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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逃亡(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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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的一天,义军突然又回来了。
谢衡正在和王巧手在院子里学把式。两个月前,刚从地窖里出来的时候,小家伙看到自己在湖面上瘦骨伶仃的倒影,扯着王巧手的衣袖,“王大叔,我太瘦了,我要跟你学把式。”说是把式,其实也就是扎扎马步练练拳脚,不过她素有恒心,两多月来,倒也有点模样。
他们住在都巡府里原先的金库里,流民来窜时破坏了都巡府院墙,府内时有野兽出没,这金库铜墙铁壁,门户紧严,正好抵御。又好在流民、伤兵都无有了,人味不浓,是以狼兽不多,偶来的几只,被王巧手带着余瑞友做好陷阱,倒成了几人的盘中吃食。就这样,以走兽为伍,狼肉乌鸦为食,反比之前许多太平。
这一日,谢衡跟着王巧手在院子里练把式,吴氏正将晒干的狼肉和井盐腌好,余瑞友则在一处沙堆里以树枝为笔写几个大字等叫谢衡描摹,“轰沙沙——”远处隐隐传来低低地轰鸣声。吴氏最先听到了,扶住挂肉干的树干,“巧手,你可听到什么声响?”
“轰沙沙——”那声音愈沉愈近,王巧手拾起院墙角落的一根矛枪,“你们进屋,我出外看看。”说着闪出院门。
三个月过去了,这都巡府内出处野草长的半人多高,王巧手顺着声音方向行到近处,伏在草里,看了一会,他猛然站起身,冲迎上去。不多会,吴氏在屋子里听到他兴奋的声音大声喊,“吴婶,阿衡,大王回来了,哈哈哈,大王回来啦!”吴氏抱紧谢衡,心中一松一紧,与余瑞友对视一眼,说不出话来。
晚上,余瑞友被带到刘汕的议事厅。
他进去时,刘汕背身站在主座案前,这屋子将将草草打扫好,但仍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湿霉味道,灯光灰暗,门窗墙壁都被流民破坏的残破不堪,只有一张案台比较完好,摆在主座台上。
“三万人出击,一万人归来。平江孤城三月,除去流民,竟然无人来袭,此天要兴我焉?天要亡我焉?”刘汕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在说与人听,缓缓转身,他锥子一样的目光向余瑞友投掷而来,原本低沉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咄,庶子!你不是能言善辩?一言不发,是何道理?”
余瑞友道,“在下无话可说。”
刘汕脸上肌肉抽动,“酸生。难道汝想学徐庶?”
余瑞友轻轻一笑,这是二人第二次面对面谈话,相较于上一回的激动喷发,他现下已十分从容,淡淡道,“我非徐元直,大王也不是曹孟德。”
刘汕闻言,登时面沉,继而变色,喝来左右,“将他,推出去重鞭三十!”那书生也不慌张,自转身与兵士下去领罚,留下刘汕站在堂上,怒容满面。
“大王!”那边上忽而又有胡老大和孙卫将进来相见,“大王,莽王有信。”孙卫将说着将一封书信呈上。刘汕打开一看,上有莽王定据金陵后的玺章印记,刘汕幼时读过两年学堂,勉强认识几个字,只见上面写道:“刘汕听令:前次擅自南下余杭暂往不咎,须必保平江塞口,不得让官兵经途北上。切记。”寥寥数语,刘汕握紧纸张,半日不语。
胡老大问,“说的甚么?”
