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玉集》陌上苏少

2、桃夭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桃树，这是念给心爱之人的诗呢。”桃花开的正将好，斜枝春水，灿若绯云。
　　书生背靠着桃树，春风吹得醉人，手中的书卷悄然落地，睡去，几瓣桃花随风而落，散盘桓在那头青丝之上，天青的葛巾将一头青丝束住，几缕散落，带着春意的懒散闲适。好梦。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念给心爱之人的诗。

　　书生的家在村子的后面，鲜少有人过往，书生一个人住在那里，几间茅草屋，破旧的篱笆围出一个小院，院子里有一棵桃树。书生出生前就已经在那里了。
　　书生爱读书，鲜少的家具上，一半放着书。诗词歌赋，野史趣闻，四书五经，书生都喜欢，没人听他念书，他便念给桃树听。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书上如是写，他便如是念，风拂来，桃树摇了几下枝桠，他便当做应答。欢欢喜喜的。

　　前村的大娘来送鲫鱼汤“舒文，你又跟那桃树说话了，它又不是人，听不懂的！”书生憨憨挠挠头，接过鲫鱼汤。大娘又唠叨“自打你从那桃树上摔下来一次，就摔的傻了，整天跟一棵树说话。”又揶揄道“你若是真想找人说话，邻村的兰香，模样性子都是极好的，大娘帮你问问？”书生绯红了脸小声诺诺“不是的，大娘。”
　　“不是什么啊，跟人说话可不比跟树说话好？它又不是人，听不懂的。鲫鱼汤都快凉了，赶紧趁热喝！”大娘把书生推进屋里。
　　背后的桃树任性散落一地花瓣，风吹过，漫天飞扬。

　　听得懂的...

　　书生和桃树有故事，书生小时候贪玩，爬上桃树，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地上横着一块小石子，眼看小书生的脑袋就要磕上去，吓得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竟好好的躺在地上，连皮都不曾擦破，如同有谁托了一把，明明不是桃花开的季节，小书生却闻到一股桃香。

　　书生又靠在桃树下读书，这次读得又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书生重复，又想到大娘昨日的话“桃树若是人又是个什么模样呢？”书生自言自语。

　　那一日书生午睡的时候做梦了，梦到一个白衣的少年坐在他的窗边，修长的眉如同闺阁少女用墨黛画出的，桃花眼含水，慵懒得眯起，绯色的唇，呈着上好羊脂玉般细腻的肤色，如同要滴出水来。少年单手支着头，白玉般耳垂上不知用什么点上一朵细致的桃花，一头青丝铺在肩上，白衣逶地，如同墨画里的人儿。
　　书生醒来只见到窗边翻开的书页上几朵桃花散落。

　　第二日书生觉得好笑便将这件事情讲给桃树听。
　　“桃树，我竟梦到你是个俊俏的少年，你即是桃树，即使是人的模样也该是个姣好的女子，怎会是个男子呢？”书生笑的灿然。
　　“倏”得一阵风来，吹得满树桃花落，落得书生一头一身。

　　谁说桃树便不能是男子？

　　书生依旧抱书靠在桃树上，任一头一身的桃花瓣也不去掸落。“昨日问了你模样，便梦见了你，若今日问了你名字，是不是就能听见你的声音了？桃树，若有名字又该是哪样的几个字？”
　　书生在桃花树下睡着，又做了梦。梦到那个白衣少年蹲在他面前，轻柔的为他拂去肩上的桃花，他不说话，静静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划下一个字，一遍又一遍，他的手指修长。冰凉，微痒的触感，一下一下如同划在了心上。
　　醒来，桃花落了一身，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卷，抖落一地残花。

　　遥，他的名字。

　　他依旧叫它桃树，依旧念诗给它听。他没有跟桃树讲他的那个梦，梦里那个男子在他手心划下他的名字。一下一下划得手心痒痒的，心里却慌慌的。
　　他在桃树下的时间越来越短，窗里的灯燃得越来越晚。即使是白日里他大多坐在窗前，埋头苦读，鲜少抬头看上一眼。极少的时间，读书读得累了，才站起来在院子里转上一圈。
　　桃树只剩下残花，碧绿的叶子从枝桠里吐出，不知不觉变得葱郁起来。
　　“过几个月便是三年一度的科举了，我要入京参加科考，若是能一举及第，便能从此光耀门楣。”书生对桃树说。
　　那一日。破天荒的，桃枝挂破了书生的袍子，鲜明的撕裂声，书生愣了。

　　不要走...

