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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见牙不见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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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裴行远睡得十分安心。
梦乡里好像回到十五岁以前,那时候他还没有上战场,是一生里最安稳的时刻。他和京城几个纨绔在街上打闹,碰翻了人家的红枣担子,圆丢丢的红枣滚落了一地,不小心踩上,脚下直打滑。卖枣的长须汉捞起扁担追着他们满街跑。裴行远偷偷回头,一个扎着总角小辫儿的大眼睛的小姑娘拾了满满一大把枣子,站在街口笑,笑得像天上砸下来一条肥鱼的猫儿,笑容里缺了一颗大门牙。
那笑容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连那一口缺漏不齐的小白牙都显得格外有趣味,看得小裴行远心头一颤,脚下慢了两拍,屁股挨了重重一扁担。
“你这刁民,可知本少爷是谁?”裴小爷捂着屁股,脸红脖子粗地大骂。
“老子管你是谁,老子只知道你是祸害老子的小混蛋!”语毕又是一扁担砸下来,小裴行远护着屁股跳着高儿往延庆街裴家偏宅逃。府里不敢回,被他爹瞧见,不用扁担叔动手,他爹就能打得他皮开肉绽。
裴行远在笑声里醒来。
伸手欲揽过身边人,一摸,空的。身边的被子早就凉透。抬头看帐外,天色未明,不过卯时而已。
果真跑去和韩一名共处一室了?
裴行远心头一怒,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她知不知道自己是有夫之妇?怎的做事这般不知分寸。
裴将军带着严重的起床气,铁青着脸穿好衣服,两步走到门口,恨很撩开了帘子。一个戴着小方帽的青灰色身影一蹦一跳往东边走,身边的几个小兵每人推了一车——鱼?
“小——小竹大夫?”
听到熟悉的声音,小竹大夫在晨曦里回头,柔和的微光里笑容款款,俨然是梦中的模样。
只不过门牙齐整而已。
“大清早的,竹大夫这是去哪儿了?”
“给裴将军抓鱼吃去啦!”竹大夫一脸喜气。
裴将军其实很想说和鱼比起来我更想吃你,可旁边几个抬鱼的小兵站得笔笔挺,眼神炯炯目光矍铄斗志昂扬,裴将军觉得此时不宜扰乱军心,话到嘴边转了个弯:“竹大夫真是好兴致。”
“嘿嘿。”竹大夫又是咧嘴一笑:“承让承让——石头,咱们拾掇肥鱼儿去!”
她是不是和每个人都能这样言笑晏晏融洽无间?前有文大富后有秦子章,现在又有铁生石头娃娃脸,搁到谁身上都是一副天真无忧的明朗,裴将军突然就有些吃味,酸溜溜地觉得他娘子对他一点都不特别。
是不是应该照着娘的打算,把她养成一个宅在深闺的贵妇人?这样就不必担心她对别的男子也巧笑倩兮了。
裴将军心头千回百转,压根就忘了人家铁生石头娃娃脸眼中的竹大夫根本就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哥儿。
遥遥几步在前的竹大夫朝裴将军回眸一笑,笑得如初升红日般明媚,似有什么拨云见日云开雾散,水落石出风清气朗起来,看得人心里也畅快不少。
裴将军突然就很嫉妒那个叫石头的伙头兵,石头能陪着香喷喷软绵绵的竹大夫去拾掇鱼儿,裴将军不能,他得去练兵,练那些臭哄哄硬邦邦的兵。
大半个上午,裴将军都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小柔的笑颜,挥之不去。甚至还与睡梦中红彤彤的枣堆里那个缺了门牙的笑容搅和在一起,让人莫名得心乱。
不过裴将军是将军,将军的高明之处就是明明他在想姑娘,落在外人眼里还是一副忧国忧民的面瘫样儿。
众将士也都有些开小差。因为后厨飘出来的味道——太香了。离乡背井数月,有多久没闻到这样暖心窝又勾馋虫的味道了?
“都不想活了?一副呆相送上去给西秦兵砍?”裴将军一记软鞭抽在地上,混着呼呼的风声听得令人心惊。
一只黑色的鹰盘旋着靠近又舒展双翼直直飞走。
众人心下一凛,后背冷汗湿透,忙聚拢心神,一时烟尘四起,沙场吼声震天。
恩和冷冷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神色忐忑的探子,脸寒得能敲下一地冰渣。
“派你们前去探敌营,探出些什么来了,嗯?裴行远今天排的什么阵势?”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四条腿在肥大的裤管里瑟瑟发抖。
“这——卑职……”
“说!”恩和一声厉喝,桌上的茶杯颤了两颤,两人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探——探得陈营里香飘八面……”
“什么香?”恩和凶神恶煞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一时间没闹明白两人在说什么。
“鱼——鱼香。”
西秦人饮食向来粗糙,吃鱼至多撒上胡椒,放在火上烤一烤。两人哪里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鲜香,迎风送出几里,闻得两人情动,浑然忘却了他们家太子是如何下的命令。
恩和气结:“滚出去!”
