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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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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雪是从前天傍晚开始下的,起先下得并不大,还夹杂着雨水,纷纷扬扬,到处都透着湿淋淋的清冷和萧瑟。风雨欺压之下那一排往日里高大挺拔的梧桐也萎顿了身姿,寒风乍起,庭前枯黄的落叶便随风飘零,四散。那无处安身的可怜之态,让人光瞧着就觉得愁闷不已。到了晚间,那阴霾的苍穹愈加低沉,雪也下得越来越大,一阵紧似一阵,簌簌而落,就像一片片漫天飞舞的鹅毛。似乎只在一夜之间,亭台楼阁都被雪掩盖住了,白茫茫的,整座瞻园都成了粉雕玉琢,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清晨起来打开窗子,远远望着那一片晶莹玉色,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欢喜,连积压了十来天的抑郁也顿时一扫而空。
现在是洪武十八年春,正是明太祖朱元璋高压统治的黑暗时期。我不是研究历史的,对明朝的认识基本上就停留在“朱元璋很残暴,喜欢滥杀功臣,内宫太监作乱甚多,以魏忠贤为最,而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是为了陈圆圆”这样浅薄的层面之上。而且最关键的是我如今只得十岁,黄口小儿一个,乳臭都未干,又能做的了什么?
不过也算天无绝人之路,从我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来看,尽管眼下局势不明,人人自危,但徐氏一族应该能够顺利的避过朱元璋铲除异己的屠刀,并且在燕王朱棣登基以后达到家族荣耀的顶峰。所以只要我紧紧攀牢徐家这颗大树,要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好好生活下去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等到谢氏和姨娘她们都回了屋,我才敢借口上茅房溜出来。一个人在园子里伸伸脖子,活动活动早已麻木的腿脚,沿着壁角转悠了半天,方觉得浑身的血循环顺畅了些。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连上今天,也才熬了四天,还有三天的活罪要受。他们大人倒还撑的住,尤其是那个徐允恭,昨夜里连跪了三个时辰愣是满不改色,动都没动一下。但天可怜见,我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孩子,脑门上又挂着彩,要再这么没日没夜的继续折腾下去,只怕还不等老徐国公入土为安,徐家就要紧接着替八少爷办丧事了。
如今虽然已是二月,却春寒依旧,在外面晃荡久了身上就有些冷了。刚才出来也忘了穿斗篷,可我实在不想回去,只好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在地上跺着脚取暖。一面忍不住叹气——这几天全靠一碗青菜粳米粥吊命,从中午开始肚子里就一直赶着上演“空城计”,饿的我是头昏眼花,有气无力。也不知道现在家里是怎样个悲凉哀恸?想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爸妈养得是万分小心,好不容易才把我养大,也不盼望我能有多出息,只一心希望我平平安安的,眼见着就要毕业找工作了,没想竟出了这样的事,倒要叫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正想的伤心之际,忽听到一个声音似在不远处唤我,“承义,承义。”抬起头四顾,却见徐增寿正在对面廊子下朝我招手。想来是被发现了,要叫我回去。我只得站起来脚蹭脚的慢慢蹭过,问他找我何事,徐增寿往四下扫了一眼悄声说:“有个东西给你,你只管跟我来就是了。”说着带了我穿过抄手回廊,在南面太湖石后找了个比较僻静的地方停下。我心里奇了,却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鬼祟,忍不住问:“四哥,你没事带我来这来做什么啊?”
徐增寿也不说话,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油纸包儿递过来,示意我打开。我掀开油纸,原来是几块五仁馅儿酥饼。心里大喜,朝他感激一笑,立刻抓起一块就塞进嘴里。徐增寿急道:“你可慢点吃,这会子又找不到水,当心噎着了。”我包着满嘴的酥饼不以为然,想起他这两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忙挑了一块送到他面前,“别光看着我吃,你也吃啊。”徐增寿摇了摇头,说“四哥不饿,还是承义自己吃吧。”却盯着那块芝麻酥,不自觉的咽了咽唾沫。
我知道他还顾忌着那句什么“三日不食”,他们这些书呆子都被“三纲五常”给熏陶坏了,劝是劝不动的,干脆往他嘴里硬塞了一块:“俗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吃独食是要遭天谴的,四哥你又是最讲义气的,总不好叫我被天打雷劈是不是?”
