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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6-28 ...

  •   26

      他遍体鳞伤地倒在我面前,身上不着片缕,全是鲜血和沿街市民扔砸的秽物。
      他折断的右手,被彻底破坏的双腿,他沿途一路遍布的红色印记,他血肉模糊的□□。
      我没办法作出任何表情,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反应可以来表现我现在的心境。我木然下马,把这残破的躯体搂到怀里。就在不久前,我是怎样信誓旦旦地说要让他幸福。
      我终于体会到父皇当年看着母后在自己面前被敌人辱杀的愤然无力,或更甚于那种的痛到极点以致麻木的悲绝。
      我抱他上马,响彻天空地一扬马鞭,向皇宫奔去。
      如果他死了,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为他陪葬。

      我看着天晓扶宣面色沉重地为倚越诊断,我没有请其它御用医师,因为现在我只能相信天晓家的人。
      “他的双腿残废,右手已断,双耳,双目都已被损坏,身体全部内脏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尤其是胸肺、胃肠,而□□……陛下也看到了,那是不能再复原的伤。”
      “你只要告诉我,他有没有救?”
      不知为什么,他看着我,皱了皱眉,然后叹一口气:“全是毁灭性的伤害,他现在是我用大量药品拖着才能这样,但也不可能久,最多不会有十天了。”
      我悲痛欲绝:“天晓•乐•扶宣,天晓乐系之长,射原最出色的医师,连你都没有办法么?”
      “……治病需要一个人身体的本基,若本基够好,再大的伤病也易复元。而倚越……”
      天晓扶宣神色中有沉重的哀伤:“陛下,你知不知道冰玑榕莲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药物。它可以在二十年内耗尽一个人的生命。倚越服用冰玑榕莲十四年,身体的根基早已不在,这次连续三个月的受刑,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三个月。从我离开盛邺时就已经开始。
      三个月来战场上的我一直安心于那些虚假的文书,而他却在受着非人的折磨。为什么我不能更细心一点,为什么我不能看透那些并不完全的假相!
      这就是我招致的后果么?让我失去已融入我魂血中的你?
      世间神明,我愿接受一切惩罚。倚越,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为什么他会为我承担这些黑暗与灾劫。

      “任何救他的办法,”我觉得此生不会再有更大的绝望,就像是在对天地祈许哀求,“……告诉我,任何办法。”
      天晓扶宣仔细看了我很久,终于开口:“传国之血。西野代代相传的至宝。也只有天晓家的高级医师,才会知道它真正的功用。它能从内里修复人的整个身体,替代生成新的本元。用传国之血护住他的心脉根基,在那种极限的复元能力相助下,加上我的治疗方法,应可以使任何伤病解除。只是……传国之血只能用来救一个人,陛下,这意味着川王朝将失去镇国之宝。”

      就像无边血海中一叶方舟闪现。
      没错,传国之血的确是镇国之宝,若被人知道我用它来救我的凭质,倚越将来必定更为人所不容。如果我早知道把它交予倚越会给他带来那么大的危难,我情愿那时就摔毁了它。如今它是唯一的希望,难道我还要放弃?
      “天晓扶宣,我受伤的事你也知道吧?作为医师,你应该有办法让一个人看起来很病重是不是。”
      他很惊讶:“你要我伪装你病重,佯作给你用传国之血,实则救倚越?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拿国宝作治病之用,我倒也愿意背这个恶名。”

      我坐到床边,握住倚越冰冷的手,看他苍白的脸。我不会放过伤害他的人,那样地折磨他,更害他失去了……如果我没有在军队到达前急赶回京,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天晓扶宣,我一直不明白,”我想我是无比悲愤的:“为什么天晓家不救倚越,凭天晓家的能力刀山火海都不在话下吧?为什么不救?!”
      天晓扶宣并没有被摄于我的怒气,他盯我的目光深沉若有所思:“陛下,天晓家向来冷酷无情,你的英明贤能,注定倚越占据不了你心中的地位,天晓家不会救一个没有用的道具,也不会在王朝新建时就四方树敌。”
      我看他严肃的表情,他不是在解释原因,他是在说明事实,一种存在于人们心中及观念中天晓家的虚假表象。就为了要维护这个表象,便连自己的儿子都牺牲么。天晓冥戬,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陛下,有一点你必须要清楚,从始至终,倚越身边有十数位势系最优秀的传音者和术士,只要倚越曾有任何一丝自救的愿望,他如今就不会失去意识昏迷在这里。“
      “陛下,我知道你也许了解了一些东西,所以你才如此看重倚越。倚越会作出这样的选择,是作了不计其数的思考得出的答案,这其中有更深的含义,你并不能看见。”
      我怔怔地看着倚越,他是为了我……
      天晓扶宣向我行礼退下,在离开前他的声音又再响起:“请陛下一定不能忘记天晓是个怎样的家族。我们从前是怎样,以后也必须是怎样。”

