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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金龟计 ...

  •   作者:羽仟仟

      【引子】
      自从跟着杂耍班子住进了这座京中的薛家大宅,阿七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梦里总有一个红衣女子缠着她。好在梦里没有出现什么恐怖场景,只是那压抑的氛围和支离破碎的片段让她憋得慌。
      梦里有香闺绣阁,那看不清面目的红衣女子偷偷从床底摸出通俗话本,夹在一本《妇德》或《烈女传》中读得津津有味。
      不几时,场景一变,热闹茶肆中有人说书,只是说得不怎么精彩,许多人打着呵欠。那女子不知何时扮作俊俏公子模样,从身上摸出个物件,做成彩头扔了过去。
      那彩头的弧线忽又变作红袖残影,女子一身金丝嫁衣,鲜艳的颜色染红朦胧烟雨。她推开别人为她撑的伞,大声喊着什么,只可惜阿七在这诡异梦里听不见任何声音。
      醒来,枕畔一片湿意,在这冷夜中似要结了霜。

      【一】
      薛家大宅,深院,夜黑无月。
      头顶蛛网被夜风吹得摇晃,惨白得瘆人,树木阴郁的影子映在那蛛网上,斑斑驳驳,与这掉落漆块木屑的破旧长廊倒也相映成趣。
      天杀的,这三更半夜的,我竟又被那该死的梦吓醒!想去解手,可怜一身冷汗还未解,在夜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
      我一面暗示自己怀抱浪漫主义情怀打量这一路上的景象,一面抱怨从我们庆春班所租的偏僻小院到那如厕处如此遥远,要穿过一条幽深黑暗的长廊再拐上两个弯才能到,曲折程度堪比班主孙老大那心肠。
      三十年前,这薛家大宅也曾风光一番,如今破败至此,又有过些闹鬼的传闻,才会以如此低的价格租赁。我虽不信鬼神之事,却也畏惧那时不时从暗处蹿出来的老鼠,为了省烛油钱,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走。
      忽的,我脚下踩到一个圆滑凸起物,一时不防备,摔了个狗啃泥。
      在这样的鬼地方踩到一个圆滑凸起物,我的第一反应是人头骨这类玩意,然而望过去却不见白骨森森,倒是见那凸起物上泛着微弱金光。
      这金光不刺眼而且很顺眼,似乎是……黄金?!
      一时间,我这心肠百转千回,仿佛透过这金光看到了将来美好的人生:拿着这巴掌大的一块金子买上几十亩薄田,盖一座大宅子,彻底脱离庆春班的痛苦人生,甚至让孙老大每日给我杂耍逗乐。
      一个杂耍班子的学徒也就只有这巴掌大的志向了。
      我咧着嘴赶忙伸手挖那金子,却见那黄金颤颤巍巍动了起来,一颗脑袋自那底下缓缓伸出来,与我大眼对小眼。
      竟然是一只龟?我不敢相信金子忽然变成这玩意,更不敢相信那乌龟的嘴一张一合竟然说话了——
      “阿七,我终于等到你了!”
      十五年来建立起的世界观顷刻间倒塌,我在这么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见到了一只会说话的乌龟。
      哦,不,是金龟!

      【二】
      我一路狂奔回屋,甚至忘了去解手。
      约摸半个时辰后,有钝器刮擦着破旧屋门的声音响起,很是瘆人。未曾想那乌龟竟爬了这么远找过来,还拿龟爪子挠我的门。
      一只巴掌大的乌龟难不成还能吃了我?即使这龟会说人话。
      我索性一把推开门,想要跟这龟拼了。不曾想这龟被我一推门的劲掀翻在地,龟身子翻了过来,四脚奋力挣扎着怎么也动不了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攻击性嘛!我松了口气,就用两根指头捏起这龟,保持着四脚朝天的姿势放在桌上,开始审问他。
      “说,你怎么会说人话的!”
      “阿七,我本来就是会说人话的呀。”
      这算什么理由?我皱眉:“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缠上我?”
      我从没想过乌龟会有委屈的表情,可这龟的模样偏偏让我觉得自己让他受了委屈。
      “阿七,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我深深扶额。
      “如今,终于等到你了!”
      我终于受不了这说胡话的乌龟,一把拎起来扔了出去,自己躺回那铺着稻草的床榻上。
      有冷风透过破旧的门窗吹进来,我缩成一团,渐渐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床,看见那窗缝门缝中塞满了稻草,不由吓了一跳。哪来的稻草为我挡了一夜寒风?我疑惑推门出去,却看见那只乌龟嘴里叼着稻草,缓缓往这里爬。
      “你分明是乌龟,怎么也学精卫,难不成想要填海?”
      乌龟见我吓了一跳,猛地往壳里一缩,我不由笑出了声。