吼声伴着清脆的一响,一只茶壶摔碎在二人面前,苦荞茶沫溅了一地,滚烫的茶汤喷到膝盖上,星星点点的疼。
两人不敢呼痛,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不过,那香味,真是毕生难忘啊……
真的有哪样吃食能这样令人回味无穷?恩和一撩袍子坐下,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不上台面的东西!
不过,要不要把陈营的厨子抢过来?或是,娶个会做菜的大陈女子?
还得做得一手好鱼才行。
恩和太子皱着眉,认真思考起来。
离原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铁面无情的裴将军竟大手一抬,恩准大家伙儿回去歇上一时片刻。
待众人都走光了,裴将军负着手,假装若无其事地进了火头营。
不疾不徐地掀了几扇帘子之后,终于瞥见一个青灰色的小后背,裴行远正了正颜色走进去,轻咳两声。
几个伙头小兵难得一见将军驾临,忙扔了手中家什,毕恭毕敬就要行礼,被将军使了个眼色,悄悄退下了。
帐子里只剩个毫不知情的傻姑娘哼着歌儿在剁鱼。
竹大夫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扬手举高,朝鱼背上用力一拍,那鱼儿立时晕了过去,看得杀敌无数的裴将军心惊肉跳。
接下来是熟练又麻利的剖内脏,刮鳞片……裴将军瞧着,这血淋淋的活计,他家娘子干起来都比别人要赏心悦目许多……
“啊!”腰被人从后面环住,吓得沉醉于肢解鱼儿的竹大夫一声惊呼,下一刻便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心也放回到了肚子里。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黏糊呢。
“小柔怎么还要亲自做饭?”他不高兴,不高兴她为那些臭哄哄硬邦邦的大兵下厨。
“给大将军开的小灶。”小柔手上腥,不好去掰他的手,只好任他贴在身后,动作不便地继续忙活着。
“真的?”
“嗯。”
裴将军无声的笑容埋在竹大夫颈间,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吻。
“小柔今天怎么起这样早?”
他不提这茬,小柔险些要忘了。
她难番能起那么早。
她是被憋醒的。朦胧中觉着有一块巨石压在自己身上,压得她像离了水的鱼儿,一丝喘息也难。
伸手推了推,摸到一条硬邦邦的大长腿,牢牢扣在她腰上。
小柔不满地哼了哼,手下用了点力气,那条火腿却缠得钢条一般,感觉到她的挣扎,还勾着她的小臀又收紧了一些。
愈挣扎愈难以挣脱。
真是无赖。
娘说,男人有时候就像小孩子。满含医者父母心的竹大夫清醒过来,想起娘亲的教诲,一时有些母爱上涌,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手抱了抱他,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裴将军的长腿枷锁放缓了些。
小柔摸索出其中诀窍,又尝试着在他脖子上拱了拱,裴行远似是舒服地叹了口气,大腿从她的小腰上缓缓滑落,无意识地就要往她腿心里顶去。
趁着这空隙,小柔赶紧从虎口里脱了出来。
深吸一口气。
能自由呼吸的感觉真好啊。
凌晨微凉的气息进入脾肺的那一刻,小柔脑中突然一片明朗。
她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
她来军营的第一天,就去过越河边,淡紫色的大花苞长满了河岸,甚是赏心悦目。
昨天去的时候,仍然是那淡紫色的一片。
明明是一副亟待怒放的身姿,这几天来,竟一朵花都没有开。清水河畔,微风摇曳,她没有看到一朵花开。
隐隐听闻,这花名叫“月前花。”
月前花开,日出而合?
竹大夫觉得自己得去再看一眼。
趁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
“小柔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
竹大夫破了大案,心情甚佳,决定宽宏大量一回,不与他计较大腿事件,只松松快快地回答:“帮你抓往越河捣鬼的元凶去了。”
“哦?可是抓住了?”
“那是自然,楼小竹女侠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楼小竹女侠感到后背一阵耸动。
“让你笑,笑什么笑……”
青牛见他家将军不见人影,一路寻了来,此时掀开帘子,偷偷看了一会儿,无声地退了出去。
他少爷在他的悉心指导下,终于赢得了心上人的芳心。
瞧他少爷那副见牙不见眼的幼稚样,比刚娶了媳妇儿的乡下小伙子还不如,哪里还有一丝半分纵横沙场的霸气。
咱们青牛小爷就不这样,咱们青牛小爷是过来人,把媳妇儿治得服服帖帖的,说往东不敢往西,说遛狗不敢喂鸡。
青牛小爷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远,等着开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