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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山中无老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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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少夫人离家出走,奶牛莫名失踪之后,碧云就把所有的内疚、忐忑以及——爱,都倾注到了花花身上。
花花要往东,咱们绝不往西,花花要吓猫,咱们绝对不撵鸡。
今时今日,搁京城地界儿,花花姑娘都是横着走的。
自从在竹林镇上追了一次马车,把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吓得惊惶失措嗷嗷乱叫之后,花花姑娘便迷上了追马车的有戏。抑或是驴车、牛车,或是其他的什么车,花花姑娘襟怀宽广,倒是不甚挑剔。
每当门外响起答答的马蹄或是车轮吱嘎吱嘎的声响,一双狗眼便瞬间放出勾人的光彩,比那独自守在闺中的怨妇还要激动三分。
于是,闲来无事的时候——其实每天十二个时辰里,撇去吃饭和睡觉耽误的功夫,花花总有那么七八个时辰是闲来无事的——花花一般都坐在玄武大街的街口,盯着来来往往车水马龙,三步之外是忠心耿耿爱心拳拳的大丫头碧云。
一有马车经过,花花便撒丫子追上去,身姿十分潇洒,四脚离地,两只招风大耳别在脑后,金黄色的毛发飘逸地抖动,眼睛眯成两条缝,好一个追风少年——少女。
花妞的身手并不总是那么矫捷,街上的马儿也不总是那么呆蠢。有那么几回,追着追着,也会冷不丁撞到马腿上,晕乎着原地转圈,委屈地嗷上两声。碧云总会第一时间冲过来,心疼地捂进怀里抚摸安慰一番。
抚摸什么的,花花最喜欢了。
直到有一天,花花追着一头小毛驴,一路追到菜市口,成功地把骑在驴背上的卖桃老伯吓得从天而降四仰八叉,碧云姑娘赔着歉意小心兼十两私房银子之后,终于意识到,她把这姑娘惯坏了。
可是少夫人千里寻夫,夫人回了娘家,难不成她要跟老爷禀报一条狗的事?本来倒可以去园子里问问侍弄花草的老刘,可自从碧云在老刘的指导下把少夫人的一池药草养成花草之后,碧云就再也不相信老刘了。
况且,老刘那条曾经人见人爱的小奶狗已经被养成了恶犬一只,不准外人近老刘一步。它把老刘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碧云没那胆子跟它抢。
日上正午,碧云端着吃了一半的饭碗,味同嚼蜡地往嘴里塞青菜,花花在旁边急躁地转来转去,无声催促着,游戏时间到了……碧云斜眼看了看,淡定地从碗里挑出飞落的狗毛……
事实证明,即使禀报了老爷,那也是没有用的。
裴老尚书一身朝服回家来,院子里遇到从前是夫人的丫头现在是儿媳的丫头的碧云大姑娘,两人大眼瞪小眼。
小狗调皮该怎么办?
他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他连他家老太婆调皮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知道该拿这一只无法用语言和理智沟通的小狗怎么办?
“实在不行炖了吧,一劳永逸。”
碧云警惕地抬头,抱起肥嘟嘟的花花风一般地跑了。
已经丢了一只了,可不能再丢一只了。
碧云一阵风一样地来,又一阵风一样地去。裴青山一个人站在原地。儿子出征了,他觉得欣慰和荣耀;儿媳随行,他觉得人不轻狂枉年少;为什么又少了一个人的时候,他觉得这府里空落落地让人心凉呢。堂堂朝廷二品大员,他活得还不如条小狗,那小狗尚有人顾着护着,他呢?有人管没有?他一个老头儿被荒凉地扔在府里,这事儿皇上管不管?
花花趴在碧云的肩头,不安拱了拱,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远远地看着裴老爷,看得裴老爷眼眶都有些红了。一起这么多年,连裴家落败的时候都不离不弃,怎么老了老了,闹起脾气来了。
关键是,他连人家是为什么闹脾气都不知道。
饶是裴尚书再英明睿智,也想不到有的辛酸和委屈会迟到二十多年才发作,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裴青山苦闷得不行,回到房里,瞅着桌上布好的四菜一汤没有半分胃口。只尝了两道就撂下了筷子,吩咐下人从窖里抬出一坛陈酿,结了个绳拎着,往竹水村去了。
推开竹家小院儿的院门时,他的故友兼亲家公正拿着一把大剪子,哼着跑调的山歌,绯红着一张老脸,把月季花剪下来,插到盛水的瓷瓶里。粉红色的重蕊映着干巴的皱纹,看得裴青山一阵恶寒。
“这是什么名堂?”
