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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逃亡(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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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从地窖里出来的时候,谢衡曾问王巧手,“那些流民哪里去了?”王巧手回答说走了,谢衡又问,“伤兵呢?”王巧手不答。后来她看到府里面残缺的死尸,大都腐烂了,还有累累白骨,却异常干净,她于是不再问。
到了七月末,平江城里弹尽粮绝。刘汕从余杭败走回来时曾经带来一些抢来的米粮,很快吃光,然后是城里剩余的野兽飞鸟,甚至地上爬的蚁虫都被人们拿来煮熟充饥。接下来是城里的女人,那些从余杭虏来的无辜女人,先是被当做军妓,现下充做军粮,尸骨无踪;女人吃完了吃伤兵,当人们抱着曾经的战友的手臂身体咀嚼的时候,他们已基本和游走在街道上的虎狼野兽无异。也有一些人选择不吃,去啃树根草皮,观音土,那东西不消化,吃进肚子里虽有饱胀感却无法排泄,人会变得浮肿,然后死去。
战乱、瘟疫、浮肿、恐惧,平江城内的义军大批大批死去,原先的一万余人剩下不到五千,刘汕的性情越来越暴烈,动辄杀人,身边的中级将领林泰山、屠夫郑光等人竟都被他斩杀,弄的上下皆惊,人人自危。整个一座城池,那种阴暗、悲惨、完全没有希望的感觉,非身处其境而能体会。
谢衡几人在吴大牛的庇护下,每天还能分到一点可怜的配给,吴大牛想遗弃余瑞友,被吴氏制止,“如果说到头来都是死,何差这一时?”吴大牛于是放下刀。
八月初的某一天,谢衡从迷糊的睡梦中被惊醒,醒来,窗外火把闪动,一个粗豪的声音喊,“吴大牛在哪?把他拉出来也砍了!”好似是史独龙的声音。
吴氏连忙将谢衡抱起,未及起身,门已经被踢开,幸好同一时间王巧手带人赶到,“你们要干什么?吴副将去巡城墙了……”
“操你妈的吴副将!”史独龙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火光晃动,王巧手看到他脸上有血,“刘汕都被俺们砍了!妈逼的,要不是吴大牛这个杂碎,俺们林副将也不会被处死!”史独龙的一只独眼恶狠狠的瞪向室内,“俺们这就先杀了他老母、小杂种,再去杀了他!”
“对,对!”他身后的人举着火把大喊,叫嚎着往屋里冲。双方人马很快乒乒乓乓打了起来,吴氏搂着谢衡,一面心里挂念担心吴大牛。忽听外面一人大喊,“吴大牛首级在此!”吴氏心中剧痛,那史独龙一边的人一阵欢呼,王巧手这边却是大乱,被一步步逼到屋里。
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这时候外面“轰”的一声巨响,双方人马皆是一静,接着又是一声,他们停下挥舞刀棒,史独龙的人先跑出去,只见城南方向冲天的火光一道一道燃起,土炮声不断,有人大呼着叫嚷,“官兵杀进来了,快逃!”院子里的人顿时喧哗,“官兵进来了,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跑啊!”立刻就有人率先逃窜出去,史独龙还待回屋杀人,一人将他扯住,“这时节还管她们,留在这里也活不了。”顷刻间人群散个干净。
一匹大马踏进院子,“娘,娘!”是吴大牛的声音,吴氏陡然间站起,奔向门外,被冲进来的吴大牛抱个满怀。
“娘,您没事吧?”
“大牛儿,不是说你死了?”吴氏眼泪流下来,抚着儿子的肩膊。
“没有,小囡呢?快抱起来我们走!”吴大牛催促。
“去哪里?”
“金陵。官兵已经冲进来了,我们骑上马,快,快!还有巧手,我给他也拽了一匹来。”
陡然间来的变故,刘汕被杀,史独龙闯院,又是城破,再一次逃亡,吴氏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猛然间,她想到什么,抓住吴大牛衣袖道,“官兵打进来了?大牛儿,我们别跑了,投降吧,官府不会杀我们的。”留下来,重新回到官府,告诉官家谢衡是齐夫人的女儿,这样她就能回到京城谢家或齐家亲人的身边,或许自己和大牛也能得到赦免,吴氏是这样想的。
吴大牛急了,“娘!你说什么昏话!我是义军的副将,抓到了会被剐碎的!”
一面是齐夫人的临终所托,一面是亲生骨肉,短短一瞬,吴氏为难至极,猛然间推开儿子,“那你走!我和小囡留在这里!”
