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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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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芷容轻笑了一下,掀开被子坐到床上:“那个太医,已经去请过罪了?”
“是的。”流萤点点头,扶好迎枕让她靠着,“皇后娘娘一回来,他就去请罪了。皇后念在他服侍皇室多年,一向勤勤恳恳,且这次欣婕妤虽难产,但最终和长帝姬都安好无恙,为给长帝姬积福,就只罚了他一个月的俸禄。”
这已经是很轻很轻,几乎可以算作轻描淡写的惩罚了。京官之中,还有几个是靠俸禄过活的呢?
“说句不敬的话,奴婢觉得这次欣婕妤是走了一步错棋。历经九死一生才诞下一名帝姬,不仅坏了自己的身子,孩子还不得皇上的欢心。长帝姬虽然是皇上的第二个孩子,唯一的女儿,皇上可没怎么多喜欢,回銮都快一旬了,到现在也只去见过一次而已。”流萤边说边帮她压好被子。
“大概也能用‘生不逢时’来解释吧,谁让长帝姬一出生,太后就病了呢。”顾芷容的眼眸黑沉沉的,看不出喜怒,望着流萤慢慢道,“太后现在怎么样了?”
流萤迟疑了一下,双膝着地跪在床前,垂下脑袋:“奴婢……并不知道。”
“不知道?”语调微微上扬,顾芷容想了想,也不以为意。颐宁宫一直被太后把守的严严实实,如铜墙铁壁一般,水泼不进。顾芷容入宫满打满算不过一年,有的宫室里因缘巧合能一下子就安插的比较深入,但大部分都只能循序渐进慢慢来,更不要说颐宁宫了。
“我记得……”顾芷容安静了一会,缓缓道,“子夜曾经说起过,她和颐宁宫的一个专司打扫的小内监是同乡。”
流萤并不记得这一件事,疑惑地仰脸望着她。
顾芷容看看她,想起来那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她刚入宫不久,就开始过年,大年三十那晚,她依例要参加内廷家宴,只带了贴身的宫女随行,子夜就和她告假,和好几个同乡一起躲在偏僻的宫室里过年,其中就提到就有一个颐宁宫的内监。
当时自己初入宫就圣眷在身,颇受宠爱,因此过年的时候皇上、皇后、华妃等赐下不少好东西,流萤正忙着收拾入库,所以才没听见。
顾芷容心中一动,决定让初雪去试试看,能不能将对方拉拢过来。
“换一个说法,太后病的这段日子,有没有太医去看过,有没有服药?”
“有的。”流萤很肯定地说,“太后是从七月中就开始频繁招太医入颐宁宫诊脉,陆陆续续的开了一些凝神静气的方子,后来七月二十五日长帝姬出生,次日报给太后,再次日太后就病重不起,颐宁宫的竹息姑姑就去找了冯淑仪,冯淑仪自作主张写信告诉了皇后。”
“颐宁宫宫门常年紧闭,这次太后病了,因为太后在前朝后宫地位特殊化,为防消息泄露,人心涣散,守卫更是森严,轻易不许人随意进出的,皇上回来之后,还将戍守的守卫又添了一队。”
皇上给太后添上守卫,有可能是保护,也有可能是监视。
顾芷容凝望着盖在腿上的宝相花纹锦缎被子上的细细暗纹,沉吟片刻。
七月中,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皇上开始命岐山王公开审理江南贪污舞弊案,偏偏太后这个时候开始召见太医。太后要和宫外传递消息当然很容易,当如果是想要避人耳目,特别是避过皇上的耳目,太医也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但是怎么后来突然“病重”,不早不晚,偏偏在长帝姬出生以后……
“大皇兄从江南带了个姑娘回来,已经带着嫁妆抬进王府了,封了个庶妃,大皇兄很是宠爱呢!想必过不了多久等她有孕了,一个侧妃不是手到擒来!”
