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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诛魔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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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坐着一个人,面容苍白,颌下留着长须,神情带着死一般的寂寞,双目沧桑无助,只眉宇间依稀可见往日的风华。
屋外,一阵阴风吹过,呜呜直响,令人不寒而栗。
门开了,一身黑袍的梅君修慢慢迈了进来。
周围黑暗一片,除了静默还是静默,竟是没有丝毫声息。他冷笑一声,忽地扬声道:“巫女祸乱天下,北凉王忍辱负重与其周旋,实在是劳苦功高啊。”
没有回答,四周还是一片沉默。
梅君修哼了一声,道:“兽神之乱业已平息,寒儿也安然无恙,王爷不高兴吗?”
郑殷淡淡道:“事到如今,君修何必虚伪呢?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用不着我来揭穿吧?”
梅君修微微一笑,“所以你一直暗中针对我,甚至利用巫术置我于死地。”
郑殷摇头笑道:“可惜你心机很深,在众目睽睽之下装疯卖傻,骗了很多人。可惜的是,你骗不了寒儿,就如当年骗不了慕青。”
梅君修面色如霜,冷冷道:“王爷觉得她会维护妖兽之子吗?哼,她若如此,善镜堂不会姑息!”
郑殷向他看了一眼,笑道:“寒儿的脾气,你比任何人了解。”
梅君修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巍峨的寺庙前,一个英姿逼人的身影出现在全副武装的风羽军面前,与周围一切灰色沉闷的东西不同的是,这个身影动弹之间仿佛闪烁着耀眼的光亮,给压抑的气氛带来一抹色彩。
风羽军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被那眼波扫过,却纷纷让开了,似乎不敢与她有更多的接触。
三天了,她并没有见到父亲,而她并没有平日的郁结和愤懑,多了几分寂静和从容。
时光在回忆中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心声。
那天,夜深时,她独自一人站在树林里的僻静处,负手而立。苍穹上繁星点点,明月高悬,明亮的月光透过森林里繁茂的枝叶照了下来,落在她身上。
从黑暗看去,她眉头微皱,正在思索着什么。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她转过身看去,笑了,“你醒了。”
来人是月魂,在凄清夜色里,寂静林中,她安静地出现,似乎在瞬间就让所有月光都凝聚到她身上。仿佛,历经千年岁月,也不曾折损她半分美丽。
她走近了,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姐姐在想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梅凌寒轻轻道:“没有,睡不着而已。”
月魂看着她说:“你有事瞒着我。”
梅凌寒笑道:“你倒是说说,我瞒着你什么。”
月魂微闭着眼睛,纤长的指尖点在她的心口,缓缓移动着,画了个圈,然后睁开明丽逼人的眼睛,似乎星辰都吸引进去。
夜色如水,四野无人,清凉的晚风悄悄吹过,拂动夜色里的树梢枝头。
半晌,梅凌寒问:“你做什么?”
月魂微微低下头来,手指也慢慢抽了回来。
树林里头,静得要命。
梅凌寒伸出手抚摸那一幕美丽的长发,露出平静的笑容,道:“是不是探知了真相?也好,我正在想该怎么对你说这件事呢。嗯,巫婆婆当时告诉我,‘没有因就没有果’,我终于明白它的含义,有因才有果,你从何处来,当回何处去。。。”
月魂抬头看了看天,适才还明亮之极的月亮,此刻在渐渐堆积的黑云中穿梭,光亮大为减弱,看得人心里发闷。
“我想不通,‘何处’在哪里?你本是火灵珠所幻化,寄托于人体,历经千年转世,而巫女族就是发源于此,你的来历和巫女族有着无法割舍的关系,你有个人类的母亲。。。那么。。。”脑子里灵光一闪,却又被层层缠绕的云雾掩蔽,那一丝一缕的智慧之光又退却了。
月魂沉默片刻,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姐姐,当时你是不是真要杀我?可以回答我吗?”
梅凌寒震了一下,手滑到她的脸畔,轻轻抹去那一颗颗好看的泪珠,慢慢低下头,脸上的歉意化作温柔的笑,“不要再提它,好吗?我会无法原谅自己的。”
月魂点了点头,笑容慢慢爬上泪痕未尽的脸颊,“那你在担忧什么?”
