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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曳罗 ...


  •   七夕那天见到貅源之后,我才想起来自己入宫是为了什么。于是开始心心念念盼着他记起自己,召见也好,到我这偏僻小地方坐坐也好,总是给我个机会,把话说明白,也不必整日念着,伤神费心。
      但我却忘了,这样等着盼着,乃是后妃的本分,别说我尚无品级,就是有,也需得从最寻常的事情开始做起。
      转眼就是中元节,祭祖之事因皇后卧病,并没有大办,我应了个卯就出来,回到住处才不过晌午。草草吃了饭,拿一本前朝太史编纂的《经略志》靠在窗边翻了一会儿。此书页边有父亲加注的小字,极细极密,却形制方正、法度严谨,有些字句从前体会不深,此刻看来,皆是真知灼见。不觉用手摩挲着,鼻子就有些酸,想到父亲不在这世上,竟也有三年多了。
      我合上书,问青竹:“宫中哪里有僻静地方,我想烧点纸。”
      小丫头一脸不高兴,嘟囔道:“我哪里知道啦!进宫快一个月,就出过两次门,还遇见打打杀杀,我连长信宫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哩!”
      她恼我,倒也不是没道理,本来答应她入宫见世面,结果世面没见着,整日对着四面白墙怄气,她虽是我带进来的,但跟其他宫女一比还是矮一头,偶尔被使唤也是有的,想来确是我对不住她。我揉揉她脑袋,道:“那咱们今晚就出去转转好不好,也叫你见识一下,长信宫门是朝南开的。”
      青竹不说话,半天点了点头,转到厨下端了碗笋片汤给我。

      入夜之后,风略有些寒,那孩子给我披了件外袍,自己提灯走在前面。我们捡小路走,沿菡渠向菡芬池去。
      本来是打算择个方位烧纸,后来觉得不妥,怕引人注意,若是放河灯,也难免着了行迹。想着现在荷花正好,不如去掐了一朵,漂在水上,也算遥寄思念,叫父亲知道我如今平安喜乐,终身有托。
      管他是真是假。
      菡芬池上荷花确实好,远远闻到清香,薄薄得像早春的雾。走到近前,捡开得正满的,摘了一朵,捧在手心里。忽然想到这时候再叫青竹陪着自己就不妥了,便吩咐她先回去,这孩子也晓得祭鬼之时外人跟着不好,且方才同我逛了大半个后宫,已尽兴了,便把灯留下,再三叮嘱不可近水,我也就敷衍着答应了。
      今夜是祭我父亲,前代太史令司繇。他生平业绩,米丞相曾亲撰墓志,不必我多说。此刻原本是要多回忆他为人父的那一面,想了许久,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事来。
      就那样捧着荷花坐在池边,颠来倒去地想,却发现父亲的影子渐渐淡去,我都快记不起他的脸了。

      平日其实很少这样伤感,总觉得做好眼前事,比什么都重要。但偏偏是今天,感到在这世上无着无落,独自一人,连个能说上话的都没有,也不知自己这样孤注一掷,究竟值不值得。
      后来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心里正有怨气,却不晓得上天还是眷顾我的。

      忽听得耳边有脚步声,是靴子踩在青石板上,踢踢踏踏得响,忙灭了灯,躲到假山石后面,偷偷看一眼,原来是巡夜的侍卫。再看时,觉得不对,那侍卫是孤身一人,背影好生熟悉,想了想,惊觉那便是新任的五官中郎将,楼熙平。
      原本菡芬池四周也属他值守,出现在此处并不奇怪,但只他一个人,就有点蹊跷,正闹不明白时,听见有女孩子的声音,笑嘻嘻地说:“熙平,我在这里。”
      虽只听过几回,但确是瑛璃公主无疑。我无意中撞见这种事情,深觉不妥,连忙屏住呼吸,慢慢侧身退去。还没走出几步,只觉外袍被什么东西压住,动弹不得,很快嘴巴也被一双大手掩住。我吓得不行,闻着那人手上刺鼻的土腥味,恍惚间觉得自己只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好在那边私会的两人没一会儿就走到远处,我奋力挣扎了几下,就听见身后那人懒洋洋地一边说话一边放了手:“你这丫头是哪个宫的?也真不安分,大半夜来偷摘朕的荷花玩儿……”
      我气得想回骂过去,却立时反应过来眼前这人的身份,忙跪下行礼:“奴婢摘了陛下的荷花,奴婢知错了,请陛下原谅。”
      他哼了一声,用手抬我下巴,借月光左右打量了一番,道:“哦,你是司家那个小丫头?”
      我一时不置可否,却眼前一黑,原来是他整张脸都凑过来,鼻子快要贴到我脸上,道:“当真跟你哥哥像得很,时远竟然没骗我。”
      时远是我哥哥司臾的表字,他是现任太史令,自小便是貅源的伴读,因此可算是情同手足。
      他见我有意无意躲着他,也晓得脸贴得太近了,直起身子道:“起来吧。”
      我忽然觉得好生无趣,心心念念盼着的人就在眼前,却这般讨厌,想说的话也不打算提起了,只懒懒地站起来,垂首无语。
      他倒显得不很在意,捡起方才掉在地上的荷花,道:“说吧,怎么忽然想起来摘荷花,朕想你做事不会没有缘故。”
      也不知他这样说是什么道理,恐怕从哥哥那边听了些关于我的话,便只好实话实说:“今夜是中元,奴婢想父亲了,拿这朵荷花,当河灯用。”
      他一怔,低头看着那花出了会儿神,道:“不如朕同你一起放了这只河灯吧,朕也很想念先生。”说着拉我手走到水边,将荷花半捧着就在我手掌上,缓缓送进池子里,月色下荷塘上泛着柔光,水流涌动着,送那河灯远远飘走,竟觉得眼眶有些湿润。我们站在那里目送了它一程,看见离着拱桥近了,再远一些,就该看不见了。这时却不知哪儿闪出一个小黄门,想是负责捞取池中污物的,用装了网兜的长杆子向水里够那河灯。
      我差点叫出声来,却被貅源捂住了眼睛。
      土腥味又扑鼻而来,却听得见他在耳边轻轻说:“别看,那河灯只是飘远了,看不见了,朕刚才对你父亲说你过得很好,他一定已经听到了。”
      终于忍不住,呜呜哭出来,他摸摸我脑袋,拉我入怀。

