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贵妃》苏烟儿

1、人间的爱情是个笑话

　　“轰隆”一声，振聋发聩的雷鸣声仿佛要将劈开一道口子！紧接着，瓢泼大雨随之而下。
　　门外爆出一声哭喊：“姨娘！不好了！苏老爷……苏老爷他去了！”
　　坐在床上的女人呆呆地，呆呆地注视着空气中虚无的某一点，过了许久，才好像魔怔了一般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好！好！死得好，一了百了！”
　　青鸾闭上眼，有些不忍再看，说是闭上眼，其实她不过是调转个方位，让自己背对着床上的女人罢了，她是无法闭眼的，因为，她是一只鬼。
　　她已记不清自己死了多久，又在人世间的各个朝代里飘荡了多久，只记得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下面那个叫锦绣的女孩才刚出生。
　　苏锦绣，是这世间最不幸的女子，却也是这世间最幸运的女子。说她不幸，是因为她才刚一出生，她的外祖父虎威大将军唐御及她的四个舅舅就因为力战匈奴而战死沙场，她的母亲也因经不住这巨大的刺激，而在生下她的第四天就过世了。
　　唐御一生只得四子一女，除了女儿外，四个儿子都没有留下子嗣，也就是说，在这短短数日，苏锦绣的母家，几乎满门灭绝。
　　可也是因这满门灭绝，却给她铺就了一条常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青云路。
　　直到先帝临终的时候，还拉着太子赫连云的手在喃喃自语，他说：“朕知道，你会是个好皇帝，这天下、这百姓，交托给你朕很放心——朕只是记挂着一件事……”
　　“父皇，您说……”赫连云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也难得的显露出了悲色。
　　先帝却无暇安慰儿子，他静静地望着头顶金碧辉煌的床幔，好像回到了沙漠，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惨烈的一战中。他的老友，他的忠臣，要来接他了啊……
　　闭上眼，先帝苍老的容颜微微带笑：“你一定要善待虎威将军的后人，没有他们，朕莫说击退匈奴，保国二十载康泰，恐怕就连能否活着回来也是未知之数……虎威将军是朕的恩人，他为朕力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到他的儿子全都死去，到他自己，到他的血流干，再也拿不起枪……他是王朝的恩人，也是你的恩人——善待锦绣，善待……”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消泯然与无。
　　赫连云的眼眶红了，他眼睁睁看着父皇闭上了眼，胸中冲上一股钝痛，像要将身体生生撞破！忽然，他猛地仰起头，将已经冲到眼眶里的泪水咽下，再睁开眸子时，已然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他握紧父亲的手，回转过身，一字一顿，却是铿锵有力地说：“请父王放心，亦请在场诸臣工作证，朕允诺——苏家锦绣必与日月同光，星月同辉，我大楚王朝的锦绣河山，任她翱翔！”
　　新一代的君王，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六宫妃嫔，当着刚刚闭眼的先帝，许下了这样一番承诺。这一段话，就已奠定了苏锦绣荣华富贵的一生。
　　…………
　　在青鸾看来，赫连云做得已经足够。
　　苏锦绣两岁时，苏尚书续弦，娶的是当朝太后的表外甥女，身份尊贵不予言说，可赫连云却以‘苏家嫡女唯苏锦绣一人’为由，硬生生让太后外甥女屈居偏房之位，从侧门入府。
　　苏锦绣三岁时，苏家庶女苏锦云出生，苏尚书为补偿太后外甥女，在府中大摆筵席，邀请六部堂官庆贺。赫连云听说后，淡笑召苏锦绣入宫，当夜在宫中设宴，宣旨在京二品以上官员必须参加，而名头——不过是陪同锦绣小姐赏菊。
　　苏锦绣六岁时，赫连云赐封其为锦绣县君，成为本朝自开国以来，最年幼获得封号的女子；苏锦绣八岁时，赫连云加封其为锦绣郡君，非有皇家血统却等同宗室女，实为皇朝第一人！
　　苏锦绣九岁时，赫连云再次加恩，封其为锦绣郡主，爵位至此，已经比她父亲这个礼部尚书还要高了……
　　苏兴山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大员，二十年前总被发妻压着一头，不敢对那个军功赫赫的老丈人大声说话；二十年后，却又要被亲生女儿压着一头，每次见到居然得行礼叩拜！苏兴山对唐家的不满，几乎到达了顶峰，干脆开始对女儿避而不见，至于婚事——他心知自己没法做主，竟也不管了，只想着为次女苏锦云挑门好亲事作补偿。
　　他挑中的人，就是镇远侯庶子——白玉泽。
　　白玉泽虽是庶出身份，但镇远侯嫡子常年卧病在床，连个子嗣都留不下来，将来不出意外的话，很可能会是他以庶子身份破例降爵承袭。加上白玉泽年纪轻轻就已有军功在身，得封少将军，爱女跟着他，不愁得不到个诰命衔。
　　也就在这个时候，宫里也传出了消息，皇上欲为锦绣郡主赐婚，选中的正是名满京华的五王爷赫连诺。
　　苏家两女在半年后可能同时出嫁，嫁得还都不错，一时京里有些颜面的人家都开始过来套近乎。
　　不料，就在大婚前夕，忽然出了意外——苏家那个圣宠优渥的大女儿苏锦绣，居然在星夜独自进宫拒婚！
　　即使苏锦绣再有祖荫，再得宠，也无法将天家的尊严踩在脚下，她如今拒婚的人是先帝的亲生儿子，是王朝的五皇子。宗亲愤怒，太后更借机大发雷霆，她对苏锦绣的不满早非一日两日了。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赫连云也无法答应她的要求。