      我养了一只会说话的金龟做宠物。
      一则是因为这龟除了壳子花纹好看些没什么特别之处,实在卖不出去;二则是因为乌龟这种东西吃得少,每日省下半口饭就养得活;三则是因为我自小到大没什么亲近的人,养只宠物也好排遣寂寞;四则是这龟宣称自己会变成绝世美男子,比当今的三王爷还要俊美。
      三王爷是谁?
      三王爷可是举国上下无数女子的闺中思念、梦中情人啊!即使他已经有了一位王妃也无法阻止他的魅力在民间相传,引得无数女子竞折腰。
      我对龟会变成美男子,尤其是变成比三王爷还俊美的美男子表示怀疑。可无论我把龟放在火上烤还是坐在屁股下压,龟总是不肯变美男给我看,我也只得罢手。
      “阿七,别叫我龟,叫我今渡。”
      我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干脆叫你镀金得了,镀了层金的乌龟!”
      今渡一听,气鼓鼓又钻进了壳子里。
      我找了个缺了口的瓷碗,铺上一层稻草,做了今渡的窝。
      晚上把瓷碗放在枕畔,竟睡得格外香甜,再也没做那该死的梦,再也没梦见那奇怪的红衣女子。

      【三】
      我收拾好行当,跟着班主他们上街演杂耍。
      写着“庆春班”三个大字的旗子一抖,锣声一响,孙老大那金嗓子一吆喝,立马聚过来许多人。
      我一身男装短打扮,束着发,乖乖立在班主身后,随着一干同伴朝路人拱手。
      今渡从我领口爬了出来,凑到我耳边小声问:“阿七,你要表演什么?”
      我眼也不眨一下:“通天梯,就是往高处爬那种。”不远处,刘老三和黄老五已经搭起了三丈高的云梯,在这人来人往的京城大街上很是显眼。
      吞铁剑,钻火圈,胸口碎大石……
      我把头上的帽儿一翻,笑嘻嘻地嚷嚷着:“各位大哥大姐叔叔婶婶爷爷奶奶们,有钱的捧个钱场喽。”
      末了,把装着铜板的帽子连同今渡往行李里一塞,我紧了紧腰带,翻着跟头到了那云梯底下。
      三架够得着房梁的大梯子绑在一起竖起来,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声,仰头才看得见顶上那束代表着彩头的红花。
      我是个女孩,身量小,身子轻,从五岁起就表演这通天梯。十年过去长了不少,爬起来吃力许多,早没了当年风采。虽说这是个摔下来就要命的活计,可我别无所长,怕被孙老大赶出去饿死,拼了命也要爬。
      在众人的吸气声中,我翻身上了第一架梯子,四肢并用,像只猴子似的一步步朝那梯子顶端彩头爬过去。
      “这是我们庆春班的小七,身子像只鸟一样灵活,爬这通天梯就像飞一样哩!”孙老大唾沫星子横飞,锣声随着我爬梯的节奏铮铮响。
      听着那喝彩声阵阵,我眼前终于见着那一片红。松手摘花的时候一个不稳,我险些掉下去,多亏反应快用脚勾住了那梯子。
      全场静默三秒,孙老大锣一敲。
      “咚!”
      “这叫倒挂金钩!”
      一波更大的欢呼声和掌声。

      日头落了,庆春班回到那老宅院里头,我因为今日表演有惊无险多得了个馒头压惊,兴冲冲地拿回去跟今渡分着吃。
      只瞧见个乌龟壳,今渡窝在壳里不肯出来,直到我扬言要把他炖了补身子才探出头来。
      “阿七,你把我炖了也好。”
      那声音中带着丝哭腔,伤感得很,自动脑补出美男双目含秋水的我心肝一跳。
      “你今日险些出事都怪我。”
      “怎么怪你?”我咬了口馒头。
      “你把我塞在那帽子里头,我半天没爬出来,险些让你出事。”
      我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你放心好了,我有这玉不会有事的。”
      我告诉今渡,亲生父母抛弃我之前留了这么个护身符给我,算是我的宝贝。
      今渡听着我的话,眼里似有泪。
      我摸了摸他的壳子:“小弟弟别哭,姐姐我早就原谅你了。”
      “阿七你……你怎么可以叫我小弟弟!”他从伤感中回过神来,眼瞪得圆溜溜的。
      “你这么小,怎么不是小弟弟了?”我拿手指头一比划。
      今渡小眼神一闪:“可你现在是人,才活了十五年,我……我都活了五十年了!”
      “可你是乌龟呀,人的寿命本来就比乌龟短,我们比的是个头大小。”我捏了块馒头屑子塞给他。
      他并不张嘴吃,而是认真对我说:“你吃了这么多苦,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
      趁着他张开嘴宣誓,我便把馒头塞了进去,呛得他拼命咳嗽。
      真是只认真的笨乌龟呢。