“就你会掰这些歪理,平日里要肯多用心在功课上,也不会总叫师傅留堂了。”徐增寿没奈何的戳了戳我的额头,这才拿着酥饼吃了。只是等我再拿给他,四哥怎么也不肯要了,只说:“也出来好些时候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吧,仔细待会子大哥要叫人来找了。”我点点头,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粘着的芝麻屑,同他一前一后的从假山背后转出来。
绕过廊子刚走到水榭,果然见徐辉祖身边的长随来顺向这边匆匆而来,及至跟前打了千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的二位爷,你们方才躲哪儿去了,可教小的们一阵好找。方才大姑爷燕王殿下来给老爷吊孝来了!大爷叫我出来寻二位爷回去,好一起给人还礼。二位爷还是快随小的回吧,免得叫人等久了,回头免得大爷又来骂小的们。”“怎么这时候就来了,前儿不是还派了人来说要明儿才能到应天府的吗?”四哥一面问来顺话,一面快步出了水榭。
燕王殿下?未来的明成祖朱棣?这可是历史里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啊,我一下来了兴致,忙一蹦三跳的跟上去。只是想到这位殿下的霹雳手段,心里不禁有些惶恐,若是别人倒还好说,要不小心冲撞了这位爷,恐怕我今后在明朝的日子就难过了。赶紧小跑几步追上去扯住徐增寿的袖子问:“四哥,那位燕王殿下人凶不凶啊?待会儿见了他我该怎么行礼怎么称呼他呢?”
“承义,你大可不必担心。”徐增寿放缓了脚步安慰我道:“燕王殿下虽贵为金枝玉叶,可他为人十分随和,从不在人前摆什么架子,他同我们兄弟几个也都是十分要好的。等下见到他,除了该尽的礼数,其余你如常就是了,用不着害怕。”我心想,敢情这燕王殿下也是只“笑面虎”,不过这样也好,若是有什么,他也不至于同我当场就翻脸。
进了院门,绕过照壁,远远的只见徐家另外三兄弟正陪着一人在檐下说话——想来那就是徐达的大女婿燕王朱棣了。忙跟着四哥上前去请过安。燕王说了句“无须多礼”,抬手示意我们起来。徐允恭扫了我和四哥一眼,问:“你俩个方才去哪了,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我本来就有些怕这个徐允恭,此刻看他脸色不好,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低头装傻。还是徐增寿比较善于应对,看着他大哥不慌不忙的说:“方才我去安排好事情,外院的几个管事又进来回了话,耽搁了一阵,才过来的迟了。只是不想殿下今儿要来,让殿下久等,多有不到之处,还请殿下多多见谅。”
燕王摆手道:“都是自家几个兄弟,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倒显得是我不近人情了。”徐家四兄弟纷纷点头称是。我心想反正也没我什么事,就拽着四哥的衣袖,躲在他背后偷偷打量那位燕王殿下。看他样子也不过二十五六岁,五官深刻,眉长额满,颀长身材,穿一袭月白圆领大袖衫,外间罩着玄色五蝠捧寿夹袄,腰间系着明黄色腰带,其余并无任何佩饰,却越发衬得其玉树临风,英姿勃发。我暗赞,先不管其人品如何,这位燕王殿下倒称得上是一位大帅哥,秒杀那一班韩国花美男是绝对没问题。
燕王见我打量他,眼中几丝疑虑,神色微怔,瞬即又恢复如常,看着我温和的说:“这是承义吧?听说你前段日子身子不大好,现下可好些了?”肯定是徐辉祖刚才在他面前提起过我从楼上摔下来的事了,忙回道:“不过是点皮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轻轻松口气,心里倒不像先前那般憋闷的慌了。
“虽说如此,到底还是仔细些才好。待明儿得了空还是叫内廷的太医来瞧瞧,开张补血养气的方子,好生调养一番。太医院有个太医叫戴思恭,他的医术是极高明的,我先前害病便是由他治好的,不妨请他过来看看才是。”燕王叮嘱两句,又问我今年几岁了,可曾进过学之类的闲话。然后问他大舅子:“老太太她们现下可歇息了?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再过去给老太太她老人家请个安。”
徐允恭忙向燕王作揖道:“殿下有心了,老太太方才由二妹陪着回了屋,应该还不曾歇下,臣这就陪殿下过去。”一直随侍在旁的常安和常平最是乖觉,立刻去取了牛角灯笼过来。燕王在廊下抱拳道,“天黑路滑,添福,老四你们且留步,不必相送了。”他话虽如此,徐家三兄弟还是送他出了西圃大门才折身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