      我召她来到朝熠殿,莫言仪瑾,我的皇后。对她,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淡淡开口吐了四个字:“传国之血。”
      她的眼中满是泪水:“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我狠狠地一拍桌子:“你不要逼我,我向来敬你,可你太让我失望。我知道传国之血在你这儿,现在把它给我。”
      她悲凉地笑了:“对,是我出的主意,我设计害了他。现在陛下还喜欢他吗?不知多少男人上过他,在皇宫的天牢里。知道吗,他连自己的东西都吃,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好……很好。”我漠然面对这个曾朝夕相处的女子:“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皇后。”

      我看着手中红色的透明物,三个月前微远滨桦相赠的一幕仿若还在眼前。
      当我到天牢逼问出一切真相时,那一刻我觉得把他们碎尸万段都不够。但我不会亲自动手,我要等倚越复元,我要让他们伤害过的人把一切如数奉还到他们自己身上。

      尽管我明白天晓扶宣的医术已是神迹,倚越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显著好起来,但我心中的焦急仍让我觉得一天似一年的煎熬。我几乎整天彷徨于微远滨桦外。天晓扶宣的治疗要用风宣熏除所有杂气,我无法知道倚越的确切情形,只能从医师的讲述中了解大致的状况。
      第十天,天晓扶宣终于让我进去。他说:“基本上已无大碍,只是……他不会再是男人了。”
      我全身骤凉:“你说过,任何伤都可以复原。”
      他无奈地看着我:“陛下,我只是个医师。我不是神,不是一切都可以拯救。”

      我走进房间,倚越还是躺在床上,但已经清醒,他很平静,可我不能平静!
      我走近他身边的每一步都艰难无比。他盖着天鹅绒的毯子,我不敢看他的下腹,我知道,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要怎么办,我要怎样才能求他原谅?
      他躺着,看见我,稍微侧头,由下而上把柔和的目光投到我眼底,他说的话,却让我难以置信地几乎倒退一步。
      “陛下,倚越知错了,倚越也受过惩罚了。原谅倚越吧,一切就让它过去好吗?”
      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你已经在生死间走过一个轮转,可还是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变化么?!
      什么叫让一切都过去?!你失去了什么你明白吗?他们对你犯下这样的罪,你现在却说要既往不究?他们是处心积虑的要折磨你至死啊!
      你为了我吗?为了我的名誉,我的功绩,我至始至终辉煌洁净的历史。
      不,绝不只是为此。
      你为的是川王朝,这个由我们西野也由天晓家族一手扶建的成就,为了——整个射原大地。
      然后你就可以对自己不置一视,完全不考虑你的得失么?
      我不能理解,我从未有过这么深刻的信仰。

      你是否希望我仍如以往待你冷淡,你是否不希望我爱你。
      我感到如此的悲然,在我终于对自己坦然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承认爱他。他知道,如果这一层被戳破,哪怕不昭然于众,我都断不会允许他再伤害自己哪怕一分一毫,可那即是等于结束了他凭质的生命。更何况,在我心中,我所期望的并不是仅让他一人知道,我想告知我全天下的臣民我是多么爱他!我怎能让他背负着那么多根本不存在的污名,一直到死去?可这是天晓家的宗旨是么。若被我扭转,即是他的失败。