梅凌寒的目光凝视着她美丽的眼睛,眼中闪烁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似无奈,似悲伤。
“你哪儿也不要去,在我回来之前。”不待她说话,又说,“相信我好吗?”
月魂一怔:“你去哪里?”
梅凌寒低头在她额头吻了下,“了结一切之后,我来找你。”如此温柔的,充满深深爱意的吻足以平复她所有疑惑不安。
“我要跑掉了,怎么找我?”她俏皮地翘着嘴角。
“喏,你去了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有它呢。”她将那枚定魂镜系在她的皓白脖颈之上。
几天前的事,如凝固了记忆的冰,一点一滴的融化,然后慢慢消失。
巧笑嫣然浮现眼前,魂梦相牵,真的好想回到她身旁好好守护着。
就在她失去耐心的时候,大石门传来一阵动静,接着一个恭敬的声音传了出来:“姑娘进去吧。”
梅凌寒看了他一眼,皱眉:“是你?”
黑斗篷下露出一张笑脸:“小人是奉堂主指令,前来请梅姑娘进去相见的。”
梅凌寒倒是一怔,低叹道:“他终于肯见我了。”
苏安堂点头道:“是,请随我来。”转身向石门深处走去。
就在离石室十丈远的地方,苏安堂停下,低声笑道:“姑娘,堂主吩咐要与你单独见面,我就不去了。”
梅凌寒对此人毫无好感,继续朝前走去。
到了门前,她沉吟片刻,定了定神向前迈出一步,就在此刻,从她身后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那声音尖锐如利刃,刹那间刺破了这里脆弱的宁静,她胸口猛地一沉,呼的一声转过身子,却只见四周空空荡荡,手竟不由自主握紧了长剑。
沉重的石门发出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关上,也同时把世界的生气隔绝开去,一走入,黑暗便从深处呼啸一声,涌了上来,包围住她的身影。
她明亮的眼神在屋子里扫了一眼,随即落到了坐在书案之后的黑袍人身上。
此人身材高大,面容端正,气度儒雅,这时却笼罩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正是梅君修。
她停顿了一下,过了片刻,眼睛渐渐适应了环境,书案上的烛台散落在每寸空间里,有隐约的光亮。
此刻梅君修也抬眼向她看来,却没有说话。梅凌寒原本是在心中聚集了颇多困惑和疑问,此刻居然不知该从何说起,心中浮现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屋子哪里不对劲一般。
这时,梅君修缓缓站起,笑道:“寒儿见了父亲不高兴吗?”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低沉,与以往的言语声调有些异样,但梅凌寒心中有诸多事情也没有多加注意,见他问了话,便颔首拜倒:“父亲大人放下京都诸事,远道而来,令我惊讶。”
梅君修笑道:“哦,寒儿孤身大战兽神,乃闻所未闻的千古传奇,爹爹怎能坐等消息呢?寒儿为拯救大宋天下,深入妖兽巢穴,着实让为父担忧!”他走到女儿面前,拉她起身,“但寒儿英姿盖世,为父甚感自豪啊!据说妖兽之子尚在人间,寒儿如何安置了?”
梅凌寒退后一步,跪在他面前:“父亲大人,求您放过她吧。”
梅君修沉稳的脸色忽然一变,淡淡道:“你回来就是为了她么?”
梅凌寒嘴角微微一动,“是。”
梅君修面色一沉,眼中异光闪过,在她身上注视了片刻,一股莫名寒意似乎从他眼神中缓缓散发出来,但梅凌寒面色不变,反而直视父亲。
梅君修忽地叹息一声,首先移开目光,道:“没想到寒儿也中了巫妖魔咒,重蹈你娘覆辙。。。”
梅凌寒本不想提起此事,这时气血上涌,控制不住身心颤抖:“我娘,我娘。。。究竟发生什么事?当年你为什么不救她?”
