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玄零

2、第二章 洗尘

　　从山上下来，清晨的薄雾已全数散去，太阳也升上中天。虽已临近中午，深秋的郊外却依然是寒风萧瑟，加上漫山遍野的枯枝败叶、棘草灌木，目之所及，更显荒凉。
　　方少枫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是明显还红肿着双眼的方潜。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公交站牌下，都没说话。
　　从老人的墓前下来，方潜虽然强行稳住了激烈的情绪，却明显还没从这巨大的悲痛中回过神来。方少枫并没有落泪，神色似与昨日无二，然而冷淡的眉眼中却显出几丝难以察觉的阴狠。
　　“当时，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方潜呆呆地看着马路对面荒凉的田地，眼神茫然而无措。
　　方少枫嘴角勾了勾，说：“奶奶嘱咐的，怕你在牢里情绪不好，又惹出什么事，不让我给你带消息。”
　　说着他抬了抬下巴，脸上露出讥诮的神色。
　　“再说，本来我也就没打算跟你说，说了有什么用？”
　　方潜一直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随即痛苦地闭上眼睛。
　　“奶奶走之前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只是哭。”
　　回忆起奶奶临走前紧握着他的枯槁的双手，满是不舍与无奈的眼神，方少枫心里蓦然一痛，眼神阴郁。
　　进城的公交车由远驶近，虽是周末，来郊外的人却不多，车里大半空位。
　　拣了个远离方潜的位子坐下，方少枫迅速陷入睡眠。
　　十七八岁的年纪原本就是渴睡的时候，昨晚躺在床上，听着客厅沙发上悉悉索索的翻身声，方少枫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儿时母亲决绝地出门时自己扒着门框大哭的声音，一会儿是奶奶在厨房一边炒菜一边等着他放学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了自己第一次回家发现自己终于成了孤身寡人时的情景，就这么乱糟糟地捱到半夜，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身，方少枫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被人推醒时，方少枫一睁眼便看到眼前男人略带关切的脸。
　　“快到站了。”方潜说。
　　方少枫刚准备站起身，却发现自己上身赫然盖着男人的黑色外套，随着动作滑到手边，已带着自己温暖的体温。
　　方少枫将外套扔回给男人，起身下车。
　　原本往旧巷子走的方向，方少枫却突然拐了个弯，往大路走去。
　　方潜忙快走两步赶到他身边，问道：“不回家？”
　　方少枫目不斜视：“去饭馆。”
　　想起昨晚上吃饭时的对话，方潜忙拉住他，说：“不用不用，你回去补觉吧，我去买点菜，回去给你做。”
　　说着又不确定了加了句：“菜市场还在五巷口吧？”
　　方少枫神情莫测地看了他一会儿，“嗯”了一声，又将裤兜里的钱包掏给他，便不客气地转身往回走去。
　　再次醒过来，方少枫是被厨房里溜出来的饭菜香气给馋醒的，拿起床边的闹钟看了眼，快三点了，难怪这么饿。
　　从卧室里出来，躺在沙发上小寐的男人忙站起身。
　　“醒啦？快去洗脸刷牙，饭菜都还在锅里热着。”
　　方潜头发还带着些水汽，几缕发丝湿答答地贴在额头上，侧脸被沙发硌了条红印子，显得有些滑稽，身上……
　　方少枫明显皱了皱眉。
　　随着他的眼神望下去，方潜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刚才洗了个澡，两套旧衣服都扔了，人家不是说……那里面带出来的东西晦气么，没换洗的，先借你的穿穿。”
　　方少枫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朝洗手间走去。
　　才十七岁的少年，身量已与父亲相差无几，衣服穿在方潜身上倒还算合适。
　　洗手间里传来洗漱的声音，方潜忙把饭菜端出来。
　　四菜一汤。木耳炒肉片、酸辣土豆丝、爆椒牛肉、手撕包菜，还有一大碗最常见的西红柿蛋汤。
　　最家常的菜，卖相也不怎么好。
　　方潜不好意思地耙了耙头发，有些讨好地说：“好多年没做过饭了，手生得很，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方少枫光着上半身，大剌剌地坐下，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味道的确一般，但起码比泡面饼干强得多。
　　看方少枫低头吃菜没什么异议，方潜忙盛了碗米饭放他面前。
　　“睡了那么久，饿坏了吧。”
　　说着也给自己舀了碗饭。
　　“多吃点，把菜吃完，明天我再做新鲜的。”
　　“不用做我的，我晚上有自习，九点多才回来。”
　　方少枫低着头边扒饭边说，口齿不清。
　　对面的男人闻言眉头一皱。
　　“那午饭和晚饭呢？”
　　“在学校吃。”
　　方少枫头也不抬地回答。
　　十七八岁的男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校里的大锅饭，能有什么营养？
　　两人默默吃饭，相对无语。
　　饭毕，方潜手脚麻利地将碗筷收进厨房，等甩着水淋淋的双手出来时，见自己儿子已换了衣服，正背了包准备出门去。
　　“你去哪？下午不是不上课么。”方潜顾不得抹手，忙问道。
　　“打工，”方少枫淡淡地瞥他一眼，“晚饭在外面解决，不用等我。”
　　说罢径直出门去了。
　　方潜呆愣在客厅里，心绪翻涌。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茶几上，几本杂志下赫然压着两张百元纸币，显然是留给方潜的。
　　方潜眼眶一酸，差点忍不住泪。
　　一星期一天的假期，同龄的孩子们都在做什么？躲在家里补觉？还是趁父母不在偷偷看会电视？抑或约上两三好友一同出去逛街散步？而少枫……方潜攥紧了那两张钱币，指甲狠狠硌进手心里。