      【四】
      当天晚上我在今渡的强迫下去找了一趟孙老大。
      孙老大看着我们这一人一龟,眼睛瞪得比今渡的乌龟眼还圆。

      从那以后,我表演的项目不是通天梯,而是腹语。
      腹语,表演者嘴不动而出声,好似以腹腔之声说话,常与手中玩偶配合,一人分饰两角。
      金龟张嘴,脸上还有丰富的表情,而青衣青帽的小活计就用这金龟代替玩偶表演腹语。
      当然,事实是今渡在说话,他一人分饰男女两角,男声是他,而女声则与我拔高嗓子的声音类似。
      我问今渡怎么会学我说话,他只说是听我说话听得多了,便学会了。
      啧啧,我不过养了它几天,难不成他嫌我话痨?
      我笑说他去那茶馆子里说书倒是更好。
      今渡愣了会儿,喃喃道他再也不愿说书了。他这口气倒像是说过书的,我对一只乌龟说过书表示怀疑,可无论怎么问他,他都不理我。
      这训练乌龟表演腹语是个新鲜活计,我和今渡耍得十分精彩,庆春班在这京中名声大噪,晚上孙老大特意给我加了个荤菜,还赏给今渡一杯小酒。
      令人称奇的是,今渡傻乎乎喝了那酒后竟真的醉了,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壳子上泛起一层红光,我担心别人看出他是个宝贝,赶忙把他揣到怀里回了屋子。
      半夜,还没醒酒的今渡竟然说起了醉话。好听的男声染上醉意,有些沙哑,就在我耳朵跟前低喃,惹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索性支起头来凑过去,听这小龟能说些什么醉话。
      “阿七,我好开心。”
      “我终于等到了你,能陪着你过完这一生。等你老了,我就陪着你去投胎,来世要再遇见你……”
      我没料到今渡是个热衷于幻想的浪漫主义者,竟做了这么稀奇古怪的梦,想笑,笑声却被他那认真的声音堵住。
      若是有个男子对我说“我会让你一直开心”“来世还要再遇见你”该多好。
      今渡你要是人该多好呀,我使劲晃晃脑袋,将这可笑念头赶了出去。
      一夜无眠。

      【五】
      腹语阿七的名头越来越响亮。
      三王爷派人请庆春班到府里为王妃生辰表演助兴的时候,孙老大说,阿七,我这些年没白养你,你要是争气就让三王爷留下咱们,再不过居无定所的日子。
      我把这番话照着告诉今渡。今渡,这些日子我没白养你,你要是争气就演好了,我每天喂你吃新鲜小鱼。
      观景楼,琉璃亭,九曲回廊,松柏满园。
      这辈子我从没见过七王府这样的好地方,表演前换上一身鲜亮红装,包上红头巾,又把今渡的壳子擦得锃亮。
      三王爷和那位王妃隔着琉璃珠帘而坐,不见庐山真面目,只见衣衫娉婷。两旁坐着些贵人们,皆是受邀而至的宾客。
      我把今渡放到珠帘前的桌上,站在那桌前。
      “话说这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有一书生,姓许名仙,表字汉文。”龟探头,一摇一晃,学着说书先生模样一拍爪子。帘后红颜一笑,环佩叮铛。
      乌云四合,风雨骤至,做哄哄雷声,那许仙与青白二蛇同船避雨。
      “姐姐,你们何方人氏,高姓尊名,今来搭船,要往何处?”是今渡那特有的清朗带着丝憨劲的声音。
      “奴家钱塘县人家,清明佳节,上山祭奠老爷、夫人,顺路观看西湖佳景,却遇大雨,路上淤泥难行,因此特来搭船回家。请问相公仙乡何处,高姓大名,乞道其详?”那声音忽而变得千娇百媚。
      “姐姐,小生带有雨伞一把,借与姐姐。”
      柔荑凝脂,接过那竹骨的伞,沾染上他的温度,才知道苦等千年为了谁。
      又有那结亲时的缠绵,佳人饮下雄黄酒变出蛇身吓杀小生,白蛇痴情昆仑盗草,上山寻夫,水漫金山,断桥重会,雷峰塔倒等等情节轮番上演。
      不知为何,听着今渡或唱或念,我竟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是一匹你心爱的上好绸缎,放在箱底藏了好些年,偶尔又触到了那些花纹,忆起了无尽往事。
      末了,今渡念道:“永生永世堕尘劫,了却今生一千年。”
      “咚锵!”此声消散,全场寂静。

