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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过往(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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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死为我们家引发了巨大的冲击,或者说,婆婆的死让我们这个家终于放下最后一丝忌惮,可以恢复自己的本色了。在婆婆走了以后,三姨才从北京回来,除了吊丧,还打算争家产。
爷爷婆婆一生勤俭,都是铁路上的老职工,跟着铁皮车摸打滚爬了一辈子,留下的东西倒不多,只有一套房子,还有两三万的存款。在婆婆的遗嘱里,钱是平均分给我这一辈的人,至于房子要怎么处理,偏偏就没有说明白。在为婆婆守灵的第四天晚上,风尘仆仆的三姨终于出现在大家面前,她戴着一个大墨镜,穿着白色的大衣,雷厉风行地走进屋子,先利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再取下眼镜别在领口,疲倦的脸上夹杂着一丝坚决。见到三姨进来,妈妈冲我使了使眼色,让我和三姐待到卧室里去。我刚关上卧室的门,就听到三姨清了清嗓子,遗憾地说:“瑶瑶她这次回不来,唉,公司之前就派她出差去了,说是要到河南,湖北,湖南都跑一圈,实在抽不出时间。”她巧妙地叹了一口气,“现在上班不容易,进了个外企,要求严格不说,还把人当牛使唤。挣钱真是难哦。”
舅妈接过话说:“我们还不是,在铁路上上班,白天黑夜倒来倒去,钱没挣多少,人倒是先累垮了。这一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管他天大的事,也还是要先挣到钱再说。”
“嗨!说是这么说,但亲情,家人,还是要顾上的。”三姨大义凛然地说着。
我和姐姐趴在门上,仔细捕捉客厅里的动静,又听见大姨发话:“妈妈就这么走了,走之前就想见你和瑶瑶一面,结果,还是没有见上。”
三姨辩解道:“之前妈住院的时候就回来过的嘛,在医院里看着妈妈一直没有醒,跟她说话也没意识。想多陪陪她呢,公司那边又请不到假,一直在催,这才回去的。唉,我当时看着妈在医院里躺着都好心酸,又没有人陪没有人照顾,走的时候去办了一个一级护理,想着让妈好过一点。”
我几乎是和妈妈大姨同时冷冷地哼了一声,黑暗里姐姐盯着我,悄然问到:“你怎么了。”
“她撒谎!”我咬牙切齿地给姐姐说,“我妈妈和大姨每天都在医院里陪着婆婆,大姨守白天,我妈守晚上,她就没有回家睡过几回觉。倒是三姨,一直都在北京,也没听出什么钱出什么力,现在回来了居然还这么说,太过分了!”
姐姐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背,说:“其实,三姑也有她自己的苦衷吧。”
“你怎么帮着她说话!”我瞪了姐姐一眼,也不管她看不看得到,“她那么说,好像我们这些一无是处,只有她才是贤妻孝子,你都不生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摆了摆手,“我当然生她的气,觉得她这么说太伤人太过分了。但她也一定有这么做的苦衷对不对,不能说她从一开始,从小时候就是一个坏人算计着今天这局对不对。这是两件事情,她现在这样总有原因。”
我还是不赞同姐姐说的话,“就算她有苦衷。她也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她明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在我和张徐争辩的时候,客厅里传来清脆的,摔杯子的声音。大姨的嗓门骤然提高,“你回来就是想要抢房子,我给你说,你做梦!妈生病住院了你从来没照顾过一天半晌,说自己忙得很,把担子推到我跟幺妹身上。现在妈走了你就要回来说房子的事情了,你凭什么来要这套房子,你还要不要脸!”
三姨也针锋相对地嚷嚷起来:“我不要脸?你说话太毒了点。大姐,我跟瑶瑶在北京打拼有多不容易你是不知道,在北京,光租个房子一个月都要三四千块钱,还要生活开销,还要存点钱给妈,一个月多请一天假就要扣一半的工资。你儿子工作了,婚也结了,人轻松了没负担,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痛了!你体谅一下我跟瑶瑶行不行,你们都有自己的家,我跟她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为什么不能来要这套房子。”
大姨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不要拿你自己的事来扯。你之前买了一套房子,好端端的,非要和小陈离婚,被那个杨伟整得鬼迷心窍的,要卖房子去帮他开诊所赚大钱。后来别人把你甩了,你没钱赚了,才想到你还有家人。我们本来就不求你什么,你发达了富贵了是你的事,你有困难我们能帮的也帮,但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纯粹就是在利用我们,我们凭什么还要对你好。”
“我利用你们?大姐,这话你都说得出口喔,”三姨凄惨地说,“算了,话都被你说白了。这个房子你们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卖了也好,分给哪个也好,我都要拿一份钱,我也有继承权。”过了一会,门外传来重重的摔门声,在这声巨响之后,是如退却的潮水又席卷回来一般的寂静。
我和姐姐躲在卧室里面面相觑,心里震撼万分。这一家人终究还是崩离破碎了,就好像他们摔碎的那个杯子,彻彻底底地破碎了。我突然想到了远在河南的姐姐,不知道她今天晚上在这里,事情会变得怎么样。一念及此,我忍不住拨通姐姐的电话,想要给她倾诉今夜之所见。
电话响了数声才被接起来,姐姐的声音听起来慵懒疲倦,听到我的声音,她兴奋地说:“怎么突然想着给我打电话呢。”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莽莽撞撞地拨通电话果然是个错误,难道我真的要告诉她今天晚上三姨和全家人决裂了,还是要问她最近过得还好吗这个老套的问题。沉默了半晌,我挑了一个听起来稍微好一点的:“你现在是在湖北还是河南?”