      所以我只能维持现在的假象。就如同我从不曾知晓真实,就如同我从不曾日日夜夜为他心痛悲伤。就如同,英明的川王朝第二代君主,从不曾为他的凭质沉沦。

      27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天晓扶宣,熟悉的房间与侍从。我竟没有死,略为一思量,心一沉:“传国之血。”
      扶宣过来扶我喝药:“是的。但放心,不在名义上。”温柔的动作,让我靠在他怀里。他的母亲是间系的人,我一直当他是哥哥,这座皇宫里唯一的亲人。
      沉寂一直延续。我闭上了眼睛:“如果你想责备我,我认错,你说吧。”
      他让我的头倚到他肩上,叹息:“我怎么会责怪你,没有人期待这样的结果。你已经做得很好。”
      慢慢地喝完一碗药汁,他再扶我躺下。在我以为他会离开时,他手撑我枕边,俯身看着我,神色非常认真而严肃:“倚越,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什么家国天下,也不是范闻涉天,而是――你必须活下去,否则后果你也清楚。”
      我默然。
      他再次叹息:“这几天,如果不是传国之血力量之强,我没有信心救你回来。因为你的意志,拒绝与我合作。”

      他离开后,我终又落泪。
      他果真懂我,是体内有一半相同血统么。我想如果有人能用一块足够大的帘幕遮蔽一切,虚无中的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
      但我终究还在这里。我的责任还没有完成。现在的我,身体里流动的生命是传国之血的精华,我怎能擅自抹灭这样珍贵的价值。

      范闻涉天以意图玷污皇室为名定舟范和业晨的罪,把处置权交给我。庆幸如此,否则我不知他会做出什么轰动的诏令。我知道在离开之前他交待皇后要看好我,宫廷之中捏造罪名太容易,他会加罪皇后并不奇怪,只是他冲动之下竟废去皇后,实在不是我意料之中。
      但莫言家权倾朝野多年,是时候削弱去除他们的势力了,我想也许范闻涉天考虑了这一层。
      安排好舟范与业晨的处置后,我才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我给庭系去信,但来见我的却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天晓•易•沙连。

      她坐在我的庭院,好像给冬天的景色添上秋的气息。
      “很明显的嫁祸。北洋狱守本想把真相一直瞒着,但没有成功。紧急之下便把罪名推给丰南家。”她很是轻视地嘲笑着。一切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北洋狱守长年沉迷赌桌,钱财散尽后竟把镇海之宝“北海月明”卖给了易系的商人。所以后来以暴风雨为借口,是想让人误以为是落失深海了吧。而当有人揭露那之后的时间里还在某处见过“北海月明”时,就推说是丰南家的公子丰南诀利用家中势力私吞了宝物卖去。丰南诀又恰是那种刚直到不屑于使一点手段的人,自然被人算计了去。
      “北洋狱守向来在北海郡不可一世,又有朝中权贵作靠山,近几任郡守都只能对他忍让三分。丰南诀胆识过人才华出众,一直以来被认为是下任北海郡守的不二人选,届时北洋狱守定会被清正的丰南诀以法相办。这次就想了这个办法,确是一举两得。”
      我没想到“北海月明”还能引出这么大的案子。也是幸事,这宝物还在我手中。
      “永央城主,我会担下这次的罪名,则谎言不攻自破。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范闻涉天的凭质,最多不过是一些刑罚,而丰南诀——他是关系川王朝未来至关重要的人物。”

      28

      我出神地看着从泯阳郡、泯阴郡来的两份文书。倚越,你给舟范与业晨的惩罚就仅仅是贬两人去泯阳、泯阴当郡守么?这根本不亚于变相地升迁!泯阳、泯阴两地是若泯河入海口岸,地势极佳,交通便利,不论是农、植、手工或商业都居全国首席,是射原最富庶之地。两郡比之盛邺更繁华,历史更久远。也是因此两郡极难治理,连续多任郡守都被革职,其原因不是处事不当就是堕落腐化,但真有能力治理这两郡的人都早在朝中官居要职。以业晨他们的能力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人选,若能在这两地好好发挥才能,轻易便名利双收,更是权重一方。两人到任后即刻给我承上文书,感激皇恩。他们必定是认为我因顾及天晓家的势力不得已要加罪于他们,但实则以这样的方式保护臣子。看着文书里字字忠诚,表明着此生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会让佞臣败坏朝纲。
      你们可知道,就是你们声声控诉的佞臣给了你们的一切权利!
      不尽的悲楚,心颤的震撼。
      倚越,你一直都是如此。有价值的就保留,没有价值的就毁去。并非没有手段,该利用的你并不会怜惜,散星居的事就可以看出。而你最不怜惜的却是自己。所有你的作为都那么理智,理智得残酷。为什么你不能怜惜自己哪怕一点点,人一生中真正拥有的,终究只是自己的生命啊!