　　婚事不得不继续，可本该是件大喜事，此时却蒙上了一层阴云。如果婚礼能照常进行，过个三年五载，这段事总会被人淡忘。
　　可是……宫中赐下的教养嬷嬷却为赫连云带回了一个消息……
　　那一夜，宣德殿里燃烛到天明；那一夜，高大冷酷的帝王独坐了整晚。
　　到天亮时，赫连云宣苏锦绣入宫，看着那个一身鹅黄面容苍白的女子徐徐走进来，跪在自己脚下，赫连云头一次没有马上叫她起来。
　　“那个男人，是谁？”他的声音，暗沉沉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苏锦绣哭着跪伏在地上，“皇上……臣女与玉郎两情相悦，臣女、臣女不稀罕做什么王妃，只求您能成全我和玉郎！”
　　玉郎，玉郎……白玉泽？！赫连云的眸子倏然里闪过一道阴冷的光芒，双手猛地按紧下面的五金龙扶手，那样子简直恨不得吃了底下的女子！
　　“你竟然抢自己妹妹的丈夫？！你放着我大楚的王爷不嫁，居然——居然去勾搭一个庶子！苏锦绣、苏锦绣……无耻！”
　　“砰”地一声，一块巨大的砚台从御桌上被挥了下来，摔在金砖的地面上，裂了个粉碎。
　　苏锦绣看着眼前碎了一地的砚台，再抬头看看满脸失望的君王，后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的嘴唇翕动着，翕动了数次，最终闭上眼，流下一行清泪，“臣女请——皇上成全。”然后，深深叩头。
　　“你有没有想过，五王爷妻改嫁镇远侯子，这将会让皇室受到多大的羞辱，你置朕这个赐婚人于何地？”
　　“可是……臣女跟他已有了夫妻之实，若不嫁给他，臣女还有何面目生存在这世间……”压抑的哭泣声，像是将心都挤在了一起。
　　赫连云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看了锦绣很久很久，久到锦绣都以为，他这次不会再宠着自己，答应自己了。然后，就听到一声疲惫的言语响起：
　　“你若坚持，就去吧——”锦绣的心一跳，还没来及欢喜，就听他继续道，“只是虎威大将军没有你这样不争气的外孙女，朕也没有养过你这样不争气的郡主。你，不要后悔……”
　　苏锦绣猛地仰起头，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出来，而曾经对她宠爱之深的帝王，却再也不肯看她一眼。
　　苏锦绣闭了闭眼，“民女——谢皇上恩典。”
　　她起身，一步步后退，离御座越来越远，亦是离这个高贵的宫廷越来越远。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就这样消失在了风中。
　　“朕这么多年的教导，终究，是白费了……”
　　当夜，宫里传出圣旨，锦绣郡主不慎落入荷花池中溺死，与五王爷的婚事就此作罢。与此同时，镇远侯府一顶小轿抬着个女子进府，听说是给白少将军在婚前教导房中事的平民丫头。
　　苏锦绣以为，自己是为了爱情舍去名利的伟大女子，日后必定会更加得到白玉泽的怜惜；
　　赫连云以为，苏锦绣是罔顾廉耻勾引自己妹夫的放□□子，恨不得此生再不相见。
　　可是，只有天上的青鸾看得明白，那夜故意引诱苏锦绣喝酒，又将白玉泽引进房内的人，分明就是苏、锦、云！
　　苏锦云不懂，明明都是苏家女，为什么锦绣就可以以嫡女出身，嫁给亲王作正妃，而她却只能以一个庶女的身份，嫁给一个“或有前程”的庶子，去搏一个将来有可能直接向王妃娘娘晋见叩拜的诰命身份？
　　如果真要搏……如果真要搏！她宁可去搏一搏那个王妃的位置！
　　如果苏锦绣因为非处子身份而不能嫁给王妃，那么有没有可能……她这个锦绣的妹妹，成为一个代替品，变成亲王妃？
　　就这样，想当王妃的庶女，跟想娶郡主的庶子一拍即合，便有了一场拒婚的闹剧。
　　当然，事实证明麻雀永远无法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是苏锦云这样的破釜沉舟，好歹将苏锦绣这只凤凰拉下了尘埃。
　　青鸾在天上默默地注视着一朝翻身做主，成为当家的主母的苏锦云是如何打骂苏锦绣的，眼看着白玉泽从开始的维护，到后来渐渐厌烦不再涉足后院，看着苏锦绣日日消瘦，到病，到垂危……
　　直到，连临死都没有人肯来看一眼的今天。
　　“啪嗒”一声，是瓶子滚落在地的声音，青鸾知道，苏锦绣的身上收了一瓶毒药。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好像在替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女哭泣。
　　“苏家锦绣必与日月同光，星月同辉——”那朗朗的帝王允诺仿佛还在耳边，苏家的锦绣，却已陨落。
　　不知道苏锦绣有没有后悔过？
　　为了那可笑的爱情，辜负了赫连云的一番厚爱，辜负了外祖父家十数人人命为她铺就的前程。
　　如果她是苏锦绣……
　　如果她是苏锦绣……
　　那么，早在五年前，赫连云试探问她愿不愿嫁给五王爷的时候，在她的命运即将被改写的时候，她会怎样选择？
　　青鸾笑笑，她真是想得太多了，苏锦绣已死，她大概也该走了，选个新的人，陪伴长大，看一场新的人生。
　　可就在她即将飘出窗户之时，身体却忽然感受到一股摧枯拉朽般的疼痛，像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通通扯开，把她整个人活活撕裂！
　　可是——等等，她怎么会疼，她、她是一只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