“什么湖北河南,你咋突然问起这个。”姐姐困惑地问道。
我心里凉了半截,说:“三姨说你在出差没时间回来给婆婆吊丧,我就打个电话来问候一下你。”
“噢!这边挺好的,就是每天跑来跑去的很累,也算好的了,还有公司的车接送。河南才不好,又没什么玩的,骗子还多。我现在在湖北,这边就是太热了,其他的都不错。”姐姐泰然处之地说,又问:“你在家里还好嘛,舅舅他们也回来了吧?”
再后来我跟姐姐应付了什么我全都不记得了,我满脑子都被一个可怕的事实所震慑住——姐姐和三姨骗了所有人,她根本就没有出差,在刚才被我抓到的,万分之一的疑惑之中,我甚至明白了她根本就不知道三姨会编出她在出差这件事情。杨瑶啊杨瑶,你怎么可以变成这个样子,生死大事,竟然都不愿意回来。
三姐张徐看我挂了电话之后不声不吭,忙问我:“怎么了,姐姐说什么了,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苦笑着说:“姐姐根本没有出差。”
这件事情又变成了家里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在听到我的讲述之后,没有人去找姐姐三姨兴师问罪,反而态度一致地隐瞒起来,当作底牌,等着有一天在和三姨的斗争之后一击致命。这个家庭变得越来越恐怖了。
但我始终确信家里的人都是善良,对亲人充满爱意的。否则,在姐姐的葬礼上,大姨,舅舅,舅妈,我妈妈,不会哭得那么痛心,哥哥也不会强忍着悲伤去接待好每一位来宾,终究是一家人,无论做错了什么事,等到一切烟消云散的那一天时,汹涌澎湃的爱还是会用过往的伤痛狠恨地扎在心上。看到三姐的到来,我抱着杨生,和郑和一起走了过去,和三姐团聚在一起,再一次送别我们这个灿烂如火的亲人。杨生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把三姨望着。我那三姨,扑倒在沙发上,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
拜完杨瑶,三姐还是在杨瑶的灵位前木讷地站着,半晌,回过头来问我:“你会恨她么?”
恨?在生死都弥散之后,世间万物都是虚妄,还谈什么爱恨呢。我现在回想姐姐,把她所有伤害过我们的事情都原谅了,留下深深的惋惜,她不应该这么早就离开了的。姐姐自杀前一天还给我打过电话。那时我正忙着给杨生换床单,歪着脖子夹住电话,杨瑶的声音从电话里微弱地传出来:“姜奇,你在做什么呢。”
“忙着给你儿子换床单呢。”我把床单铺开,爬到床上去掖床脚,“你这个当妈的倒是轻松,把儿子丢给我,自个儿昏天黑地的赚钱去了。你在北京过得怎么样嘛。”顿了顿,我还是问了这个老套的问题。
姐姐轻轻地笑了笑,一如既往地说:“嗯,在这边挺好的。”
“你什么时候还是回来看看杨生嘛,都六岁了,这三年也没见你回来过几次。喔,对了,你不是说要把他的户口转到我们家么,你还得把他的户口原件拿过来,我才办得了手续,什么时候你邮寄回来。”我铺好床单,顺势躺到床上,“你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儿子了?”
“把他交给你我放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照顾不来人,要我妈去照顾这么小个孩子更不可能,思前想后,还是给你最合适。他乖不乖?”破天荒地,姐姐把话说得柔情万分。
“特别乖,不吵不闹的。”说完我自己都笑了一下,“只是这边没有什么好的特殊学校,他上小学还是准备先送到普通学校去试试,不习惯就再想办法。郑和去学了手语,现在能和杨生说话了。”
“郑和,”姐姐吃惊地说,“天哪,你们还在一起。”
“你这算什么话。他对我也好,对杨生也好,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
“你倒是真勇敢,小姨知道了么?”
“她早就知道了,现在也没说什么,想着任由我们了吧。”我自豪地说,“我终于算是修成正果了。你呢,现在还是一个人?”
