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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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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子平越狱了,狂奔后喉咙带着腥味,心脏剧烈的供血使脑门发麻,他喘着粗气,身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绝对的黑暗,造成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全感。
越狱的不止他一个,他能听见周围更多的咳嗽和喘息,犹如自己的回音。
嚓一声,不远处出现了一星摇曳的火光,是打火机。栖伏于暗处的逃犯,陆续向光源聚拢。
攥着火的,是满脸惊恐的耗子,他把打火机预先藏在了袜子里。罗子平还看见了白毛和姜衍,他们身穿灰色囚服,手铐与脚镣叮当作响。
每个人目光中,都闪动着一股极端的情绪。
他们在一辆油罐车内部,跟计划好的一样,油罐早已排空,挡油板卸掉弄成一个大空间单仓,好像货机机舱,他们脚下是弧形的钢衬,残余的气味,极刺激呼吸道和眼球。
白毛一巴掌抽耗子的后脑勺,“这地方点火,他妈不要命啦!”
耗子的打火机险些脱手。
姜衍哂笑一声。
不出所料的话,油罐车现正行驶在一条深邃的山沟里,驶向下一个隘口,只要十五分钟内闯过这个笼口,警察就甭想再逮住他们了。
目前,一切顺利。
白毛夺过打火机,倒也没熄了,火光范围很小,可毕竟,人是须要看见东西的。
耗子的手仍哆嗦得厉害,不仅手,整个面部的肌肉,都在发颤。罗子平注意到,耗子的手上有血,很多血。
怎么回事,他问。
耗子低下头,失神地望着一双手,半晌才道:“刚刚我好像……杀了人了。”
所有视线转回耗子身上。
罗子平心头一咯噔,“杀人?杀什么人?”
耗子抬脸,“杀司机,劫车啊,不是你说的?!”
罗子平根本不知所以。
“咱跑、跑进林子的时候,”耗子说,“你不是指着这车,喊‘就这辆’,我一看驾驶室里还有人,搬起块石头……”
火光中,猛可间,耗子发觉,所有人的脸色,在他的陈述下,变得怪异起来。
他惶惑地扫视,“就、就咱五个逃出来?讲好负责开车的是刘大仁,他会搞定尸体的。”
沉默,气氛越来越不对。
“怎么了!刘大仁不是在前面开车吗?”
“刘大仁上周出狱了。”姜衍说。
“是我叫他把车停在林子里的。”罗子平。
耗子的表情,从慌张,演变成惊愕,一个最糟糕的解释,逐渐成形,“你是说我砸的那个、驾驶室里的是……不可能!”他语无伦次了,拖着哭腔说当时太急,说他压根不晓得刘大仁出狱,他俩不在一个监区,这事怎么没人告诉他。
“你确定你杀了?”
耗子伸出手臂,上头溅满了脑花子,哪还有假。白毛气得一脚将他踹翻。姜衍同罗子平对视一眼,是的,耗子只是个小角色,一个小失误。
然而,这是另一个问题,假如真的,耗子砸死了刘大仁,那么现在,又是谁在前面开车?
“刘大仁!”白毛吼道,“给老子停车!”
车没有停。
驾驶室里的究竟是谁。
姜衍冷笑,“不是刘大仁,还能是鬼么。”
没来由的,罗子平打了个寒战。
众所周知,罗子平和刘大仁的关系好,上下铺。
刘大仁出狱前两天,罗子平找他,当时刘大仁正往柜子里拿东西,罗子平凑近道:“大仁,这回你一定得帮我。”
“你说。”
罗子平朝旁瞄了两眼,“越狱。”
刘大仁抬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皱眉。
“就你一个人?”
罗子平踌躇了一下,“还有白毛姜衍他们。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刘大仁继续收拾东西,“为什么选我?”
罗子平知道他是聪明人,“两星期后不是迁押嘛。”迁押,就是把犯人遣往别的劳改农场,这机会千载难逢,“正巧你提前出去,非你莫属,帮我们搞辆车。”
对方不说话,罗子平记起什么似的,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张折得发白的照片,一个女人抱着小孩。
“我老婆闺女。”
刘大仁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你结婚了。”
罗子平有点后悔把照片拿出来。
“我女儿,病了,白血病,哭着闹着要爸爸,我得回去见她一面,□□扣了信,不出去,恐怕这辈子没机会了。”
正当罗子平以为没戏之时,刘大仁突然道:“钱呢?”
“啊?”
“你回去总得带些钱吧。”
“哦,放心,钱跟证件姜衍都安排妥了,你那份也少不了。”
好吧,刘大仁说。
后来罗子平把照片还给白毛——照片其实是白毛给的,照片上是白毛的老婆孩子,孩子也没病。
瞅着照片白毛骂呸,这臭婆娘,趁我蹲大牢,跟野男人鬼混。白毛恶狠狠地笑,“等出去了,瞧我怎么拧断她的脖子!”