刘汕脸色阴沉,仍是不发。孙卫将问,“是否怪罪我等余杭突击?”刘汕无言,是为默认。胡老大怒骂,“莽王把我等只当卒子!前次出击去信,未说允与不允,此番败了,又要察我等之过,分明只想把我等当做挡箭牌。大王,我们为什么不单……”
“莫再说了!”刘汕打断他,“事已至此,你我势单力薄,再往何至?到如今,必要与金陵共存亡。传我令下,死守平江!”他一双眸子看向远方,灰沉的目光里还有星火闪动,低低道,“我就不信,官兵腐败,能攻到几时。”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把命运付诸于天运和赌博的时候,他离自己的失败也就不远了。六月、七月,当平江城内的谢衡等人再次陷入战乱和饥饿的时候,三千里之外的长安,却因为余杭的捷报重新变得欢快起来。
齐骊来到祖母所居的内房,今日宫中设宴,邀请满朝文武共贺江南之战事胜利,齐骊要随同父母共同赴宴,现下来祖母处聆听规矩教训。朱嬷嬷将她安置到一处阁子间,便退下由她自处。齐骊估摸祖母尚未午休起身,坐到软榻上等待。不料忽而听里间祖母袁老太君叹了口气,“信里面分明说,阿衡还活着的。”阿衡?齐骊一呆,隐约想到姑母齐箬前年回京城探亲时,怀中抱着的婴孩,唤作阿衡,可是说的她?她不由站起身,竖起耳朵。
“是,不过那是破城时,现下已过去五个多月了,无有消息,只怕凶多吉少……”是父亲的声音,原来他也在这。
“可我总觉得她还在,前日里梦见她,小小的人儿瘦的不成样儿……”袁氏哽咽了,“大郎,你莫不要派人去寻一寻她?”
“母亲!”齐曜叹气,过一会缓缓道,“是。”
从祖母院中出来,齐骊问父亲,“阿衡是姑母的女儿,阿衡表妹么?”齐曜未料她之前听到些许,点点头。齐骊想了一下,“若阿衡回来,我还是郡主么?”齐曜笑了,为女儿的天真直率,抚抚她头顶,“自然。你已得宫中册封,再无更改。”想想又吩咐道,“这种话不能向别人说哦?”齐骊十分满意,撒娇着笑开,“女儿晓得,这样的话当然只能问爹爹。唔,如此,若阿衡回来,我自当亲她爱她。”
是夜,永安宫麟德殿笙乐齐鸣,灯火辉煌。朝中正二品以上官员,并携带家眷,共三百余人,按官职大小分坐左右。皇帝称疾,太子主持,齐骊从屏风外偷偷的向外看,太子与太子妃端坐于上,下面左右分是两位亲王和宰辅等人,自己父亲的座次在次一等的位置。本来,齐曜的官职鸿胪寺卿坐不到这里,但因他袭了齐允的爵号,故得以提前。
齐骊的眼睛,忽而落到父亲对面的一名男子身上。只见他长面宽肩,器宇轩昂,其身量颇高,身材雄壮,与人说话时面容谦逊含笑,不经意展顾之间,却又有睥睨之意,十分惹眼。齐骊听母亲探身隔着屏风问父亲,“郎君,你对面之人,何人也?”齐曜微转首轻声道,“此燕撰是也。”
哦,陈氏明白了。
主题是庆贺胜利,大殿上下自然一派溢美恭维之语。有赞皇帝威仪漫天的,有赞太子督战有方,又有赞余杭新任都统将军不负皇恩、克敌有道,也有骂宋达贼子大逆、必将遭诛,或献贺诗、或呈新词,又或是借酒装疯直接起身手舞足蹈,种种表象,不一而足。
太子是个严肃而寡言的中年人。他继承了皇帝沉闷的性格和对事物的控制欲,不同的是,近四十年的太子生涯,皇帝的威仪压磨了他,让他学会对自己的控制,更难得的是,这位太子是实实在在关心政事的。底下人阿谀无用的嘴脸让他感到厌烦,太子妃觉察到了,在一只献舞结束后,不动声色的文向左右,马上一个宫人起身问道,“太子妃有令,请义康郡主上来觐见。”
齐骊听到传唤,微微一愣,还是母亲陈夫人推了她一把,一抬头,陈氏脸上有掩不住的激动和兴奋,“乖女,”她捏了捏女儿的小手,齐骊沉着地向她点点头,站起身走出屏风。
此刻大殿内十分安静,须臾,只见一架屏风内走出一个小小身影,身着紫红色郡主礼服,头戴朝金冠,双手交握于胸前,款款行至台前,躬身下拜,其礼仪如行云流水,煞是优雅。
太子妃不禁喜欢,“义康,你叫何名?今年几岁?”