      倚越病愈之后,我再一次进入微远滨桦。我不能理解自己,为何那么久的时间我都不敢来到这里。我的犹豫迟疑扼杀了我的以及他的一些很宝贵的东西。
      他带着可夺去夜色之韵的光华,迎上我,靠在我的怀里,伸手解我的衣袍。
      我叹息,移开他的手。
      他表现出有些疑惑的天真迷茫。倚越,你什么时候,才会在我面前不再演戏?
      他的神色突地转为悲凄:“陛下……嫌我脏么……”
      我心中剧痛。小心翼翼地搂紧他,低头,吻住他的唇。
      拥有他三年。三年来,我却从未吻过他。我总是粗暴地进入,强迫他承受我的欲望,享受他的柔媚顺从,再无其它。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懂珍惜,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知道,能拥有这个人,是多大一种恩赐。

      我拥他躺在丝绒质水般柔软的大床上,他安静温顺地背靠在我怀里。
      我用唇一寸寸摩擦他的头发、脸颊,肩与细致的锁骨,温柔轻缓。微光中,他的笑惬意而幸福。
      可我的心更痛,他是真的幸福吗?我曾给过他一丝幸福吗?
      夜幕的星光一缕缕流淌在我们身上,我多希望这一刻可以永远。
      他在我怀中睡去,直至天明。

      丰南的案子从一开始我就认为是冤案,只是北洋狱守伪证十分有力,公开审判日已然临近,却还是找不出什么疑点。
      届时正值入冬皇家园林游园盛会,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们都会聚于皇宫。筵席之后同行观赏整个园林,偶尔也会谈谈近期的政事。
      “咦,那不是……”身边的疏平司仪突地惊讶出声,大家随他的视线看去,左方不远处的红玉石山形的贡台上,一颗幽蓝色的珍珠,昭显着造物的鬼斧神工。我心中甚是惊异,旁边的众臣虽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但从大家的眼神就可以肯定我们的所想是同一个方向。
      北海月明。
      怎么会在这里?

      我传来皇家园林总管:“这颗宝珠,你可知是什么?”
      他只看了一眼就面色惨白,平生鉴定宝物无数的人怎会看不出它的价值。
      “陛下,我可以保证,三日前园林整理完结时,这座红玉石山上放着的,绝不是‘北海月明’。”
      那么又是谁,可以这么轻易地出入看守严密的皇家园林?突然间,我脑海中突显的是一个令我极不安的猜测。
      园林总管取下那托着北海月明的盒子,仔细查看,有些惴惴地松了口气:“陛下,请您看这里。”
      我看到那古檀木盒子底面刻的几个小字,上天竟是这样急于证明我想都不愿去想的可能。
      “微远滨桦。”

      当倚越来到我面前,看着那件珍宝,神色立即转为恐慌,正像是被人拆穿阴谋后的不知所措。
      我无法形容我心中的愤然。你演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保住丰南决?他固然是难得的人才,但你怎能这么绝然地又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虽然有天晓易系商人在其中作媒介,但倚越还是逃不了私藏国宝的罪名。我看一众正想着怎么给他们的眼中钉定罪的大臣,他们低声对语,不停地摇头,但终究没有说什么。上次盛邺那么大污辱皇室的事件我都给倚越推脱了罪名,想必也让他们知道我至少待倚越有几分特殊吧。
      一位很有资历的老臣终于还是开口了:“陛下,虽然天晓倚越贵为您的凭质,但国法不可为一人破例,私藏国宝,这‘水深火热’之刑是少不了的。”
      “水深火热”,闻名知意,即是用烧红的火链束缚鞭打,再不断地用盐水交替着刺激,无数以计的犯人面对这种刑罚都不能忍受到自我了断。
      我不管那人有多么德高望重,那一刻我真想一刀杀了他。
      但我,不能。
      我的声音抑不住地颤抖:“就依卿所言吧。”

      那天他被盐水和火链从清晨折磨到黄昏,之后在钉满长针的铁板上跪了整整一夜。
      我在朝熠殿内,望着微远滨桦殿的方向,彻夜不眠。

      我午夜的咳血渐愈严重,而我心上流淌着的血,却日夜从未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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