　　他不知道方少枫每学期的学费有多少，生活费有多少，不知道这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能做什么样的工作，能赚多少钱，在工作学习两头兼顾的情况下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他只知道，方少枫已经承担了太多在这个年纪本不属于他的责任。对这个儿子，他亏欠了太多太多。
　　夜晚，老旧的巷子里一如既往的漆黑冷清，残破的路灯摆设性地立在路边，没一个是亮的。昏暗偏僻的小巷即使是白天也没太多行人，在无星无月的夜幕下更显得阴森恐怖，好在路边老旧的小楼里总有些或明或暗的灯光泄出，给寂静无人的道路带来了丝缕人气。
　　深秋时节昼夜温差大，下午出门时只穿了件衬衫的方少枫此时只觉身上凉意阵阵，他紧了紧衣领，加快脚步朝自家小楼走去。
　　进了院门，方少枫下意识地朝自家所在的三楼望了一眼，突然停下脚步。
　　明亮的灯光被米色的窗帘染成暖暖的橘色，如蜡烛，如灯塔，将方少枫的心口隐隐地灼了一下。
　　自己已经多久没见过家里有等候他的灯光了？
　　奶奶去世后的第一个夜晚，方少枫抱着膝在沙发上孤零零的坐了一夜。从那以后，他便明白，从此以后，这个家，就只有他自己了。
　　再不会在漆黑的夜里有属于自己的灯光等候自己，再不会在他还未走到家门口便有人急匆匆地为他打开门，再不会有满头白发的奶奶步履蹒跚的身影和满带溺爱的唠叨，再不会有永远干净整洁的房间，和那永远不变的饭菜香。
　　这些温暖，从他记事起，就只有奶奶带给他。
　　奶奶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每走一格方潜心里的焦急便多出一分，已经十点十五了，方少枫还没有回来，他每次要工作到这么晚回家么？他做的到底是什么工作？累不累？苦不苦？会不会有人欺负他年纪小？
　　这是七年来方潜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身为父母对自己儿女的关切与焦急，往常都是听狱里那些有孩子的狱友们说的，那些身上或多或少背负着罪恶的男人们，只有在谈到自己孩子时，才会真正露出快意欣慰的笑容。
　　心里的焦急与忧虑让方潜内心深处升出一点点奇异感，但他已无暇顾及这点感觉，只望着茶几热气腾腾的夜宵焦急地等待着。
　　十点二十了，他决定若再过十分钟方少枫还没有会来他就下去等他。
　　正焦虑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方潜突然听到楼梯道里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来不及分辨，方潜一把拉开了房门。
　　逆光之下方少枫看不清方潜的面容，方潜却能很清楚地看见对面身影尚在阴暗处的少年，略带疲色的面孔显得微微有些吃惊，身上还是下午出门时那件黑色衬衫，背包略显懒散地挎在背上，不知是不是天晚夜凉，身形显得有些瑟缩。
　　方潜一颗心重重地放下地，随之升起的是淡淡的心疼。
　　“回来了。”
　　方潜忙让出路让方少枫进来。
　　方少枫“嗯”了一声，换鞋进门。
　　家里明显是被打扫过的样子，沙发茶几纤尘不染，连老旧的地板都被擦得锃光瓦亮，几乎能倒影出人影来。原先四处散落的泡面饼干袋都不见了，报纸杂志都被收置齐整。方少枫的目光落在方才在楼下看到的窗口上，往常昏暗的窗帘如今终于露出本来颜色，还带着微微的水汽，整齐地悬挂在那里。
　　方潜略有些局促地立在一旁，神情像个正接受家长作业检查的孩子，露出些微紧张。
　　视线落回茶几上，边缘处裂了个口的白瓷大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嫩白的面条，翠绿的葱花，鲜红的西红柿，上面盖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在氤氲的热气里显得格外诱人。
　　“傻愣着做什么，再放面该糊了，来，快吃。”
　　方潜取下儿子身上的包，径自坐到沙发上，伸手转动了一下碗，将有豁口的那一面移向自己，又拿起筷子递给他，笑着说。
　　“快坐下啊，傻小子。”
　　一顿夜宵吃的异常沉默，方少枫低头吸哩呼噜着面条，明显感觉到头顶上两道沉默而专注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热乎乎的面条落进胃里，整个身体都是暖的，可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固执地堵在嗓子眼，让他宁肯专注地吃面也一言不发。
　　最后一根面条吃尽，方少枫擦了嘴就要收拾碗筷进厨房，隔茶几而坐的方潜一把将他按住。
　　“放着我来。”
　　方潜按着自己儿子的手，却似乎有些局促似的，忙又挪开。
　　方少枫始终不愿正面面对父亲温暖包容却又带着点胆怯的目光，默默垂了眼眸。
　　“少枫，你……把工作辞了好不好？”
　　方潜下意识地摩挲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措辞。
　　方少枫终于抬眼望向他。
　　“以前，是我不在，现在我回来了，不需要你再出去工作，我……爸爸能养你。”
　　收回一直放在碗上的手，习惯性地插进裤袋里，方少枫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眼角露出微微讥讽的神情。
　　“怎么养？你当现在工作是好找的么？”
　　何况你一个有着案底的人。
　　方潜捏紧了手，眼神黯淡。
　　“我，我知道，我这样的不好找，但这些你不用操心，我在里面还是学过一点技术的……”
　　声音越发的小下去，方少枫已经讥诮地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了。
　　“总之，有我在一天，必然少不了你一口吃的，你，你下次就去把工作辞了，以后，要以学习为主。”
　　想到儿子的学习和未来，方潜有些硬气了提了提声音。
　　方少枫没再答话，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起身将碗筷收进厨房。
　　“少枫……”
　　方潜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再说吧。”
　　方少枫打开龙头开始刷碗，留给方潜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