　　书生依旧是走了，打包袱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带上了那件撕破的袍子，即不想补，也不能穿。可就是想带上，就是想带在身边而已。
　　走的时候桃树已结了小小的青果，书生想，等科举结束回来的时候，桃子便可以成熟了吧？
　　不敢细细看，更不敢在桃树下多呆，书生逃也似的走了。
　　可离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远远站在山头上看了一眼。桃树在院子里孤零零的立着，从前从未觉得，一棵桃树竟也能立成那么孤单的姿态。心中某处坚定地的动了一下缓缓扩散。书生忙转头。

　　一路上书生路过许多城镇村庄，赶路，读书，不教自己有一刻闲。即是路过篱笆小院也都低头匆匆而过，怕见了什么似的。
　　只是，书读得愈多，能记得的越发少，再不见那份踏实，安心。什么地方悄悄空了。
　　迷迷糊糊不知怎地就坐在的考场之上。
　　启了题，发了卷。书生终于有一丝清明。铺纸，研磨，提笔，一行行字落在素白的纸上。
　　考官捻着胡须说“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及第，从此光耀门楣。可是，种下的树，需得时时浇水，辛勤照料才可成成材。树木，树人，做文章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各位，不要图一时坏了考场的规矩。从此误了大好前程。”
　　书生的笔一顿，硕大的墨点晕开在宣纸上。
　　“浇水....”书生喃喃的重复。
　　“忘了浇水！”书生惊呼一声。“浇水，浇水”书生慌乱的收拾东西，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几乎是奔出了考场。

　　一路疾行，回来的时候仍旧是三个月后了。

　　书生终究没有看到桃子成熟。
　　因为，桃树断了。
　　篱笆里一片狼藉，桃树的断枝散落一地，而桃树只剩下了半截树桩，像苍老的老人突然摔了一跤，碎裂的骨头刺破皮肉。
　　手中的包袱跌落在地上，书生怔怔的看着眼前。
　　许只是因为那几颗桃子，几个顽皮的孩童。
　　从不喝酒的书生那夜破天荒喝了酒，靠在那半截桃树下，喝着喝着哭了。
　　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是从考场里逃出来的，因为他突然发现，若是他中了举，及了第，便不能再靠在他的树干上给他念“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了。

　　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其实记得他的名字，他叫“遥”是个很美好的字，他一直记得。

　　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承认了，他不再逃避了，他爱上了一棵桃树。就在不知道哪个春天，他和衣睡在树下的时候。

　　还没有来得及，便是来不及了。

　　一坛酒，他喝了一半，倒在桃树下一半。书生不会喝酒，靠在半截桃树上醉得一塌糊涂。
　　醉了，便和衣睡下，跟以前无数次一样，只是桃树再不能向往常一样为他遮风挡雨，再不能拂他一身桃花。今后“心悦君兮”要念给谁听
　　遥...

　　书生是被什么砸醒的，书生看着脚下滚落的一颗桃子，怔愣了。书生捡起桃子，缓缓抬头，桃树好好的在他面前，葱葱郁郁的，甚至还结着许多粉红的桃子。
　　篱笆没有坏，院子也像往常一样干净，窗子用竹竿支起，窗边甚至还摆着一本摊开的书。
　　原来进京只是他躺在桃树下做的一个梦。
　　书生笑起来，脆生生咬了一口桃子，好甜。

　　书生依旧在桃树底下念诗，最常念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名为遥。
　　只是书生从此再没梦到过那个少年，那个绝世风华，慵慵懒懒，耳垂上有一朵桃花的少年。
　　书生把桃树照顾的很好，浇水，施肥，捉虫，念诗。书生怔怔仰望着桃花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一夜一夜站到天亮。书生患上了小小的咳嗽。
　　咳嗽声充斥了整个白雪皑皑的冬日。
　　又到了春天，桃树又开满了桃花，一簇一簇，每一朵都如少年耳垂上那一朵一般艳丽。
　　书生依旧没有梦到过那个少年。
　　午睡时书生特意把窗户打开，醒的时候再没有几瓣桃花穿过整个庭院落在他的书卷上。
　　书生默默关上窗户。一次又一次。

　　书生收拾东西的时候收拾出一件青色的袍子，袍子不知被什么划出的一道长长的口子。
　　书生忽然间泪流满面。
　　撕坏了的袍子能补，若他撕坏了谁的心怎么办？
　　书生跑到庭院里对着桃树喊”遥，你出来...”
　　“遥...”
　　喊到嗓子都沙哑。而回应他的只有漫天飞花，一直飞到天上。

　　书生彻底病倒了。前村的大娘坐在他床边一直流着泪。书生费力地说“若我死了，劳烦大娘替我照顾好院子里那棵桃树。”

　　朦胧中，书生看到门口，一个白衣少年，慵懒的眯着眼遥遥对他伸出手。
　　书生微笑闭上眼睛。

　　大娘出神望着窗外:哪里来的桃树？那棵桃树不是早在几个月前就枯死了么？

作者有话说

　　某日忽然念起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四个小时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然后就有了《桃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