梅君修面上神情却似乎如岩石一般僵硬而没有变化,过了片刻,淡淡道:“她是我师妹,也是我妻子,我会不救她吗?”他转过身来,目光越发冷漠,看着女儿口气也更加冰冷:“她让龙天襄将你藏了起来,然后自绝于世。。。她就是用这把剑,生生刺入自己的胸膛,一句话都没留下,哼,我为什么不救她,是她不给我一点机会,我真想知道是为什么。”
诛邪颤抖,发出一阵轻轻的哀鸣。
石屋之中死一般寂静,仿佛就像当年那个凄清夜晚,惨变之后的静默,杀意汹涌之后,残留的痛楚,归于无声。
梅凌寒脸色苍白,许久之后,惨笑一声,摇了摇头,看着父亲说道:“你想知道原因吗?是她不想牵连你,我的父亲大人。”
“当我冷静下来,也这么以为呢。”梅君修像是突然听到什么最可笑的言语,放声大笑,从阴沉瞬间变为狂妄,仰首向天一声长啸,道:“天真的孩子,你娘那样做,当真是为了爹吗?那时,只要她说出暗河的所在,我精锐之师风羽军就可长驱直入捣毁巫女的栖身之所甘渊城,更将叛逆郑殷苦心经营的秘密组织摧毁。。。”
的确,当时兽神出世已不可能,四大联盟自相残杀,一盘散沙,如果大宋精锐风羽军突袭进来,那么结局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那么,娘自绝于世,就是要平息那场祸乱吗?
她死,天羲复活兽神的计划不得不放弃,只能在古城修生养息。郑殷也会愧疚难安,暂缓和天羲的合作。
她死,梅君修也无可能得到任何关于古城的信息了。
天下安定了,古城也安全了。
梅凌寒脸上也在微微抽搐,眼中噙着热泪,却咬着牙什么也没有说。
许久许久,这个石屋一片死寂里,才听到她细微到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我娘牺牲自己,是不想生灵涂炭,不想伤害所爱的人。”
梅君修怒道:“你懂什么?她和郑殷私通在先,再中了妖女魔咒,她背叛了善镜堂,背叛了我,和那些疯魔有什么两样?”
“住口!”梅凌寒腾地站起,气急之下,也不顾眼前是谁了,“任何人,都不许侮辱我娘亲!”手中紫剑发出一阵吟啸,“父亲大人,你也不能!”
梅君修原本还是仰头狂笑的模样,此刻面上肌肉微微扭曲起来,笑声顿止,目光凌厉如刀,向她看去。
石室内,无声无息之中,竟然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诡异的力量,尽管梅凌寒不愿相信,却分明是父亲身上缓缓散发出来的。
“你想杀我吗?”
“不敢,父亲大人。”
他盯着她,声音变得低沉下去,从牙缝之中慢慢吐出了一番话,“父亲大人?哼,我怎么看,你身上也没有我的半点影子,至于你是谁的女儿呢,可惜你娘已死,没有人知道了吧。”
梅凌寒只是看着他,然后,她的脸色从最初的惊愕慢慢平静下来,转为目无表情,到了最后,她眼神中甚至隐约带着几分对他的悲哀和可怜,“至少我是娘的女儿,就足够了。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是对娘不敬,对自己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梅君修脸上掠过几分讶然之色,忽然说道:“你求我放过那个妖兽之子,是知道什么了吧?”
梅凌寒站了起来,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当时灵山巫婆婆告诉我,火灵珠从何处来,当回何处去。我百思不得其解,‘何处’是哪里?”
君修脸色瞬息万变,种种神色变幻不停,但那喷薄欲出的暴戾之气却几乎像是成形一般,一波波向梅凌寒冲去。
“原来寒儿为此事烦恼啊,就让为父告诉你缘由吧。火灵珠幻化人形脱离母体时,附带一件神物,那件神物就是乾坤盘,即人类所称胎盘。天羲想寻找这件东西,被灵山巫婆极力阻止,她只有另辟蹊径。可是,知道这个秘密的还有一个人,苏安堂,他是兽子在人间的生父,在见到怪胎出世自然惊恐万状,抢走还在胎盘上的怪胎便要杀死。。。后来的事情就不赘述了。这十几年他潜心钻研巫术,也明白了兽神的来龙去脉。”
过了半晌,他忽地吸了口气,神色趋于平静,连说话的口气也低沉了下来,冷冷笑道:“你刚才也见过他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难为他了。”
梅凌寒缓缓说道:“看来,他已经将这件东西找到并且献给父亲了。”她的眼光有几分神秘的言笑,却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她徐徐扫视周围的黑暗,最后,目光落在父亲身上。
梅君修迟疑了一下,眉头微皱,似乎一时未想通她是如何知道此事的,连想说的话都犹豫了。
而梅凌寒却没有给她多少时间考虑,直言道:“这件东西是兽神精血之物,具有不可预测的诡异魔性,若用之修炼武功,便会遭到此盘魔性反噬,逐渐控制心志,变得残忍好杀,纵然是天羲也不敢利用它,何况一般人。”
“你说什么,一般人?也包括我么?”君修冷笑,目光如刀。
梅凌寒没有接话,只是说:“若父亲大人真是为了大宋社稷着想,将乾坤盘交给我吧。”
梅君修冷笑:“你想怎样处置?”