“当然还是一个人了,找男朋友做什么,又麻烦,又不可靠。”
那天晚上我和姐姐聊了很久,彼此对话之间会故意留下几个线索让对方挖掘,好让交谈能够持续下去。我跟她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集动画片都能让我们聊一晚上的日子。从现在往回想,那些画面梦幻氤氲,是一层染上晚霞的云,在天空中舒展变幻,而我跟姐姐变回小时候的模样,坐在种有椰树的沙滩上,在海天一色的仙境之中数海鸥,看落日。这是再温暖不过的童年,我任由自己幻想着,心里为着和姐姐说上话而窃喜。聊着聊着,郑和闯了进来,骤然把布景撕破了一个口子。他扑到床上来挠了挠我,说:“还在说什么呢,这么晚杨生该睡觉了,你还把人家的床霸占着。”
姐姐听到郑和的声音,问道:“郑和过来了?”
我一面冲郑和龇牙咧嘴地吓唬他,一面应道:“是啊,他说杨生该睡觉了叫我别霸占他的床。你要不要给你儿子说几句。”话一说完又引得自己的嘲笑,姜奇,你话说顺口不看场合了是不是。
姐姐开心地笑了起来:“哈哈,算了,就这样吧。唉,你们真好。”
郑和依旧在闹腾,我不甘示弱地反击,忙不迭地冲着电话说:“那就先这样吧姐姐,我要挂了,郑和他折腾我。记得寄户口本过来,我先挂了。”
挂完电话,我兴奋地给郑和说:“今天晚上我跟我姐聊了好久,太难得了!”
郑和装成柯南,故作严肃地给我说:“反常即妖,哼哼,你姐姐一定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现在是在打探军情。”
我拍了他屁股一下,“你去死,她是我姐姐,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是因为是你姐姐才最有这方面的可能,你当了她二十多年的弟弟不会还不明白这一点吧。”郑和把尾音的音调都夸张地拐了一个急转弯,来体现他到底有多惊讶。
我摆了摆手,以示我不跟他继续纠缠这个问题。问他:“杨生洗澡了么。”
“正在洗呢。”郑和又凑了上来,一脸坏笑。“你说,这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趁机做点什么!”
“好啊,我也正想打你一顿呢。”我掰了掰指头,让它们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郑和瘪了瘪嘴,躲到我背后搂住我,说:“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呢?”
“有四五年了吧,”我大概算了一下,“有没有觉得很自豪呀,当初和我们同一时段在一起的那些人都散了,就我们俩还在一起。”
“是的,老爷,我一想到这件事就痛哭不已,而且深深地崇拜自己。居然是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容易么我。”郑和作势要擦眼泪,抬起来的手被我一巴掌拍了下去。“姜奇,我现在真觉得我们是一对模范完美的夫妻,什么时候大学聚会我们把小杨生拖上冒充我们儿子,就说是我生的!你看怎么样。”
这一瞬间我又开始深刻怀疑我到底是怎么和这个家伙一起走到现在的,照正常人的思维来说不应该一脚把他踹出去么。越想越恨,我咬牙切齿地骑到他身上,挠他的痒。郑和爆发出一阵猛烈的笑声,挣扎着想要把我制服。就在我们打闹的时候,小杨生又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裹着浴巾,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望着我们翻了一个充满无奈意味的白眼,皎洁把手指竖在嘴巴前,示意我们安静,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头柜找出电吹风,再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临走时还帮我们关上了门,小手用力地晃了晃。
我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惊讶地说:“这小屁孩儿从哪学来的!”
郑和一脸自豪:“当然是我教他的,我给他说,要是以后看到爸爸和二爸这么滚在一起,就悄悄咪咪地跑边儿上去。”
我一边赞许地点了点头,一边用力揪住他的耳朵冲他咆哮:“郑和!”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回味这次难得的和姐姐的通话,兴奋得睡不着,郑和看到我这样,趴在我身上问我:“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姐姐,”我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这个二姐啊,平日里都是‘熟人勿近’的模样,很难得才能和她打个电话说上这么久。”
郑和翻了个身,躺在我胸口,手摩挲着我的下巴。“你姐姐从小就这样啊?性格这么不好还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
我拍了他一下,认真地说:“说啥呢。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小时候她对我特别好,特别宠我。好吃的留给我,好玩的也留给我,带我出去玩。那个时候她特别亲切,我把什么秘密给她说都很放心。”
郑和打趣道:“你不会就被童年的糖果给这么收买了吧。”
“当然没有,现在我想着她还是觉得很难过,不知道她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哥哥结婚不回来,婆婆葬礼也不回来,还有了杨生。”
“那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郑和循循善诱,“总得有个什么转机吧。”
“转机,”我认真地在黑暗中想了很久,过往的日子飞絮般闪过眼前,等着我从这杂乱的回忆中抓取到最准确的真实。最后,我疲惫地说,“大概是三姨离婚之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