什么尿意。
      姜衍像一头猎豹,轻轻迈开了腿,前进,他大权在握。
      昏暗处缺乏视距,他很快捕捉到了响动,转向走去,火苗静谧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向上拉长,他将打火机伸在前方。
      果然,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灰色囚服的背影,忽明忽暗,头低垂着,就像在面壁。
      姜衍目露凶光地裂开嘴,然而倏忽间,他发现,那家伙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在埋头啃食,发出狗一样的声音。
      姜衍终于凶相毕露,“罗子平你敢藏吃的!”
      “姜衍?”
      姜衍猛然定住,慢慢地回过头,罗子平,正站在他身后。再转身,角落里空空如也,除了深灰的钢壁,什么也没有……
      “姜衍?”罗子平流露出机警,“我们尿完了,可以回去了。”
      姜衍的面孔在抽动,他死死瞪住罗子平。
      罗子平的视线却绕过姜衍,尔后又回到姜衍身上,“尸体呢?”
      什么尸体。
      “白毛的尸体啊,我把它搁在那个角落里的,怎么不见了。”罗子平道,“你动过?”
      姜衍的下颚紧绷着,他什么话也没说,罗子平看到了他的汗。这一刻,罗子平的眼底出现了狐疑的神色,姜衍立即避开他的目光。
      罗子平身后响起耗子的惊呼,“尸体跑哪去了?!先前明明放在这儿的!”
      姜衍厌烦的推开他们就走,他没意识到,自己心脏跳得越来越急促,每跨一步,黑暗就从身后倾泻,像在追着他,他的后背一直发凉,是汗。
      确实有人追着他,是耗子跟罗子平。
      他加快脚步,火焰开始在他手中上窜下跳。为什么还没到头,他猛一抬眼,就在那一交睫间,一个灰色囚服的身影,从他前方走了过去,穿闪而过。
      “谁在哪儿?”他睁大眼睛。
      没有回答。
      他没有看清任何细节。
      “出来!”
      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后,就在刚才人影闪过去的地方,他见到了白毛失踪的尸体。
      白毛横陈在地,趴着,只有脸朝上。火苗,在那脱眶的瞳仁中跃动,就好像他还活着,在看着他。
      姜衍感到口干舌燥,这时罗子平他们赶了上来,罗子平盯着尸体望了片刻,解释说,大概是车在行驶中颠过来的。
      车重新开动后,的确一路有了崎岖起伏,很可能已离开了主路。
      姜衍僵笑着冷哼一声,他不会看错的,白毛是个死人,这里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人,两次都是他,在这个油罐里,躲在暗处装神弄鬼。假如不是这样,那就一定是罗子平和耗子其中一个,或者,他们两个都是。
      这是唯一的解释,原因,管他的,他要把这个杂/种的肠子拉出来,绞死他!
      姜衍当即勒令其他二人寸步不离,他开始疯狂地搜查整个地方。
      罗子平当然不明就里,只隐约觉得,姜衍不像是在找什么工具或出路,一切更像是场诡异的追逐。
      而对罐仓的探索,始终是盲人摸象,罗子平意识到,其实这整个仓体,从没完整呈现过全貌,人唯一能看见的,永远仅是眼前一小块,这一块和那一块,也没有任何区别。
      简直像,永远都在同一处来回。
      罗子平猛然地喊住了他们。
      他指着地上说:“我记得,白毛的尸体,刚刚是趴在这里的?”
