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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急围不放耳根闲 ...


  •   洛浮生和尹玦天香赌局的前一日。

      小小的禅房布置简单,除了一张床榻一桌两椅,唯余坐在椅子上的两个手谈正酣的人。

      许长缨轻轻推了门进去,坐在左边的褐衣少年便欢天喜地地唤道:“许大哥快来,我这一局可是要赢了!”

      许长缨闻言行至近前略略一看,初见少年所执的白子气势如虹锐不可当,与他对弈的和尚的黑子似被逼得无处可退,再一细瞧,方觉内有乾坤。

      “怎样?”少年转过头来笑嘻嘻问道,“许大哥猜我还有几子获胜?”

      许长缨闻言笑道:“依我所见,你不出十子,必败。”

      少年愕然,“你可瞧清楚了?我学棋十余年,可是从未有过败绩呢。”

      许长缨转向和尚笑道:“大师,待会儿可要手下留情啊。”

      “大师,您就放马过来吧!”少年说着落下一子,“许长缨我今天就赢给你看看!”

      和尚漫不经心地将一枚黑子执于手中,把玩了一会儿,这才并指落下。

      “哎!?您竟还留了一手!”少年吃了一惊,慌忙以数子猛攻黑棋。无奈黑棋并不打算与其正面缠斗,反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从两翼夹超,另于不起眼处突起异军,势如破竹直捣黄龙。

      瞬间,白棋的形势急转直下。少年蹙眉良久凝神细思,每落一子都力保攻守兼备,在许长缨看来也只是强弩之末,毫无扭转形势的可能,下到第五子上,已是徒劳挣扎。

      “不算,这局不算!”少年将棋盘胡乱一扫,就耍起赖来。“大师是出家人,是不会计较这小小棋局的得失的,我们再战!”

      许长缨失声而笑,“阿琨你啊,又耍小孩子脾气。算来今年你也十六了,是不是该娶亲收收心思了啊?”

      被换做阿琨的少年一听到“娶亲”二字,顿时涨红了脸,“我志在武学,哪里还有闲工夫儿女情长?倒是许大哥,嘿嘿,”他坏笑几声,“听说西域舞娘阿依娜刚到长安城,就被你给勾搭去了?”

      “去去去,”这回轮到许长缨脸红了,“大师面前讲话也敢如此猛浪,真是不像话。”

      那西域女子眼下目的不明,敌友难辨,给他的东西也很是蹊跷,这条线索是真是假都还不能确定,这令行事一向严谨的许长缨暗感不妙。他此番前来,正是希望大师能为他指点迷津,没曾想到碰上了阿琨这小子。

      阿琨名唤薛令琨,从三岁起便痴迷于武学,自身武功虽是稀疏平常,但说起各门各派的招式,还没有他不知道的。

      许长缨记得他曾说自己本是薛家上任族长的私生子,刚出生生母便已亡故,于是被抱回薛家抚养,没名没分的倒也乐得轻松自在。

      许长缨当时还笑他,薛家老族长薛元恪五十余岁的老头子了,居然还在外边养了个不满周岁的儿子,怪不得接回他没多久这个族长就当不下去了。阿琨听后一笑置之,居然没有上前和他拼命,这个非常不符合阿琨小孩子脾气的举动给许长缨留下的印象至深,至今还记得。

      那时的许长缨或许不知道,自己当年差点就揭开了整个事件的冰山一角。

      同阿琨对弈的和尚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僧衣穿在他身上,也能隐隐显出不俗来。他淡淡摆手道:“无妨无妨,倒是贫僧劳顿,不能应公子的局了。不如由许公子来替贫僧下,输赢皆算在贫僧处,可好?”

      “好好!”阿琨连声叫好,好像占到什么大便宜似的,急急忙忙摆好了棋局。

      许长缨顿时觉得有些不妥,忙轻声询问和尚道:“圆彻大师,阿琨是不是和您下了什么赌注?”

      圆彻悠然道:“无他,不过几卷经文而已。”

      “大师说了,”阿琨生怕圆彻不认账般慌忙接道,“我若能赢他一局,弘济寺内的藏经皆可任我翻阅。我啊,非要把那春风九式给挖出来不可!”

      “春风九式...”许长缨指尖微微一颤,险些惊呼出来,“你说的春风九式可是那由千树压演变出的轻功?”