      珠帘后探出一只素手,姿态端庄的指了指藏着桌后的我,带着丝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愣,撞在桌上,险些把那桌子掀翻。
      帘后有人声音低沉一笑,想是那传说中俊美无双的三王爷也笑了,我不由红了脸。
      很快回了神,我跪在地上拜了三拜:“草民阿七方才听到王妃仙声失态,还请王爷王妃饶恕。”
      王妃掩唇一笑,三王爷笑道:“平身吧,赏。”
      这声音让我想起在王府中饮的花雕,不由一愣,方才谢恩领了赏。

      【六】
      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同庆春班其他人一起留在这王府中表演,受了许多好酒好菜,得了好些赏银。
      酒足饭饱后,我把喝得醉醺醺的今渡丢在房里,在他上好青花瓷和锦缎做成的新窝上方盖了厚厚的被子,生怕他说醉话被别人听了去。
      我在这王府中遛弯,消化腹中酒饭,顺便开开眼界,满足好奇心,不曾想天上突然下起蒙蒙小雨。
      若是寻常闺秀,该是小心提着裙摆,四处找地方避雨了,可惜我并不是什么闺秀,自小风里来雨里去讨生活,倒也乐得遇上这么场小雨。
      路上因这雨人少了,我溜进了平时不敢去的花园,爬上最高的假山石,在雨中眺望池塘水榭,不由哼起了小调。
      哼着哼着,便跑了调。自娱自乐的我并不在意,依旧自娱自乐着,却听那假山石下面传来一声笑。
      这声笑仿佛雨天的一个惊雷震到了我,让我险些从假山石上摔下来——因为这笑声的主人似乎就是这花园的主人三王爷。
      果不其然,当我慌乱从假山石上跳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袭锦服的俊美男子。
      朦胧烟雨勾勒出他柳叶般的眉,桃花样的眼,远山般挺翘的鼻,以及那吐露仙音的一双薄唇。他站在那里,带着清浅笑意,微雨生烟,仿若仙人。
      我不由看得痴了。
      他嘴角笑意加深,解下肩上披风。
      头顶风雨停歇,我毫无知觉,只被一股暖意包围,仿佛入了仙境。
      披风撑在我和他的头顶,像在这雨幕中开了一朵秘密而芬芳的花,那气息让我一时不能呼吸。
      他说:“如今我们都没有带伞,阿七可愿在我处避雨。”
      许仙就是没带伞,白娘子也是愿意去他处避雨的。
      我睁着眼睛,呆呆瞧着他的眉眼,痴了一会道:“愿意。”

      我被这从天而降的福分砸昏了头,自那日起就与三王爷秘密相会,忘了他本有一位神仙妃子,而我不过是路边的野草。
      野草也想变成美丽的仙女,因为她有着花一样的纷繁内心。
      他替我脱下男装,帮我换上五彩纱衣,在我的发间插白玉凤首笄、金镶玉步摇,又将那珊瑚白玉镯套在我的腕间。
      我看着镜中那眉目如画的女子,眸子里是羞涩欣喜。
      他从身后环抱住我,俯下身子柔声道:“阿七,你可知我捡到宝了?”
      我在他的眼中,仿佛真的看到了仙女一般的我。
      “阿七,你的美只有我一人发现,也将只属于我一人。”他的唇贴上我的额头,有些冰冷。
      自这时,我就完全被蛊惑,从一颗野草变作了他一人的仙子,对他言听计从。
      或许,这世上没有女子能逃出他的温柔。
      我把那作为护身符的玉佩送给三王爷,告诉他阿七有多么欢喜,欢喜这世上有人将她视作宝玉,捧在手中。