吴大牛不懂老娘为什么突然间犯拗,吼道,“你以为鸟官兵是什么好人么?留你们在这里,片刻就被他们杀了。快抱小囡!还有巧手,巧手呢?”
屋角传来谢衡的哭音,“奶奶,大伯,你们别吵了,快来看,王大叔他不行了……”
什么?!吴氏母子二人急忙抢上,只见王巧手蜷缩在一个角落,一手捂着自己下腹,原来方才的激斗甚是凶险,王巧手为保护谢衡她祖孙二人,中了一刀。
“巧手兄弟!”吴大牛握住他的肩膀,一咬牙,“你忍忍,我扛你走,我给你也弄了匹马,我们一起走!”抓着他肩膊就要扛上。
王巧手一手阻住他,“副将,不中用了,肠子流出来了。”
“巧手!”吴氏老泪纵横。
“你们快走吧,不用管我。”王巧手的声音愈发虚弱,他不舍得看了看谢衡,吃力的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小脸蛋,“乖囡,快走。”
“巧手大叔!”谢衡哭喊。
王巧手已近弥留,“你是个有福气的,可怜我的含儿……含儿,爹爹再也不能保护你了……”他的手软软的垂下,谢衡扑在他尸身上,放声悲鸣。
是夜,吴大牛带着吴氏谢衡祖孙二人,趁乱逃出了平江。他们一路北上,到了第二天清早,马跑不动了。吴大牛杀掉一匹,三个人饱餐了一顿马肉,又卸下许多肉块背上,略休整以后重新启程,直到那第二匹马再也跑不动了,第三次休息时,吴大牛拍着马儿,听到谢衡稚嫩的声音道,“放了它吧。”
吴大牛转身,“阿衡何出此言?”
谢衡道,“我见大伯抚摸马背和鬃毛,恋恋不舍,眼中有不忍之意。这旁边又无有旁人,不忍之心从何而来?所以阿衡猜大伯要杀它。”那马儿甚有灵性,听到此话,轻轻向他们嘶了一声。
吴大牛听她分析,沉默一时,问,“阿衡几岁?”
谢衡道,“我已经四岁了。”她是六月份生辰,已满四周岁。
吴大牛点头,“阿衡真是个仁义善心的孩子。”叹息道,“不过,留下它就怕会泄露行踪,为防万一——”举刀戳进马儿颈中,那马悲嘶一声,倒到地上。
吴大牛杀马、埋尸,又从马身上卸下肉块,背在身上,到附近的小河边上洗干净身上血迹,“走吧,”他对吴氏和谢衡道,三个人重新启程。
一路上,但见路过的多数村庄都已无有了人烟,农田荒芜,到处是焦土,烧杀的痕迹比比皆是,道路两旁经常可以看到死尸。又走了一昼夜,终于看见锡县的城墙,吴大牛松了口气。
锡县的守门卫将以前见过吴大牛,识得他,所以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吴大牛三人得以入城,即刻又被请到守将房内。
锡县的守将叫李义春,也是宋达封的八大王之一。他们驻守城池,却与刘汕不同。刘汕自持攻克平江有功,当日去金陵讨价还价,索来平江自治,也丧失了宋达总部后援,其余城池的将领却都听金陵调遣。后来,官兵复起,收复了武昌、安庆等地,又有刘汕南下冒进失败,宋达的义军范围,从最大时的半壁南国退缩到金陵至平江一线,眼下平江失守,锡县即成了前沿腹地。
李义春问了平江失守情形,待听说刘汕死在了自己人手中,不禁叹息,“可叹他也是个英雄,竟落得如此田地!”
吴大牛问,“锡城县内粮草如何?兵重如何?”
李义春道,“攻克锡县时并未有遭遇久抗,加之今年夏粮丰收,粮草还可支撑一年。箭矢也足。”
吴大牛点头,“如此甚好。李大王,我既已到此,你有何吩咐,尽听你的差遣。”
李义春沉吟一时,“若你能留下,再好不过。但,我想平江一战,金陵必渴其中明细,不如你先回金陵,去莽王爷爷那里汇报信息,你看可好?”
吴大牛心说他讲的也在理,再者言,刘汕生前常恃才傲物,与八大王其余七王多有不睦,自己一个败将之人,即便留在这里也未必能够得以重用,不如回去金陵,看莽王如何说再做盘算。当下抱拳,“还是大王思量的周全,事不宜迟,我等这就告辞。”
李义春起身,“我着二人护送你去往金陵。”
吴大牛作揖,“如此再好。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