      阿琨也是一怔,“许大哥也知道春风九式?”他顿了顿续道,“不错,取自千树压的春风九式,正是这世上最轻盈曼妙的轻功。可惜自八王议政,赵家一夜倾颓后,这世上,便再无春风九式了。”

      说到这里,阿琨多少有些黯然,“我不甘心这举世无双的轻功就此失传,这些年来是四处探访却线索全无,现在只好将希望置于像弘济寺这样寺院的藏经楼,希望能有所发现。”

      许长缨默默颔首,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八王议政,天家豪赌,赌的就是成王败寇。连长安城中最年迈的老人,自记事以来都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杀戮。皇上、皇后、太子、太子妃,一日之内,皇室殒命四人,天下举丧。薛太后与先皇长兄廉王代表宗室,共推当时的韩王为监国,平定乱局。

      韩王下令,凡参与叛乱的将领朝臣,无论官爵,皆诛九族;

      凡胁从叛乱者,无论情由,成年男子处斩、女子充为营妓,幼童就地扑杀;

      凡藏匿乱党者,处连坐;

      凡擅议朝政、散布流言、扰乱民心者,处流放。

      一次次宫廷斗争倾轧间,死去的人不计其数,然而从未有哪次的杀戮如此彻底,连一丝余地也不留;从未有哪次牵连如此之众,一人获罪,连及举族,再盘根错节的经营也被连根拔起;从未有哪一次死过这样多的人,行刑的鼓点敲得繁密,鲜血从刑场直直淌入护城河,血腥之气数月不散。

      燕王骁勇善战、平乱有功,加封西方五百里殷川沃野为其封地;齐王、魏王私通外敌、勾结乱党、意图谋逆,废为庶人;秦王于叛乱中战死,追废为庶人;楚王、赵王因护驾不力,自请降为郡王,未经传召,永不入京。

      此后,便是新帝登基,昭告天下。

      一场腥风血雨,以韩王继位告终,而这次对乱臣贼子全面清剿后造成的影响,才刚刚开始。现在想来,从八王议政到现在,也不过刚过去了十六年,而已。

      许长缨还在兀自叹息,圆彻大师眼底精光一闪,忽然开口道:“这找东西和看病就医一样,都需对症下药,方可药到病除。”

      阿琨迷惑起来,“大师是想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和尚缓缓开口,“这句俗语,薛公子可解个中滋味?”

      和尚语气平和,波澜不惊,阿琨的脸色却已微微变了,“大师是想让我查千树压,查赵家?”

      这怎么可能!且不说千树压已失传数百年,单说那赵家。赵家虽有四大世家之名,却在八王议政中因勾结乱党,被登基的新帝以谋逆罪诛了九族。一夜之间风云变色,赵家全族一千五百一十九口,上至鹤发老妇下至襁褓孩童,均血溅当场,无一生还。

      想找他们,谈何容易。

      不过,这确实是一条路。

      “今日手谈甚酣,方觉有些累了,许大哥,我们来日再战吧。”原本兴致勃勃的阿琨忽然起身告辞,和尚也不挽留,就这样随他去了。

      许长缨对圆彻方才的举动甚为不解,“大师引阿琨去注意千树压和赵家,就不怕...?”

      圆彻慢吞吞道:“我并没引他注意什么。那孩子性格固执,他心中原本就有的自然还是有,没有的凭谁也塞不进。”

      许长缨垂目立了片刻,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枚暗红色棋子,双指一并,“啪”地落在棋盘之上。

      圆彻正埋头收拣棋子,忽闻一声脆响,便见那暗红棋子落了下来,在黑白分明的棋盘上甚为扎眼。

      “大师的棋子中,不巧混进了一枚双陆,”许长缨言语温和,明锐目光却将圆彻定在原处,“原来大师也爱双陆。”

      双陆分青、红两种棋子,与围棋规则相近,是西域贵族最爱的一种游戏。

      圆彻大师迎向许长缨的目光,淡然道:“许公子误会了,我并不知何为双陆,我的棋盘上,也从未有过双陆。”

      许长缨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他伸手拾起那枚暗红的棋子,将它紧紧攥入掌心。

      如果圆彻大师所言不虚,那接下来的戏,当真是要越来越好看了。

      *

      长安城内,天香赌坊中,四方宾客齐聚,皆为那京城首富与尹家公子的惊天豪赌。
      然而此时此刻,洛浮生根本没有心思顾及赌局的输赢,因为天香赌坊内厅,本该候着尹玦的地方,居然站着一个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那人似是察觉到了洛浮生询问的目光,回身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青涩中含着妩媚,纯真中透着妖娆,如冰雪消融、雨后初霁,令人不由得呼吸一滞。这女子不是花开洛阳,名动京师的西域舞姬阿依娜又是何人?