罗子平想,或许他不该骗大仁,他们一起骗了他。不过刘大仁能拿到笔大钱,他这样宽慰自己。
白毛爬上脚手梯,试图撑开油罐上方出入口的盖子,用肩去顶,竟纹丝不动,他们就是从那儿进来的,不知怎么搞的,唯一的出口堵死了。
白毛气急败坏,“谁把盖子锁上的!谁他妈是最后一个下来的!”
耗子吓得直缩。
“是我。”姜衍冷冷道。
白毛从梯子上跳下,“你他妈把盖子锁了知不知道!”
“我、他妈、没锁。”姜衍从齿缝里,吐出每一个字,那阴冷的眼神,像一条蛇。
如果不是意外,那只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可不是好兆头,罗子平感觉不妙,这车正开往哪里,开车的到底什么企图?他下意识觉得不会是刘大仁,中间必定出了状况,大仁不见了。
白毛朝罐壁一通猛踢,整个罐体震得像隐隐雷鸣。“刘大仁你敢耍老子!老子不过就是捅过你几次屁/股!你还真当自个了不起,停车!弄不死你!”
某些字眼还是扯动了罗子平的神经。
“白费劲,”姜衍讥笑,“车还在开,谁听得见。”
如同应征了姜衍的话,车颠簸了一下。
耗子始终畏缩地挨在罗子平身旁。
有人恐惧时呆滞,有些人则用虚张声势来掩饰。罗子平清楚白毛为何如此暴躁,这困境想必姜衍也意识到了。
没水,没食物,没联络工具,假如外面的人不及时打开盖子,甚至,根本没放他们出来的意思,后果不言而喻。乐观揣测是一刻钟后,按计划停车放他们逃散,但是,诡异的事态令这种可能性存疑。
罗子平看到,微小的火光仅如宇宙里一粒星辰,更大的空间隐秘于漆黑中,他感觉自己就像在一口巨大的棺材内,他被活埋了。
这时,耗子忽地拽了拽罗子平,低声唤:“小罗。”
他扭头。
耗子的眼神游移闪烁,透着股极度的不安,“小罗,我刚才说五个人,我们有五个人。”
罗子平说是呀。
耗子说:“不!我是说,我以为这里,这个油罐里,有五个人,我下来的时候看到还有一个人在角落里,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刘大仁……”
“什么?”罗子平警惕地盯住他,越狱的事绝对保密,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个人,“人在哪?”
耗子说:“他一直……就站在你身后。”
罗子平骇然回头,那里一片漆黑。
“别瞎说!”
“我没,我真看到了。”
罗子平心神不宁起来,有一丝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他立刻告诫自己,世界上没那种玩意,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瞪了一眼耗子,“你看错了,你看到的估计是人影。”
耗子两眼发直,一下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对、对,影子,肯定是影子。”他难看的笑了笑。
罗子平不愿再背对那个幽暗的角落,他转身直面它,引擎轰隆的共鸣里,黑暗本身就好像某种有生命的东西。
蓦地罗子平脱口而出,“刘大仁真的死了?”
“我没看清,”耗子哭丧着接话,“那小子戴了个帽子,我才没看清。”
帽子。
罗子平怔愣了一下。
那天,罗子平从耗子那买了半包烟,算作给刘大仁的饯别。
他们爬上农场牛棚的棚顶,躺平了,天空晴朗,前方就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戈壁。罗子平把烟盒撕开搁在胸口上,两个人就把烟灰弹在盒里。
罗子平开始讲越狱的安排,太阳晒得大仁迷迷瞪瞪的,也不知听进多少。
罗子平说记得附近有座北方油库,可以搞辆运油车,不至于招人怀疑。刘大仁含糊地答应着。
罗子平伸出一只胳膊,刘大仁很自然的将头枕上去,蹭了蹭,罗子平能感受到他脖子后面尖尖的颈椎骨。
他觉得他们之间存在某种似是而非的东西。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大仁,阳光也很好,在操场上,刘大仁背靠刷满大标语的围墙,就站在那个斑驳巨大的“厉”字下面。罗子平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小个子,瘦瘦的脸,一双深邃的眼睛。
大仁一边手臂比另一边黑,猜他是个跑线路的司机,还果真如此。
当然一年后他俩才结识,那时大仁手已经白了,蓄着连鬓的胡茬。
“看完孩子后你打算怎样,等着被捕?”刘大仁忽然问。
“不。”罗子平顿了一顿,“我要北上,弄台吉普,一路穿过无人区,开过国境线,再也不回来啦。”
“还不都是找死?”刘大仁苦笑。
“那也得死在荒漠,死在自由里。”罗子平夸张地扬手,冲着晴空,“啊——溶化在蓝天里!”
他低头看刘大仁。
刘大仁眼睛里充满油一样的光泽,眼角还残着笑,像在等待着。
可是罗子平没有说出那句话,他没有说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那里有一条线,他不敢轻易地越过去。
他伸手揉了把刘大仁毛茸茸的脑袋,分散两人的注意力,“到时候你把车停在边坡那片榆树林里。”他说,“还有,戴顶帽子,遮一遮这个劳改犯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