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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和亲逃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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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西戎,深夜。
边境驿站,议事声阵阵。
“此番兹事体大,以防万一,明日出境后有劳巴图将军继续护送和亲部队,本王欲另带一队侍卫贴身保护公主,择路而行,近夏都后再行汇合。”
说话的男子剑眉星目,嗓音因为习惯发号施令而低沉有力,一字一句都像是凿在巴图心上。
能让名冠“西戎第一勇士”的自己觉得胆寒,巴图暗想,萧定远真不愧是大夏国最骁勇善战的六王爷。
仰头一气干了碗里的酒,巴图拍案答:“就照王爷说的这么办!有王爷亲自保驾护航,瑞珠公主必能顺利抵达大夏。”
议事有了结论,时辰也不早了,侍从硬着头皮上前暗示巴图,巴图喝得正起劲,充耳不闻,只冲萧定远笑得亲切:“六王爷,和亲之后,大夏和西戎也算是一家人了,听闻王爷后院至今还空着,你看,我老巴图有个女儿,若王爷不嫌弃……”
萧定远晃了晃杯中烈酒:“真是辜负巴图将军一番心意了。本王暂无娶妻打算。”
“诶——王爷有所不知!我们西戎女子各个丰满妖娆,比起大夏干巴巴的小雀鸟可是更有滋味的,王爷至少……”
“确实是各有各的美。巴图将军这番心意,本王回国后,一定代为传达给其他皇兄。”
没有娶妻打算是假,懒得娶妻才是真。
萧定远自小在军营男人堆中摸爬长大,与其他皇子本就不同,对女子情爱不上心,自然也无法理解身为大夏帝的皇兄,为何可以猎艳远涉西戎。
自古以来和亲就不是小事,若遭破坏再成功栽赃,甚至可以成为直接开战的理由。眼下两国暗势力乘机勾结,蠢蠢欲动,和亲一行无疑杀机重重,否则也无需他这个六王爷屈尊降贵,亲自来做迎亲使节了。
送走巴图,挥退侍从,萧定远和衣躺下,长目半阖,带着薄茧的长指在剑鞘上不耐摩挲。
他跟皇兄不一样,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风雅人。征战沙场才是他心之所归。
只要和亲的公主安全抵达大夏,护送任务一旦结束,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皇兄同意他镇守边境的请愿。而在那以前,这个传闻中艳动四方,被西戎王宠到天上的什么瑞珠公主,最好能够好好配合。
隔日,萧定远带着十五名精锐侍卫,护着瑞珠公主和迎亲队伍分道扬镳。
日以继夜赶路,只求尽早入大夏,一切有条不紊,除了侍卫来报说,送到公主马车中的粮食,几乎都是没动多少就被退了回来。
为尽可能避人耳目,连贴身侍女都省了,瑞珠公主独闭在马车之中,狼狈可想而知。
萧定远原以为她的沉默乖顺缘于审时度势,毕竟眼下形势严峻,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殊不知她并非能屈能伸,而是打算沉默以绝食抗议?
萧定远下巴微抬,扬手止了侍卫的回报,转身大步向马车踱去,看得一帮下属心惊胆颤。
萧定远站定后不耐烦地动手敲窗,动静极大。
车内传出句西戎话,语气清淡。
萧定远负手而立,隔窗问:“公主可识大夏话?”
“原来是六王爷呀——王爷远来辛苦,瑞珠还不曾有机会道谢。”话说得自然是恭敬十分,美中不足是女子口音生疏,如此不仅听不出感谢之意,反而更像是揶揄。
大典上瑞珠公主面覆薄纱,迎亲的大夏王爷亦没心思窥探一二,又加上上路后诸事都交由巴图打点,莫说萧定远不清楚瑞珠的长相,就是连话,都没说上过一次。
难怪眼下瑞珠就算操着口音,也要给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王爷使节添点堵。
萧定远眸光一闪,不作多想,开门见山直说此去大夏,路艰且险,众人都是赌了项上人头在保护她,至于皇族的娇气性子,还是收敛一些得好,莫再做绝食的傻事。
响起一阵巴掌声,听得萧定远蹙眉。
车内人连连感叹:“好,好!只听闻大夏女子身娇体弱,原来一顿竟可以吃下六个干馍?瑞珠领教了,大夏天威,果然不是西戎可比!”
二、
侍卫担心服侍不周胡乱臆测,萧定远则先入为主笃信瑞珠娇生惯养,才至于谁都没注意过男子与女子间的食量差别。原来根本没有绝食抗议一事。
这一次交谈,萧定远没有讨到半点好,事后还被瑞珠捉弄了一番——她要他将手递进窗内,说有重要东西交给他,谁知萧定远照做后被泼了一手湿淋淋的东西。
拿回一嗅,竟有十分浓烈的脂粉香气。
“王爷不知,西戎不比大夏,荒郊野外,虫豸众多,此香虽浓,却有防虫咬之功效,王爷不妨一试。”尾音轻飘,已有忍不住的笑意。
堂堂七尺男儿,身带女香,成何体统!
