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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过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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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姨的离婚给我们这个家族又添上一笔灰暗,还给家庭带来了巨大的改变。首先,我没有继续在三姨家住下去,到外省出差近一年的妈妈终于风尘仆仆的回来把我接回家;姐姐在这之后变得更加冷傲,能见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姨因为非常看好三姨夫,如今两人分开之后对三姨充满偏见,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她整个人都掉到钱眼里鬼迷了心窍”。家里四个小辈,就只有我还在上中学,每逢周末妈妈就带我去看婆婆,无可避免的听到各种言论。只有大姨在的时候,大姨数落三姨“不守妇道”,在三姨也回来的周末,大姨就收敛很多,表示对三姨三姨夫的婚姻十分惋惜,甚至隐隐表示出和杨伟在一起也不错的看法。我不能理解大姨的善变,也不能理解三姨的充耳不闻——她绝对知道大姨数落了她什么——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感受到的只有欺骗的恐惧,我把这想法给妈妈说过一次,她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这是大人的事。”
大人的事里充满了阳奉阴违,不幸目睹的我因此而丧失了面对姐姐的勇气。那年寒假,姐姐从重庆回来,吃年夜饭的时候专门把我拉到书房里,胸有成竹的看着我:“姜奇,我给你带了件礼物。”
我盯着姐姐的眼睛,又做贼心虚的把头偏到一边,说:“嗯。谢谢姐姐。”
姐姐显得有点失望,循循善诱:“你就不想知道我给你带了什么?”
“是什么?”
姐姐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讨好似的说:“怎么啦,你也有心事啦?”
我再次看着姐姐的脸,她故意睁大了眼睛,做出一副无辜天真的样子。这表情出现过许多次,不管我再不高兴,再坚持,也还是缴械投降,现在我却有一种无言以对的感觉。怎么才能把我在这个家里所见到的都告诉她呢?
姐姐等了我一阵,热切的表情逐渐冷却,最后她叹了一口气,变回平日里冷傲的样子,从包里拿出一支造型奇特的羽毛笔塞给我,说完新年快乐就回到客厅里。我待在书房里,听着客厅传来的欢笑声,五味杂陈,不知道怎么一家人也能这样勾心斗角,绵里藏针。特别是这种事发生在家里最温和的大姨身上,更是让人难以相信。
没过多久,杨遥又冲回书房,气势凌人地站在我面前,质问到:“你现在也这么想对吧。”
我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回应。姐姐不等我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早就说过,就算我是你姐姐,你也总有一天会讨厌我。不管你说得再好听,事实就是事实,我变成了我妈妈那样的人。”
“我没有想这件事情。”我辩解道。
“不要骗我,”姐姐打断了我的话,“在你们眼里我就和我妈妈一样,市井,贪图蝇头小利,无情无义。你当我看不出你们眼神里面的怜悯?姜奇我告诉你,我生下来就是骄傲的人,用不着你的可怜。”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不容质疑地说:“谁都没有资格来可怜我。”
我无法忍受地说:“姐姐,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也没有可怜你。你不在的时候家里发生很多事,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说,也不想说出来。要是把话都说明白,这个家就散了。”
姐姐眼神黯淡了几分,然后又再度燃烧起来。“家?对我来说这个家早就散了。”她见我想要插话,又说,“你的家也早就散了,不要解释什么。”杨遥思索一番,说道:“姜奇,你记住这句话,想要站得越高,走得越远,就越是要忍受孤独,就越是会脱离人群,谁都躲不掉。所以我从来不觉得我爸妈分开对我有什么影响,对我来说,就算家破人亡,我也能站得笔直。”
我被姐姐震慑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一刻,视线中的姐姐比窗外的烟花还要刺目,散发着绚烂的光芒,透露出毁灭般的美丽。姐姐望了我一阵,叹息道:“姜奇,你以后要走的路比我的还要辛苦,你准备好了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说到这个话题上,我犹豫再三,说:“我很害怕。”
“怕什么?”她追问。
“还用问吗,怕我妈妈,怕这个家里的人。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否则不管我做了什么,在他们眼中都印着‘耻辱’的标签。”
“你倒是明白得很透彻。”姐姐赞许地说,“只是你真正要承受的远远不止这些,最重要的是,如果你不够坚强,你会自己否定自己,找不到继续坚持的理由。这才是最可悲的事情,一个人被自己彻底否定。”
“那会怎样?”我问杨遥。
“只有死了吧。都到这种地步了,再怎么说都无法挽回了。”杨遥此刻出奇的落寞,“但只要还有想做的事情,就还是要拼命做下去的。”
正在这时,我那神呼鬼扯的三姐张徐唱着“啦啦啦”冲进来,兴高采烈的给我们说:“你们两个黑咕隆咚的待这边做啥呢,赶快出来看电视,刚才那个杂技太漂亮了。”
杨遥深深的望了我一眼,说:“姜奇,不要自取灭亡就好。”说完就出去了,留下一脸茫然的张徐。三姐等她把书房门关上了才长吐一口气,做出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凑到我旁边,怂恿我:“你惹到她啦?”
