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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乞巧 ...


  •   建元二年七月,长信宫中出了几件大事。
      说是大事,其实倒都在史书里见惯的,从小被父亲教导着读得烂熟,因此当真遇到自己身上时,就觉得很合理,也不怎么感到惊吓。只是离得太近了,反倒看不明白,好奇着这一小段残篇,将来写进国史里,是怎样用笔,又搁在何处。
      可见我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心肝。

      当日正是七夕,宫中行乞巧宴。这时节若是在民间,总有种种趣事与玩乐,但此处毕竟不同,又没人真心想与织女娘娘求一手好针线,只有瑛璃长公主带着几个小公主并宁王妃家的小郡主捏着细针看水里投影。剩下一堆早已嫁入帝王家的深宫怨妇,自然没趣儿,就只是埋头吃饭。乌泱泱数百人的后宫,倒也一团和气。
      那时我入宫不过十五日,尚未得见天颜,也无封号。家中虽是世袭的太史令,但在深宫里,这样的出身实在太过平凡,没人会因此高看你一眼。
      宴饮场合最是无趣,想着要事事小心,不可失了礼数,因此几乎食不知味。百无聊赖之中,从西首末席向主位看去,望见皇后娘娘正叫侍女进一碗羹汤给苏昭仪,苏昭仪闺名叫作苏殊华,是当朝太尉长女,皇后娘娘米以熏,则是丞相米雍的掌上明珠,若是算上称病未曾前来的御史大夫之妹沈昭仪,当真是三公聚首。难怪皇帝少在宴饮中露面,换作是我,前朝所见是那三张脸,转到后宫还是相似的三张脸,闷也闷死了。
      想到这里,差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忙用袖子掩了嘴,却远远地看见苏昭仪隔着重重人影,似是朝我点了点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确信她真是在看我,但不过晃眼的功夫,也不知她是点头了,还是我看错了,拿不准该不该回礼,想来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年少时的交情,到底不好当真。
      正为此事出神,侍立一旁的青竹拉我衣角,指了指中庭。抬眼看时,却是乐府班子已经摆开阵势,当中一名女子着水色襦裙,慢敲牙板,启声唱来——
      长信深阴夜转幽,天阶金阁数萤流。
      瑶姬此夕愁无限,河汉三更看斗牛。
      姑娘音色极婉转,且这词写得应景,因此一曲唱罢,余韵尚在,竟能听到几声低低的叹息。皇后娘娘也赞了声好,着人赏她一杯酒。
      几个小黄门捧了酒壶酒杯,到那歌女面前,刚刚满上一盏,却被人抄手夺去,一饮而尽。

      那是我入宫后第一次见到貅源,虽然早知他行事荒唐,却不知竟荒唐到这样地步。
      他一身骑射装束,头发草草束起,腰间别一把短刀,鱼皮柄、金红梨子地鞘,通身的气派全然不似一国之君,倒像是街头调戏良家妇女的小混混。但偏生那一夜流萤四起,像歌里唱的一般,绕着他两人缠绵不肯散去,分明是他没有半点风度,夺了姑娘的酒,此刻看来,倒像是他俯身与她相就,映着星汉灿烂,简直要就地演出一段风流佳话的序幕。
      那歌女大约猜到他身份,吓得身子都僵了,他哈哈大笑,径直穿过中庭,到殿中上位坐下,看了一眼起身行礼的皇后,道:“以熏,你赞她这歌唱得好,是在怨朕么?”
      这一问真是不着边际,想来皇后娘娘也会烦恼该怎样回答,但远远地只看见米皇后动了动嘴唇,却听不见她究竟说了些什么。貅源点点头,看起来既不高兴也不生气,招手唤那歌女上殿,问道:“你刚才唱道瑶姬此夕愁无限,愁从何来?”
      虽然这般轻描淡写,但满座皆知答得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她于七夕之夜唱这样的宫怨词调,又引得一干后妃默默叹息,细细追究起来,不知犯了多少忌讳。
      “启禀陛下,想来是因为:有所思。”
      这话说得宽泛,也没有明显破绽,貅源看起来倒挺满意,又问:“瑛璃你也说说,愁从何来?”
      瑛璃公主是貅源最小的妹妹,过了年才满十五岁,尚未出阁,因此仍是住在宫中。她听见唤自己,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道:“皇兄好没道理,自己听不懂唱词,还要问我,早知如此,当年就该多读书……”
      貅源摇头苦笑,道:“你这丫头,也不知谁傻,皇兄是打算与你许配人家了,你可愿意么?”
      瑛璃公主听到此处,竟是呆了,半晌不说话,貅源不管不顾,续道:“皇兄为你找的如意郎君是西域海上墨离岛国王子,倒也门当户对。”说罢从怀中取出一纸信笺,我离得远,也看不清是什么,只见着他将这信笺递与身旁的小黄门,想是要拿去与公主过目。
      他上殿来不过说了几句话,却句句是晴天霹雳,惊得人一身冷汗。
      瑛璃公主更是吓得脸都白了,西海之外是怎样的蛮荒之地,天下无人不知,更有甚者,民间父母吓唬不听话的女儿,说再不好好学规矩就把你嫁到西海岛上去,这样事情也不少见。此刻席间早已没有半点欢宴场面,人人都恨不能借口离场,好不必看这番人间惨象。
      当夜变故,便是发生在此时。