回到营地,侍卫大胆往萧定远身边凑,嗅出端倪后挤眉又弄眼:“王爷,王爷身上真香啊——”
萧定远素有“平民皇子”之称,对手下人虽然严厉却也亲热。自上路来众人不敢大意,像是绷到极限的弦,如今极不容易说个玩笑话,他便没有追究,只觉那女子睚眦必报的性格,实在不招人喜欢。
他扫了众将一眼,默默寻了棵离马车最近的树席地坐下,闭目倚树睡了。
一整夜,呛鼻的香扰得他心神不宁,梦里女子面目模糊,唯有声音清晰可闻,略带口音的调笑声,过耳不忘。
幼稚至极。
如果知晓迎亲之路上是何种杀机,她是否还能如同今日这般笑得出来?萧定远忍不住这么想。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不多时,他便在阵阵诡谲可怖声中惊醒过来。
天色将亮,林中影影绰绰,数十侍卫,无不一人面色铁青,以手抱头,于地痛苦挣扎。
哀嚎声在林间此起彼伏,其间似乎还夹杂着什么低沉浊鸣。
不待萧定远弄清原因,凭空杀出一群持明刀的黑衣人,他们部署周全,分工明确,一部分着力斩杀毫无招架的侍卫,另一些向公主马车直冲而去!
萧定远见状拔地而起,气贯长虹,快于对方抵达,一束凛冽剑气横杀而出,连续腰斩了两人,后背狠狠抵着马车的门,吼:“从里锁上!别出来!”
这样的气势并未摄住刺客,对方明显有备而来,车轮战与萧定远缠斗,未几,形势急转直下,萧定远手下十多名侍卫全数命丧,只剩他孤军奋战。
不知疲惫地挥斩、挑削、刺穿,再抬脚踹落剑上尸首,宁以肉身抵挡攻势,亦要旋身于马车三步之遥。
杀伐气势无人可敌,明明处于劣势,面上却有翻手云覆手雨的狂妄,故而无人知道,他身周大穴其实早已巨痛难忍,丹田空无一物。
不是中毒,他自幼拜江湖奇人为师,早就百毒不侵。既然不是毒,对方又是什么时候,对他们做了什么手脚,致使全军覆没,还封了他一身内力?
“刺啦”一声,右臂又吃一刀,萧定远失神一瞬,就是这瞬空隙,叫一名黑衣人成功突破他的坚固防线!
恰逢公主马车车门自内颤巍巍打开,随着一声娇细又惊恐的问话,显出名窈窕女子身影。
相比萧定远的惊愕,刺客自是喜不胜收,他自信满满迎面砍去,用力极大,笃信可以一刀将女子一劈为二!
刀落后一声巨响,却不是砍在肉身上该有的。
木块碎屑飞溅,烟尘中只见银光一闪,紧接一声闷响,刺客便如入了土的木桩般钉在了原地——他喉前插了一把华丽非凡的匕首,手柄就稳稳握在瑞珠手中。
捅深几分,转腕绞碎,大力拔出。猩红自刺客喉间喷涌而出,溅了瑞珠满脸,她却只冷哼一声,扯下碍事的面纱。
直视前方的眼神坚定无畏,闪耀宝石般的光彩,根本没有半分为引敌深入,惊呼里的柔弱和恐惧。
蓄势待发,一招致命,好气魄!
萧定远在干掉剩余两名刺客转身后,看到的就是那副画面。
柳月眉心一点红,明知是血污,却更像是妖娆妆容,直叫女子明艳得不可方物。她俯身蹲踞于车内,大半身子藏在阴影里,散发着戒备又危险的气息,让他一瞬间产生错觉——她不该是圈养深宫、供人赏玩的雀鸟,应是狩猎草原的母狼。
“走——!”
来人首尾包抄,不会留下任何生门,萧定远没时间多想,扯着瑞珠往山上跑,果不其然,不多时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追捕声响,时而伴有急躁犬吠。
峰顶崖边,走投无路,萧定远咬牙切齿:“你害得本王折损诸多精兵良将,你可知本王可以随时扔下你?少了你这个累赘,要杀出重围又岂是难事?”
瑞珠一瞬不瞬望着他,态度轻松得像是早将他的气话看透:“可是王爷没有,我更相信王爷不会,因为王爷知道,我不是怕死,是不能死,而王爷,不是不敢丢下我,是不能丢下我。不是吗?”
她眼波潋滟,轻笑呢喃:“相传大夏尊贵的六王爷从不让女色近身,今日瑞珠能陪着王爷,无论生死,皆是无人能得殊荣。”
女子清冷面容在晨光中柔和下来,仿若之前出其不意的凶狠绞杀,都是他的幻觉。
萧定远听后一怔,目光阴鸷地盯着眼前人,继而又大笑出声,连说了几个“好”,突然发狠般将她搂到怀里,死死按在胸前:“准了!”