      【七】
      平日里,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在王府中表演腹语,他请了许多人来看我和今渡的表演,我也乐得在他和他的客人面前卖力表现。
      我自知身份低微,私下里遮遮掩掩去享受他的温柔,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却还是被今渡瞧出端倪。
      今渡爬到我的膝盖上,忧心地看着望月寄相思的我。
      “阿七,阿七……”直到他小心翼翼挠我的膝盖,我才发觉到他的存在。
      “干嘛?”我有些心不在焉,看不见今渡的欲言又止。
      “阿七,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一月有余,什么时候走?”
      “为什么要走?有个固定的地方,不用四处奔波不是很好吗?”
      沉了半晌,今渡终于鼓足劲开了口。
      “阿七,我觉得三王爷这人实在不简单。”
      他自然不简单,身份高贵,模样出众,更难得的是还对我那样温柔。我不由笑道:“一向老实的今渡怎么也学会在背后议论人家了?”
      “阿七,你没有认真听我讲话,我的意思你应该懂的。”
      懂什么?我心一沉,一把将他从膝盖上抱走,四脚朝天放到地上,径直走出屋去。
      今渡的意思我怎么会不懂。
      只是,那个叫阿七的女子从小被父母抛弃,吃了太多疾苦。或许老天自觉欠了她些什么,就派了这么一个完美的男子来补偿她了。

      走到外面,月光如水。
      我看到那站在月光下的男子,他在这里,只为了等我。这样想着,我加快步伐来到他的身边。
      他似乎有什么心事,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只是一味地站在那里。我看了他许久,数他叹到第三口气的时候,从身后抱住他,打断了他的叹气。
      “有什么烦心事?”
      面对我的询问,他苦笑一声:“那些事我不愿对阿七说,你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好。”
      我自然不会就此罢休,缠了他许久才问出他烦心何事。
      他贵为三王爷,唯独忌惮当今的天子,他的大哥。
      他与天子皆是先皇嫡出,先皇驾崩后传位于嫡长子,可他那坐上龙椅的哥哥还是忌惮这样一位身份高贵的弟弟,因为三王爷在民间声望颇高,而天子本人即位后没有什么大的作为。
      最近几年,朝中与他相好的几位大臣相继被除,天子对他动手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不懂这些皇室纠纷,却也替他担忧,不由抚上他的眉头。
      他忽然捉住我的手,逼近我:“阿七可愿救我,为我做一件事?”

      【八】
      我听他缓缓说出要我做什么,只觉得浑身冰冷,慌忙挥开他的手。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让我去杀害皇帝?
      腹语阿七的名声传到那宫里,引起那皇帝的兴趣,他要我换上女装进宫为那皇帝表演。
      “阿七,为了我,你只要委屈自己一夜就好。”他说得那样动情,语气里满是不舍,还有对我的信任。
      或许我该立刻答应他,没有女子能拒绝他这样完美情人的要求,就算为了他牺牲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
      可是,他忘记了。忘记他曾经亲口告诉过我,我的美只有他一人发现,也将只属于他一人。
      见我迟疑,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为了我们的未来,阿七,事成后我将会封你为妃。”
      他的手很冷,我浑身颤抖起来。
      他要封我为妃,许我美好的未来,或许我真的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但不知为什么,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点头也做不到。
      我只是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完美的样子不似真人。
      终于,我艰难挤出几个字:“让我……考虑一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后悔,推开他后退几步。
      “阿七!”他在我背后喊我的名字。
      不识抬举。黑夜中的风隐约送来这四个字,我忽的流下泪来。

      曾经我极力告诉自己他是爱我的,而我也是爱他的,如今却显得十分好笑。
      或许,他再过两年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为他赴汤蹈火。我是个见识短浅的小女子,却还残存着几丝理智。终究,是三王爷小瞧了我,高估了他的魅力吧。
      我这样想着,却还是抑制不住心痛。
      我曾经相信这世上真有人会将我视作宝玉,捧在手中,如今却被毫不留情摔到地上。
      我决心找个地方冷静一下,鬼使神差地跑回了从前租住的薛家大院。