“哟!稀客。”竹老爹短翘的小胡子一抖,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举着大剪子指了指裴青山,又指了指院中的石桌,示意他先坐会儿,“待我剪满九枝,再与你这老匹夫叙旧。”
“好好的剪它作甚?”
“听我家老二说的,西洋人最兴这一套,时常送个花儿朵儿,老夫老妻和和美美,融洽无间。”讨起零花钱来,也能更顺当一些。
“又不是那十七八岁小伙,一把年纪,竟做些个为老不尊的事体。”
裴青山言语间带着浓重的酸涩苦闷之意,竹老爹忍不住抬头打量,见他一身朝服在身,手边放了个酒坛子,脸上俱是抑郁之色。
“莫非你要纳妾,被你家夫人赶了出来?”
“我没有纳妾!”裴青山霎时满脸憋得通红,急吼吼地大声辩白,瞧在别人眼里便是一副欲盖弥彰的狡辩之相。
“没纳妾?那你怎么被赶出来了?也是因为偷零花钱?”
气绝的裴青山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话中的那个“也”字,活生生错过了一个可以抓住竹老爹把柄的机会,以至于他在以后的好多年里,被竹老爹嘲笑被夫人弃之不顾的时候,都没有半分招架之力。
这便是文人和武将的分别。
一个时辰之后,小柔她爹拿起大剪子,小心地修剪着月季花的枝叶,裴青山醉倒,嘤嘤嘤嘤着扑到竹老爹怀里:“我连你家陪嫁的那条土狗都不如……”
青牛发誓,他少爷绝对是故意的。
少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盘鱼丸。鱼肉剁得均匀细腻,丸子捏得圆圆滚滚,趁着乳白色的汤底,六只丸子两列排开,柔软洁白,色泽晶莹,无骨无刺,味美又补身。
个顶个都有少夫人的拳头那么大。
少爷自己吃了三个,少夫人吃了一个。
剩下的两个,段一海和马午,一人一个。压根没有青牛小哥什么事儿。
鲜美的鱼丸倒还在其次,但是这意味着……意味着他在少爷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排到那两个大老粗的后头去了。
这不公平。
青牛强大的怨念感染了他的少爷,裴将军酒足饭饱地回头,洋洋自得地看着青牛眼底两泡泪,俊朗的脸上满是报复得逞的快意。
青牛突然福灵心至,想起来在某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满府都是温暖的鱼香,唯有他家暴脾气的少爷,瘸着一条腿,孤零零地坐在一堆枯黄的落叶中……
好像他还好死不死地去刺激了他少爷一回。
青牛默默地看着飘着几篇碧绿葱花的汤底,无言地在心底扭着脖子仰天大啸:您好歹是个将军,不带这么小心眼儿的……
下午,操练的任务交给了段一海和徐副将,裴将军坐在营帐中看行军图。
乌兰城的底细尚摸不清楚,盲目攻城并非良策。恩和吃了两次败仗之后,谨守城门拒不迎战,时间一长,众人难免疲沓。粮草有嘉凌县做后应,暂不必忧虑,但嘉凌并非富庶之地,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
裴将军凝神苦思,连有人蹑手蹑脚进来都没有察觉。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
真是撒娇的好天气。
在这样懒洋洋的天气里,花花一般都会眯缝着眼睛,找块干爽的地方,晒着太阳,然后在小柔身边蹭蹭,各种撒娇。
裴将军盯着地图研究了一会儿,拿起旁边的茶壶倒水喝,顺着茶壶看到一块青灰色的布料搭在对面椅子的扶手上。
他家小娘子正盘腿坐在椅子上,小脑袋往一边歪着,方帽不知几时摘了去,梳着个包包头,几丝头发落在额前,模样乖得不行,好像只小狗眼巴巴地注释着主人,你忙完了没,忙完了就抱抱我吧。
裴行远心里软得不像样子。
“柔柔,过来坐。”裴将军往后退了退,拍拍自己的大腿。
小柔缩了缩脖子嘿嘿笑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穿上鞋,扭着小腰身往桌子那头跑,神情和成功得到抚摸的花花毫无二致。
一阵淡淡的清香飘过,裴行远怀里一满,小身子稳稳坐了进来,还讨好地往他脖子上蹭了蹭。裴行远觉得好笑,若他家娘子长了条小尾巴,现在肯定摇得不亦乐乎。
她少有这么粘人的时候。
裴行远喜欢她这样的依赖。
她的存在让这个本该十分枯燥头疼的下午变得美好起来。
“你在看什么?我帮你一起看吧。”小柔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裴行远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揉了揉包包发髻,软声开口道:“你乖乖坐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