      姜衍一环顾,四下根本空无一物。
      耗子慌恐的双目,直发懵,“不见了……又不见了,”他近乎无意识地嗫嚅,“不是车颠的,是诈尸,诈尸……”
      一拳,姜衍揍得耗子鲜血如注,耗子捂着鼻弯腰呻吟,领口染红一大片。
      尸首再度消失了,不可能是三人中任何一个干的,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罗子平瞬间明白姜衍在找什么了,他也立刻联想起耗子那句话——“他一直,就站在你身后。”
      一个一直站在你身后的人,你永远也找不到他。
      罗子平不寒而栗。他只能想到一个人——刘大仁。
      火焰闪抖。
      姜衍的怒气溢于言表,面容在火光中狰狞扭曲,从刚才罗子平便感到他的反常,事情走到这步境地,这鬼地方让所有人都变得反常,这种黑暗,这混合着尸体、油垢与血的臭味。
      姜衍爬上脚手梯,使劲去撞那扇盖子,砰!砰!砰!缺氧才会招致幻觉,要空气。
      回声响亮。这上边,肯定还有什么观察孔,或气口之类的,他竭力,不得不抬起两只手去摸索。
      手铐锁链清脆地碰撞着。
      罗子平忽然睁大了眼睛。
      就在这一秒,车极猛烈地颠了一下,整台车如腾空再砸向地面,打火机坠落那一刻,罗子平听到了惊心动魄的“嘎嚓”一声。
      紧接着,传来了姜衍撕心裂肺的惨叫。
      罗子平忙拾起打火机,车仍在剧烈地震颤。他被自己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姜衍倒吊着,脚卡在梯子里,脚踝已经拧曲得不成样子,踝骨从侧面把皮撑了起来。
      姜衍直翻白眼,直到罗子平把他从上面搬下来,脱掉鞋,耗子看到姜衍的脚,哇一口吐了。
      姜衍嘶哈嘶哈抽凉气,动弹不得,如果休克,这里谁也救不了他。
      “滚!”他阻止了罗子平的靠近。
      罗子平和耗子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只意味这一件事,食物链的顶端轰然坍塌了。
      耗子领口的血渍干了,他的鼻梁歪了,打火机又回到了他的手上。情势总变幻无常,而他似乎还未完全从惊吓中恢复。
      罗子平感到筋疲力尽,大脑混沌嘈杂,他忍不住和衣卧倒,贴着冰凉的地,他该怎么办?他好像听见了轮胎碾过无数的石砾,车不断的起伏,这是要去哪,他朦朦糊糊地想,我要北上,弄台吉普,穿过戈壁,开过国境线……
      姜衍的脚在变黑,组织在坏死,他牙关颤抖,每个毛孔都在渗汗,汗像脓一样。
      他不可能错,这不可能,他们不能就这样将他丢在黑暗里。他勉强支起胳膊,却翻不过身,剧痛,车还在不停地颠。
      究竟哪个在开车!
      黑暗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他感觉到了,转过视线。
      他看见,白毛正从黑暗里爬出来。
      不,死人怎么会爬呢。
      他屏住呼吸,白毛的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脸冲着他。
      一张死人的脸,在黑色的背景前浮肿苍白,头颅伴随车身弹跳,嘭嘭嘭嘭,一颠一颠地,向他移来。
      不要过来!
      姜衍张大嘴,喉管干燥灼烧,发不出音。
      尸体还在欺近,他眼看着,却动不了,是这辆车,是这辆车在下坡,尸体顿时快速地朝他滑来。
      白毛在笑!白毛在笑!他要过来了!要过来了!
      罗子平猛睁开眼,“姜衍?!”他摇醒耗子。
      姜衍正在地上翻滚,罗子平跑去想按住他,他一把抱住罗子平的头,双眼大张,“我没看错!他就在这儿!去找!”
      他一把抓住耗子,“衣服脱下来,把衣服点燃!太黑了,他躲起来了!”
      “这会把氧气耗尽!”耗子叫。
      “快给我点!”
      罗子平知道,姜衍崩溃了。
      他扑了上去,耗子跟着扑上去,他们用姜衍的囚衣裹住了姜衍的头,越缠越紧,越缠越紧,姜衍疯狂地挣扎,打掉了耗子手里的打火机。
      打火机翻滚,翻滚,当啷一声,火灭了。
      罗子平的手没有松,他这辈子都没使过这么大劲,姜衍早已不动。漆黑中,他听见耗子还在惊恐的喘气。
      “闭嘴!”他大喝,“别再喘了!”
      片刻,他听见了耗子抖簌的声音,“我……没有在喘。”
      冰凉的喘息声,仍在耳边。
      罗子平慌忙摸到打火机,光一亮,他和耗子对峙着。
      时间的绞盘在两人间慢慢绞紧。
      “是你。”罗子平说,“除了你,没人看到过刘大仁被打死,是你们串通的……”
      耗子摇头、后退,“不是我……不是我……是你!你跟刘大仁关系那么好!”
      “放我出去!”他朝他扑了过去。

      ——————————————————————————

      砰!
      砰!
      砰!
      吱嘎一声,盖子豁然打开了。
      刺目的光,与噪音汹涌而入,人声、警笛声、步话机、狗吠,他被他们拖出来时,这一切包围了他,他只顾贪婪地呼吸空气。
      “逃犯抓到了!”
      枪械的声音。
      “一个,好像脱水了。”
      急促的脚步声。
      “等等!你们快下来看!”
      他被压在地上,接触大地的感觉真好。他侧过脸,一只巨型的轮胎,陷在杂草里,再往前,草丛里有只帽子,就落在驾驶室旁,窗玻璃上,好多的血,蜿蜒流淌。
      “里边的人是不是全是你杀的!”有谁在质问。
      可他听不清,他被拽离地面,于是恍惚地昂起头。
      透过繁枝的树冠,天空多么湛蓝,就像那天一样,像真要溶化在其中了。而在这些所有声音之外,整片榆树林,都在沙沙作响。
      罗子平笑起来,原来,他们根本没有离开,一步都没有。
      原来,车一直就停在原地,根本不曾启动过。
      他没有机会死在自由里,再也没有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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