      【九】
      离开了繁华,我坐在荒宅里吹着冷风。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有沙沙声响,低头去看,发现那熟悉的龟壳。不知爬了多少路才到了这里,以往被我擦得锃亮的壳上满是沙尘刮痕。
      “你来做什么?”我无精打采。
      今渡被我这么一问,缩了缩头,从脖子上褪下一截红绳。
      那红绳上拴着我的护身符,劣质的玉料,粗陋的雕工,驼在龟背上。
      入手是玉冰冷的触感,我把头埋在膝间:“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三王爷不过是利用我,将这定情之物弃如敝履。
      “今渡,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爱吗?单纯的爱,除了爱没有利益,没有利用。”
      我忘了今渡很笨,自己还傻里傻气地这样问他。
      而这次,他竟然那样肯定地告诉我,是有的。
      “阿七,你要信我。曾经我信了你,这次轮到你信我了。”
      那血肉模糊的小爪子触上我的指尖,我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今渡,那我便信你一次。
      我缓缓站了起来,未曾想有一道银光穿过如水月光向我疾驰而来。与此同时,眼角的余光看到好多人的影子立在那墙头,中间那人长身玉立有些眼熟。
      冷箭飞来,我恨自己死前还要认清这样残酷的现实。
      不过,死了也好,死了或许就能看透这些爱恨。
      可是,我却发现自己没有死,那剑的尖端只是刺破我的皮肉。
      只是,我怎么觉得自己留了这么多血?我躺在地上,抚上胸口,那里冰冷冰冷的……

      今渡,你不过是只乌龟,几时速度变得怎么快了?
      今渡,你不过是只乌龟,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今渡,你不是只乌龟,快醒过来!我早就把你当做人看待了呀,我怎么能看着你死?
      “阿七,对不起……”
      恍惚中,有一个俊美的白衣男子抚上我的脸,他说我不能陪你走完这一生了。
      躺在这荒芜庭院,我忽然记起了从前缠着我的那个梦。
      那梦里的女子住在这薛家宅院,她叫薛琪,最爱穿红衣。

      薛琪是家中嫡女,生母去世后过得不如意,造就了一副叛逆的性子。她不守常规,时常扮作男子上街游逛,直到她在一家茶楼见到了一个半大少年。
      少年似乎是第一次在茶楼说书,要多糟糕有多糟糕。旁人瞌睡不已,她却从怀里摸出从街上新买的小龟,做了彩头扔上台去。
      小龟砸到少年头上,少年有些狼狈,捂着头往台下看,正瞧见笑得狡黠的少女,一袭男装也掩不住她娇媚颜色。
      她笑着走上台去,拉着他的手,笑得放肆。
      “别人都包那些不男不女的粉头,我就包了你这说书的小先生好了。”
      那茶楼里坐着她的家长,她偏要做出这荒诞模样,却没有琢磨他的心绪。
      他就那么温顺地跟在她身边,唤她阿琪。他学会了模仿她的声音,说书给她听,哄她开心,她还是照例做些荒唐事,并不为他改变。
      那日,她终于忍不住问他。
      “今渡你可觉得我荒唐可笑?”
      “阿琪,你怎样都是好的。”
      “你真是傻,总爱说傻话。”
      她笑着笑着,抵不过他炙热眼神,忽然松开了他的手。
      终于,她还是没有逃过家族掌控,要嫁给门当户对的陌生人。费尽心思安排好他的去处,她告诉他后悔耽误了他。
      出嫁的那天有朦胧小雨,她推开撑伞的仆人,还是放心不下他。
      她站在他面前,一袭大红嫁衣那么刺眼,似乎还是那个笑得放肆的薛琪。
      “今渡,等我走了,你千万不要等我,我也不会等你。”
      等到她的背影远去,雨变成瓢泼大雨,白衣少年一动不动,固执地念着:“阿琪,我会等你。”
      他就如她所说的那般固执地等着她,手心里捧着那只小龟。
      等啊等,等到他死去,魂魄寄宿在那只龟体内,还在等着她。他害怕呀,怕自己没跟她一起投胎,下辈子就忘了她,不能跟她在一起。

      今渡,我没说错,你就是傻呀,这一等怎么就是五十年!
      上辈子被我耽误了不够,怎么变成乌龟又被我耽误了一辈子?
      温热的泪落在冰冷的壳上,他再不会偷偷探头看我。
      “阿琪,我终于等到你了!”
      就算这一世的阿七忘了你,不像你的阿琪,你还是这么傻。
      今渡,你从不告诉我这些往事,难道宁愿孤单一人看着我嫁人生子吗?
      可是,无论是前世的薛琪,还是今世的阿七,我与你的羁绊再也斩不断。
      我忽然笑了。
      原来,这世上没有三王爷那样完美的男子爱着我,却有这样傻的一个人完美地爱着我。
      不如,我也陪你傻一回,陪你一起投胎,我也不愿忘了你。
      我捉起那箭,用尽全身力气刺入身体。
      此后,京中再无令人惊艳的腹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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