梅凌寒正色道:“她本是乾坤盘所生,若能炼化此盘,她就是最后一个兽子,以后再也没有转世之说了。”
“但,她活着一天,还是天下的祸端!”君修的笑容寒意一片。
“我会陪着她,就不会为祸天下。”她的神态颇为凝重。千钧重负,只想一个人担当。
梅君修沉默片刻,缓缓睁开眼睛,极寒的声音从鼻腔发出,令人不寒而栗。
“她从何处来,自回何处去。哈哈哈,你以为她不会反抗?别忘了她是兽子,具有毁天灭地的凶残本性,你要她‘回归原处’,她就听了吗?”
梅凌寒黯然无语,屋中陷入了一片沉默。
君修微笑摇头,道:“火灵珠一旦鸿蒙开启,兽子就会暴露凶残本性,到那时,天下还有谁能制住她?”
梅凌寒又抬起头,目光掠过父亲的脸庞,望向外面,轻声道:“不知父亲大人打算怎么做?”
“你刚刚说‘炼化乾坤盘’是吗?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若要永绝后患,只有此法可行啊!”君修面色潮红,双眼异光闪耀,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机密,掩饰不住兴奋之色。
梅凌寒秀眉皱起,不悦道:“父亲还是将乾坤盘交给我吧。”
君修紧紧看了她一眼,片刻之后,慢慢笑了起来:“妖兽之子尚在人间,天下如何太平?何况,千年之期已到,若火灵珠未能开启鸿蒙,兽子就会灰飞烟灭了。因此,我若料得不错,兽子一定会来抢夺乾坤盘。”
梅凌寒吃了一惊,却缓缓摇了摇头,“她不会为祸天下。”
君修不耐烦地踱步起来,哼道:“寒儿可不要太轻信于人了!”
哦,轻信于人,真可笑,她信任的可不是人。
山外,翠绿的竹林随风轻轻摇动,发出阵阵悦耳的竹涛,景色悦目。
四周有声音,是风雨之声,风吹雨打,风雨潇潇。
靠在树旁休息的月魂突然睁开眼睛,又忽地站了起来,神色惊恐,手脚冰凉。
那是一场悠远而绵长的梦境,可是没有半分喜悦,因为到了尽头,才发现是一场噩梦。那是,噩梦里的火凰在对她说些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听。
冷风再一次吹过,她颤抖了一下,苍白的脸色比一身白衣更甚。
乾坤盘,乾坤盘。。。
她的嘴角,轻轻颤动着。
山腹,一座新建的血池,血泡不断冒出迸裂,发出沉闷的声音,数面宽大的镜子照在血水之上,血水纷纷汹涌沸腾。
空气之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息。
一轮玉盘悬挂上方,俯视一切,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它的脚下,匍匐。而,巨大的空间里,围绕着乾坤盘
隐隐有风雷之声,与之呼应的,乾坤盘竟似人的喘息一般,发出若有若无的声息,极其诡异。
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巨大的空间里孕育着,又像是沉睡了千年万年的神明,即将苏醒。那汹涌而诡异的力量如波涛一般在血池上空纵横驰骋,肆无忌惮地撞击着周围的石壁,似乎,在呼唤主人的归来。
看着诡异的景象,梅凌寒与父亲并肩站着,都没有说什么。
这样的画面很熟悉,就在几天前亲历过,显然在梅凌寒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畏惧退缩之意。
终于,君修沉沉笑了,叹道:“巫术果然神奇,这污垢的血阵也有这般威力。”
梅凌寒沉默着,她当然明白苏安堂作这血阵的目的,和当年天羲对赵夜所做的事如出一辙。
就是‘以身试法’么。
风雨中,是她孤单而凄然的身影,她双眉纠结着,捂着心口的极度不适,疼痛扭曲了笑颜。
有人过来了,她听到了轻微而杂乱的脚步声。
果然,来人的速度极快,就在她想及此事时,已在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