      原本皇帝身边站了两个小黄门,其中一个捧了信笺奉于公主,另一位补了先前一人的位置,就在两人移位的瞬间,貅源视线被遮挡了片刻,原本跪在正前方的乐府歌女竟抽出桌上银刀,奋力向貅源刺去,那边递信的小黄门更撒腿跑到公主身边,单手掐住她脖子,拉到空地处。
      这一切发生在刹那间,看不清谁做了什么动作,只是几番兔起鹘落,尘埃落定时,竟是貅源挡在手臂受伤的米皇后身前,手中银刀插在歌女的喉咙里,而擒住公主的小黄门,因离得远,又背对着看不清楚,只见得晃了晃,直挺挺后仰倒下,脑门上一枚长箭,几乎没到中杆。
      皇后之伤无大碍,两名刺客命毙当场,看来这场行刺,便就这样失败了。

      宫廷中出现刺客,针对皇帝而得手或几乎得手,在前朝四国国史中,加起来约有37次。其中七次得以改朝换代,十二次借之斩杀权臣,八次引出内乱,另有五次废太子,五次不了了之。
      因此眼前这一次,将来写进国史里,是怎样用笔,又搁在何处,我是真心好奇。
      总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但我实在离得太近了,看不清。

      我这里忧虑些不知所谓的事情,旁人却未必同我一样。瑛璃公主先是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她今夜遭逢变故太多,方才更是有一枚羽箭贴着脑袋飞过,换了是我,也要吓哭。
      貅源颇恼怒,厉声问道:“光禄勋何在?”
      一时竟无人搭话,片刻寂静之后,自廊下暗处走出一名身负弓箭的年轻将官,上前跪拜,禀道:“刘大人今夜并不当值,下官骑将楼熙平,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貅源点点头道:“非你之过,这小黄门不是生面孔,想是安插在长信宫中许久了。刚才那一箭是你射出?”
      “是,末将见事态紧急,这才斗胆出箭,不想竟惊吓了公主……”
      “很好,机敏果决,今夜你是头功。”
      楼熙平口呼万岁,再拜谢恩。

      我这才打量起今晚的护驾功臣,他身量不小,若直起身子只怕比貅源还高半头,皮肤比一般男子白皙,身着上好的鱼鳞细甲,英气中更有几分贵气,不知是出自哪里的将门世家。背上弓箭看形制是反曲弓,联想到方才那一箭的威力,只怕拉力当在两百斤以上。急变之中,出手镇定,这样的身手,别说光禄勋属官,就在诸军之中,也数不出几位,屈居骑将当真是可惜了,经此一役,想来可以步步高升。
      刺客虽然伏诛,宴饮却已无法继续,貅源留楼将军在此善后,自己叫了太医去偏殿为皇后治伤。各宫也闻讯,纷纷派人来接他们吓坏了的主子回宫。瑛璃公主据说又哭了一场,但那时我早已趁乱悄悄遁走了。

      我虽好奇这场行刺能牵引出些什么,但隔了几日,终究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勉强算起,倒有三样:头一件是瑛璃公主远嫁之事暂且搁置;第二件则是皇后卧病,苏昭仪暂代中宫之职;最后一件也在意料之中,便是楼熙平晋为五官中郎将,因是皇帝亲自提拔,此刻他于禁中地位,只在光禄勋一人之下。
      这些事情,眼下还看不出有什么要紧,因此只是做了笔录,没有深究。
      有时性急起来,也想快些面圣,将自己来意一五一十说个清楚,该做的事情悬在那里做不了,没有比这更气闷的事。但急也急不来,只得对着入宫前抄录的父亲的书稿,批了又批,校了又校,时不时想想七夕那夜的蹊跷事,转眼又是好几日过去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封号,没有开始修《四方志》、没有提笔写《奁中书》,也还未曾知道,建元二年七夕的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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