      洛浮生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这位似乎只会出现在画馆和男人梦中的金发美人竟会在此,并且大有接替尹玦的意思。尹玦的葫芦里,究竟买的是什么药?

      来不及想这许多,洛浮生便看到了他真正要见的人。

      尹玦依旧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连身上的大红罩衫都无法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映出血色,或许被洛浮生相救那次受的伤太重,令他至今不得痊愈。他此刻正斜靠在椅背上,挑着眼睛看向洛浮生,那双眼睛如千年古井般深邃,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能隐藏一切。

      “洛兄,别来无恙啊。” 尹玦淡淡开口,面色平静得读不出任何东西。

      “呵,”洛浮生冷笑一声,“你少在这跟我猫哭耗子假慈悲,小爷我早非那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了,就凭你那点本事,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将我耍着玩?你图的是我洛浮生的家业也好,长安首富的名头也罢,总之,我绝不会让你轻易如愿。”

      尹玦冷冷听着,继而嘲讽一笑道:“很好,你倒是将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也罢,这局棋变幻莫测,水复山重看似难解,但若是这么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能走到柳暗花明的一日也未可知。”

      尹玦话说得蹊跷,洛浮生一时难以理解,眼看着开赌时辰将近,洛浮生也只得先进了后场再说。

      “这赌局对我来说很不公平啊,”洛浮生三步一摇,五步一晃地在众人围观中绕场一周后,终于得出结论,“牌九麻将赌大小,我一样也不会,这些东西呢,想必诸位也都看腻了。不如我们换种玩法如何啊尹兄台?”

      “你说。”

      洛浮生故作为难状挠了挠头,“我从前听说天上神仙无聊之时,曾以二十八宿配成二十八张骨牌,由庄家在其他房间中任取四张组成一组,不计顺序,选好后锁入木匣,再由伙计代为呈上大房间的赌桌。此时,大房间的各家选出自己看好的四张骨牌并下注,至少有三张中者为胜,否则则为庄家胜。

      “规则是麻烦了一些,不过倒也新鲜,不知尹兄——”

      “好。”答应的这么干脆?!不是有诈吧...

      “那个,尹兄,”洛浮生满肚子坏水乱窜,“我觉得吧,不如请一位你我都信服的人坐庄,我们二人作为闲家参赌,各凭本事猜庄家的牌面。五局三胜,这样最公平,如何?”

      尹玦按了按眉心,似乎有些倦了。他叹了口气道:“去请许长缨许大夫坐庄吧,他好歹试图救过我。”

      “世人皆知许大夫和洛公子是金兰之交,尹公子邀他坐庄,岂不是当着天下英雄面明目张胆地放水?”人群之中忽然传出一女子声,那声音婉转清脆,竟有一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感。

      洛浮生头皮一炸——尹玦找来的那个阿依娜果然没安好心。

      阿依娜施施然行至洛、尹二人面前,依着中原礼仪福了一福道:“奴家阿依娜,见过二位公子。阿依娜初入宝地,对那千术暗语也不甚了解,此刻为二位公子坐庄,不是再公平不过了吗?”

      尹玦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这眼前这位异域美人,眼中精芒一闪而过,遂又恢复成深潭古井的模样。

      洛浮生暗中瞟了眼尹玦,发现他神色并无异议,心道这西域女子很可能是步险棋。尹玦在几乎可以必胜的情况下,何必要找来这么一个人节外生枝,他显然也没料到阿依娜竟会在这时主动站出来坐庄,看样子自己倒是可以借此机会,搏上一搏。

      “那就有劳阿依娜姑娘。”洛浮生冲她露齿一笑,弄得阿依娜微微一怔,不知是觉得惊艳还是被他吓到了。

      这边临时赶制的三副骨牌已然就位,天香赌坊的伙计出声示意阿依娜可以进入里间选牌。阿依娜颔首跟随小厮向内走去,左手暗中握拳拳眼向外,独伸出拇指随手腕向内一翻。

      这个小动作做得极快,当时众人视线均落到阿依娜轻柔曼妙的步姿和她那一头金灿灿的秀发上,几乎无人发觉她藏在衣袖中左手的动静,除了洛浮生。

      阿依娜方才的动作洛浮生再清楚不过了,那是他洛家族内仅有核心成员才有资格知晓的暗语——“我是你这一边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七章 急围不放耳根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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