      原本想,第一次见到他,要端严谨肃,正色凛然,说:我入宫是为了助哥哥修史,想要出入禁中,非得嫁你不可,却不是一心要与你为妃。
      原本想,他也许会露出惊讶神色,但也不至于反对,当能放我去做当做之事。
      原本想,我大约就这样,在宫中读书、写书,了此残生,地位与一般宫女无二,却能留下一些文字,也是千秋功业。

      但他就这样轻轻巧巧,随手将这些幻像都戳破了,剩我一人在此哭泣,也不知为了什么。
      过了许久,我渐渐平复,他拉着我手慢慢踱着步,送我回住处。
      长夜中仍有许多流萤飞舞,像是被拍散的月光,铺成长路,扶摇而上,不知通向何处。
      “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儿……”他缓缓开口,像在讲一段和我们都无关的小故事,“那时候朕还是太子,在司先生处修文章科,那年你多大?恐怕七岁吧,还那样小,就跪在先生的几案前面,挽着袖子磨墨,有时候够不着了,小手拼命地向前伸,我就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可爱。”
      我其实对此没有一丝映象,但小时候确实曾跟在父亲身边,他讲课,我就在一旁听着,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因此貅源既然这样讲,只怕确有其事。
      貅源回头看我不说话,笑了笑,道:“长得倒也真快。”
      我很不服气,道:“都是十年前的事情啦,陛下这十年不能再长高,奴婢却可以。”
      他哈哈大笑,随机语气一转,道:“确是如此,长得这么大了,也该跟父兄一样为朕效力了,太史寮那边不用担心,御史中丞我也打过招呼,兰台里的典籍,你可随意翻阅。”
      我一时间没想到自己心中期盼之事竟这样轻易就成了,愣了一会儿,才跪下,道:“奴婢谢陛下恩典。”
      他扶我起来,道:“也不必再称奴婢,我想着你没有封号终究不妥,已经着宗正司拟好了册封的诏书,明儿你就是四等傛华,对朕当称臣妾。”
      我总是会忘了他这个人生来就是会做一些惊吓旁人的事情,听到“傛华”这个品级,简直快要晕过去,忽然听到有门轴吱呀一声,转身一看,青竹的小脑袋从门缝中一闪,又隐去了。
      原来我俩早就走到此处,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究竟偷听到多少。
      他笑着拍拍我手说:“好了,你家侍女都知道这件事了,君无戏言,你回去好好歇着,明早听旨吧。”
      他转身就走,我在月下站着,看他走远,想到不久之前我还无着无落,不过片刻功夫,就这样定了余生。飘着的感觉固然不好,被钉死在一处的感觉,却也是苦涩。

      第二天,那道圣旨果然如期而至,我一跃而被封为傛华,跳过以下十等品级,扶摇直上。但我心里明白,他这样做,不过方便我在禁中走动,品级高,自然少有人能难为我,而终我一生,恐怕也只能位居傛华了。
      在圣旨的末尾,他不改本色,将我居所命名为曳罗台,这当然是在揶揄我当日被他踩住了衣角,此事天知地知,是只我一人才能明白的恶趣味。因此后来众人皆称我为曳罗夫人,我其实并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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