“回娘娘话,臣女有名为骊,今年六岁。”齐骊稚声道。
太子妃问,“你的姑母义孝郡主,缘何你叫做义康?”
齐骊恭敬对答,“姑母为国捐躯,皇帝陛下特赐义孝二字,家父言,臣女无尺寸之功,承蒙姑母之义举、陛下之隆恩,封做郡主,不敢承其全号。”
她声音甜美,态度从容,太子妃招手让她上台站到自己身侧,转身对太子道,“殿下,此儿甚佳,颇有阿箬当年之风仪。”
太子点点头,环顾殿下一周,平声道,“本宫今日奉陛下之命,邀众卿共贺江南余杭之役,然,吾等不能忘却,虽说宋贼刘汕在余杭兵败退守平江,武昌、安庆亦陆续收回,但江南道从金陵至常州、锡县、平江,仍为宋贼所据,现下就忘形,岂非过早焉?”稍稍一顿,“其实不止江南,我大齐背面,尚有突厥虎视眈眈,屡扰边境,今岁四月甚至踏过雁门,若不是周国公、河东道屯卫大将军、楼烦太守燕撰联合十郡县军民抵御,后果不堪想象。燕卿,请出列。”
“是!”
太子声音低平,燕撰却雄浑,一声是字,在寂静的大殿上朗朗回声,众人尽皆一震,但见一深紫色国公袍服的男子虎步上前,拜倒在太子座下。
太子道,“燕卿,你立此大功,我天家尚未封赏,你有何意向,本宫去与陛下诉说。”
燕撰哪里肯讨要,一番推辞。
太子向下看,“座下可是二子,出列见。”
席上马上起身两名少年,其一十三岁,其二略小,只有八岁,上前亦随燕撰身后拜倒。
太子道,“起身。”
燕撰二子起身,众人再看,不禁喝彩。只见那其一的十三岁少年,身形矫健,相貌清奇,秀蕴于胸而神凝于二目,似一片初成的山河,颇有乃父英武之神采。那其二的男童,年龄尚稚,眼睛扑朔,甚是刁钻顽皮。
太子指着年长之少年问,“这就是献奇策解雁门之围的,爱卿的三子燕承么?”
那燕承再拜,“正是小将。”
众人早先皆听说燕撰有子名承,此番雁门解围,多亏他献计燕撰,与汾州太守贺定兴布下疑兵之阵,白天布旌旗数十余里,夜则擂鼓相应,让突厥以为大齐短时间内集结十万大军,那突厥来犯多求钱财,见势遁跑。未料到燕承竟然是一名未长成的少年。
此时,跟随燕承一同出列的男童突然道,“太子殿下,真的什么都可以赏赐我父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燕撰更是冷汗,喝道,“阿继,退下!太子殿下,请恕小儿无状!”
太子却不以为忤,颇有兴致,“哦,你想要甚么?”
燕继着实大胆,滴溜溜的黑眼珠子直直看向上上边,指着太子妃边上的齐骊道,“我想娶她为妻。”登时四下轰笑,那齐骊的小脸炸红一片,又气燕继之无礼,又恐太子应允,一双眼睛急忙看向太子妃。太子妃轻轻掩嘴,笑对太子道,“殿下,今日着实愉快。烟火快燃了,请殿下领我等出去观看吧?”太子应允。
人群簇拥着太子夫妇出外,燕撰父子轻轻的落到后面。
几日后,燕撰辞请,出京的路上,问燕承道,“三郎,你看长安的满朝文武如何?”
燕承看向前方,夕阳落在他年轻的脸上眉梢,洒下淡淡的金色,“我见他们,犹见死人也。”
燕撰但笑不语,忽而道,“上一次你偷跑出来寻我到军中,你母亲对我多有埋怨。”
燕承道,“母亲爱我,但那是妇人之仁。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必当有所为。人之固有一死,却不是每个人都曾活过。父亲,请带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