“没有。”我现在脑子一片混乱,杨遥留给的话像无数个弹力球在我脑子里乱撞。
“那她恐吓你说不要自取灭亡,跟在演个女魔头似的。”张徐愕异地说,“你都跟她聊什么了?”
“就聊一些普通的话题。”我头皮发麻,某种意义上来说,张徐和杨遥一样难以对付。
张徐眼睛转了转,突然惊呼起来:“你不会给她说你是……那个的事了吧?”
我当即丢了一半的魂,“你说啥?”
三姐扭捏了半天,才蹦出来:“就,你和齐江颜的事情。”
我翻了一个白眼,“没有给她说过现在和齐江颜在一起,但是她知道我是同性恋。”在我所有认识的人里,只有跟张徐在一起最轻松,面对其他人,我总会不自觉的隐藏,疏远,不能让人知道我真实的身份。但张徐,她看我眼神永远是澄澈,纯粹的。
“行吧,那现在家里我们几个就都知道咯。”张徐松了一口气,“弟弟啊,你真牛。”
我警惕起来:“还有谁知道了?”
“哥哥啊,”张徐漫不经心的回答,说完才捂住嘴,急忙辩解,“前几天哥哥问我这个事来着,说感觉你很特别,有秘密瞒着大家似的,我一时嘴快就给他说了。”
“你怎么嘴大到处乱说!”我气急败坏的吼出来,“这种事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好啦,我错啦。不过哥哥也说没什么,他基本上都猜到了。”张徐强装镇定,“在知道同性恋这件事情的人眼里是藏不住的,而且我们也没有给小姨说。你又不可能藏一辈子,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
“那也不能是现在。”
“我知道,这不都没说出去嘛。不过你也要考虑这件事情,真的要说的时候怎么跟小姨开口。不知道她接不接受啊。”
“肯定不接受。”我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此起彼伏的焰火,“她那么循规蹈矩的人,又好强,怎么能忍受我。说出去会被人看不起。”
张徐凑近了点,说:“你也不要总是这么想,小姨是很聪明的人,家里的长辈我最喜欢她了。你好好跟她说,毕竟你是她儿子,总会接受的。”
我摇了摇头,“其实她知道我是同性恋这件事。”
“啊?你给她说过了?”
“不是,小时候她撞见过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然后就知道了。”我回想起那段昏暗的日子,失落地说,“她知道了打了我好几次,现在也只是不提罢了,要她接受我和齐江颜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好吧。”张徐也失落起来,垂头丧气地说,“为什么大人就是不能接受呢?”
我和三姐沉默地坐在黑暗的书房里,窗外忽明忽暗,闪烁着灿烂的烟花。但不管它看起来多么炫目,多么令人惊叹,也照不亮这间压抑的书房。客厅里的欢声笑语在这边听起来也是不真切的,像是表演。绚烂的东西是用来观赏的,但想要生活,需求的远远不止这些。
直到哥哥把书房的门打开,客厅里的灯光鲁莽的冲进来,才打破了可怕的沉默。哥哥说:“快出来,马上十二点了。”
我和三姐一起走了出去,回归这个大家族。除了因为在黑的地方待太久,双眼不适应客厅的明亮而微微眯着之外,还有一股更加深沉的力量盘桓在心里:没有人在乎之前我和姐姐在书房里做了什么,也没有人提起三姨在家里引发的争议,每个人看起来相亲相爱,融洽团结——或者这是专门为婆婆呈现的盛宴,她一直说,一个家,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矛盾,都还是一家人。所以,当哥哥调制好的相机,我们一家人簇拥着婆婆,紧紧靠在一起,冲着镜头展露出精湛的笑容,在一片“新年快乐”之中,跨入一段新的历程:伟大而动荡的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