那位颜姑娘的身世听说颇为奇妙,据说之前一直藏着掖着,还是七月末皇上召见过之后,旁人才知道她是惨遭灭门的沧州都督颜大人的后代。
假如不惮以最邪恶的想法去揣测朱家的行事为人,那么一切都好解释。玄凌开始查案的时候,因为玄洵一贯名声不显,朱家并没有放在心上,因此稳得住,最多就是恐吓一番;等玄凌开始命人审案的时候,朱家开始频繁和太后传递消息,讨论应该怎么善后;而当颜大人一家数口灭门案发的时候,太后终于坐不住,开始“病”了。
顾芷容抚了抚额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大概又触及到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了。
消息灵通的人,就是容易将零零碎碎的情况汇集在一起,猜测出各种各样的真相。然后各凭本事,有的才出正确的事实,有的的出虚假的妄想。
顾芷容在这方面特别有天分,这次她又猜对了。
颐宁宫中,太后憔悴地斜倚在床头的鸦青色迎枕上,眼睛闭着,脸色在明灭的烛火下黯淡苍白,不露半分血色,满头乌发夹杂了几根银丝,更显得几分沧桑。瘦弱的身体有点弱不胜衣的虚弱,宽大的衣裳颜色泛出淡淡的黄,是旧衣服才会有的岁月的洗礼。
她裹着一层厚厚的藏青色竹纹棉被,整个人都好像陷在被子里一样。
玄凌看了心中免不了一阵酸楚,回想起太后往常的高贵疏离,平静稳重,再看看她现在显露出的苍老病容,虽然知道太后更大的可能是在作假,但她这副病重的模样还是让他忍不住快步走上去:“母后!”
太后睁开眼睛,看到玄凌不由生出几分喜色,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复又责备地道:“皇上怎么又来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哀家好好将养着也就好了。如今皇上正忙着,还是朝事要紧!何必惊扰皇上。”
一句话出来,玄凌的一腔孺慕之情立刻又被打了回去。
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就只能说到朝政上,说到朝政,就必然会说到江南贪污舞弊案!玄凌撇过眼,看了一下石青色的幔帐,神态自然地转移话题,只是语气还有几分不自然:“母后的这件衣裳,儿子瞧着很是眼熟。是不是旧年的衣裳?”
太后轻咳了几下,面颊浮上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皇上还记得?这还是当年皇上刚登基的那几年,当时的江宁织造送上来的衣料子,花样新鲜不说,摸起来又细腻又柔软,好几年了也没有坏。”
玄凌想了想:“唔,朕想起来了。江宁织造一共上供两百匹,除了赏给宗室命妇的,其余母后都留了下来,后来给了菀菀。”
“可不是!”太后笑道,“阿柔拿去做了好几件里衣,说是穿了最舒服!”
玄凌神色一动,面上就浮现出几丝怜惜,眼底带着淡淡的温柔和哀伤。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地叹了口气,再看向太后时,语气就轻柔了许多。
太后细细地端详他的面容,这才放下心来。
“前些日子命竹息收拾库房,才找到这件衣裳,想想也有十年了,岁月果然如白驹过隙,一不留神就没多少日子了。”太后细细喘了两声,“哀家就命人洗干净,又拿来穿,果然还有当年的感觉。”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皇上可还记得,那时候摄政王当权,我们娘儿俩虽贵为皇上,太后,却不得不仰其鼻息而活,江宁织造供上的衣料子,虽说是赏赐给宗室,其实是摄政王王妃自己截下了一半。”
玄凌目光沉沉:“朕记得这件事。”他徐徐道,“上造的东西,摄政王自己留下一半,后来言官给他定罪,就有这一项。母后在颐宁宫中对着另一半布料哀声叹气,点着烛火从天黑看到天亮,最后命人全部造册入库,一批也不用,说迟早有一天会将所有的布料都拿回来,留给朕的媳妇。”
“哀家那时候是气急了!”太后闷闷地笑,“后来,哀家就召见了娘家嫂子,求大哥帮忙,一定要除掉摄政王!”
太后靠着迎枕,陷入了回忆,所以并没有注意到玄凌的表情。他心底一沉,此时他已经明白,太后拉着他是在回忆朱家曾经对他的好。
“摄政王已除,可是朝堂上千丝万缕,怎么是那么容易清理干净的?”太后还在絮絮地道,“虽然有众多忠心之士,但依旧有摄政王的旧臣隐藏其中。过了几年,皇上亲政之后,还有两名羽林郎乘哀家和皇上不备,在宫中行刺,皇上可还记得?”
“朕记得,母后就是那时受的伤。”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衣裳上,忽然一笑,“想起来了,母后的衣裳,就是那时候做的。”
“可不是。”太后笑道,“那时候,皇上和菀菀日日都要来颐宁宫陪伴哀家养病,或者批改奏折,或者谈天说笑。”
“哀家一穿起这身衣裳,就想到那时候我们母子婆媳的欢快祥和。心情一好,病也就好的快了!”她最后轻轻地道,“只可惜,阿柔去的太早,如今我们是越发生分了!哀家日日想来,也只能算作哀家的错,是哀家只想着自己退避宫门,以避朝政,却忘了感情,也是会越来越淡的!”
玄凌的眼睑低垂,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