说罢,携美纵身跳崖。
三、
毕竟不同于中原柔弱女子,瑞珠溺水后不到半日就醒了——萧定远水性极佳,就算带着昏迷的瑞珠,崖下激流也没能要他们的命。
随后萧定远坚决剥了二人华贵的外衣,迫瑞珠与他扮作回乡探亲半路遭劫的夫妻,顺利搭上好心人的牛车,灰头土脸去往不知名的乡野小村,暂住下来。
三更半夜,失修的民舍时有夜风穿堂,瑞珠不知第几次起身去关门窗,再回床边盯着裸着半身的男子,不知所措。
刀伤斜贯右臂,豁口有一指多宽,又因被河水泡发,肉皮都白腻腻翻卷着,模样怕人。
“你再不好好上药,本王就自己来。”萧定远素来不喜和女子亲近,更在清楚感受到瑞珠微颤的手指后,愈发心烦气躁。
被他一激,瑞珠只能硬着头皮往豁口填药。
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连眉头都不动一下,瑞珠复又忆起山巅崖边他豪气万丈的笑,抱着她跳崖时怀里的火热,心口酸中带涩。
“放心!本王当初既然能护得你全身而退,也定然亲手送你到大夏做皇妃,享你的富贵荣华。”萧定远冷哼,扫了她两眼,“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怕?瑞珠一早就知上了这条和亲路,便少不了染血,何谈一个怕字。如今瑞珠和王爷,是死生与共的同盟。”
“好一个同盟!”萧定远眯起眼,探看的目光骤然似刀刃般锋利,仿佛要无情颇开眼前女子,将她的内里看个清清楚楚。
瑞珠迎上萧定远打量的目光,坦言道:“我想那些人是大夏派出的。当时我说过一句西戎话,来人明显并不懂。”
就算瑞珠不透露,萧定远也已知晓刺客底细。
这场刺杀的目的是为了挑起两国纷争,如果来大夏和亲的瑞珠公主不是死在大夏境内,不是死在大夏人的手法和兵刃下,便没有任何意义。
的确,来人是大夏人无疑,但……也不尽然。
如萧定远所料,他们中的埋伏不是毒。
一干侍卫临死前异常挣扎的痛苦,脖颈明显的叮咬伤痕,还有和着惨叫声的古怪笛音,终于让萧定远想起西戎最擅长的蛊术。
用犬只追踪只有公主才用得起的特贡香料,通过虫豸叮咬在人体内种下卵,待蛊虫孵化后用虫笛操纵中蛊者……又岂是单单大夏一方可以做到的?
那夜她将香料泼在他身上,让他免于虫豸过分叮咬而只是暂失内力,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萧定远眸光突然晦暗,垂在身侧的拳渐渐收紧。
之后在小村暂住休养的时间里,瑞珠不言不语,乖巧十分——她口音不纯不正,如今不是西戎的和亲公主,而是萧定远的哑妻。
她与萧定远同吃同住,更是不假手于人地精心照顾他,不能开口说话,就算是连比带划也要跟大夫交流,往返药庐,煎药换药,好不勤快。
每日黄昏,他站在院中,远远就可以看见她从对面药庐取药回来,临走前对着大夫鞠躬点头,谢了又谢,脸上笑意真诚动人——他们坠崖后身上没有多少钱,他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又在不能开口的情况下说服对方替他看诊还不收钱的。
不管是什么办法,一定容易不了,更何况,她还是一国公主。
每到这时,萧定远就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在躁动。
而她在转身看见院子里默默立着的他后,就会露出格外舒心的笑,活泼地冲他招手,小跑着回来。没人会认为他们是受伤王爷和落难公主,只当他们是一双贫贱恩爱的夫妻。
或许是瑞珠这份心意天地可鉴,小村粗鄙药庐里的寻常伤药,竟也将受严重刀伤又落水受寒的萧定远治了个五五六六,只可怜累得瑞珠一日憔悴过一日。
萧定远很诧异。
越看她苦中作乐,就越想起那日抱着她跳崖时,女子惊得花容失色却还故作坚强的模样,他对她的亲近,不仅没有以前对其他女子的反感,反倒还有些不忍——皇兄叫这种心境作怜香惜玉。
心口绷得紧紧的。
他明知道她身上定有他未解读出的秘密,却又将满心疑虑按压下去,只说服自己既然已经入局,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不愿承认,又无法抵赖,这些说辞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逃避罢了。
又过五六日,身无分文的瑞珠突然牵回两匹马,主动提议说萧定远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不如继续上路——不到半日路程,就能到下一个小镇。
萧定远听后沉默了好半天,平静的面容突然冷下,发狠般搂上女子纤细腰肢,带人上马:“既是夫妻,何必单乘!”
双腿猛夹马腹,骏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奔出,一路风驰电掣,半日路程硬是被他跑成四个时辰。
进镇后萧定远一路狠扯着瑞珠,将她连拉带拖扔到客栈客房内,看到她仓皇摔倒在地,再也无半分怜惜愧疚。
从没有哪一次像今日,他失控在自己的怒意之下。
他难道是曾期待过什么,才会在被辜负希望后如此愤怒?
“我亲手救过你,便可亲手杀了你!别试图在我面前玩花样,瑞——珠——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