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捕》青山常在

34、神京变 五

　　北凉王府后园亭台楼榭，曲径通幽。
　　郑殷迈着四方步走在廊道上，尽头处，站着一个红袍女子。
　　“有失远迎了，天羲城主。”笃定的笑容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森寒。
　　红袍女子转过身，“多年不见，北凉王依然是这般英姿俊伟。”
　　郑殷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笑道：“古城距此万里，城主有何吩咐派人传达即可，何必亲自跋涉至此？”
　　天羲脸色一沉，“王爷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极北之地，神凰泣血，天象异变，中原大地没有一点征兆？”
　　“哦？竟有此事？本王日理万机，倒是没注意呢。”郑殷拧眉沉思，“。。。神凰泣血，是怎么回事？”
　　天羲笑声幽冷：“王爷就不必虚伪了吧。我一直信任王爷，也合作的相当好，可惜直到神凰泣血，方才醒悟过来，原来从长安计划开始，我们所有人都陷入了王爷精心策划的圈套。”
　　郑殷瘦削的面孔云淡风轻，“城主何故这样说？”
　　天羲冷然一笑：“到现在，王爷还认为我会受你蒙蔽？不错，王爷的大手笔不仅把江湖与庙堂玩弄于股掌之上，也让我分不清虚伪真实了。”
　　东风席卷，桃花盛放，天羲云袖扬起，随手抽出其中一根软剑，手腕旋转挽了个剑花，指向郑殷，“我的计划都被你的七子楼搅乱了，加上司马逊那个老不死的掺和其中，江湖上流传《九府》是开启魔阵的钥匙，梅姑娘是唯一破解秘密的人。。。可这些不过是你们散播的谣言罢了，太过扑朔迷离令我也差点信了。哼，你们兜了如此大的圈子，目的就是为了保护梅凌寒。”
　　“看来城主一直在静观其变呢，”郑殷挑了眉头，淡然道：“现在城主打算怎么做？”
　　天羲目光冷冽，“王爷这么做，是为了赎罪吧。可惜，即便梅姑娘得到神灵之血，也无法更改天命！”
　　郑殷表情冷漠：“这些只是城主的猜测罢了。”
　　天羲怒道：“王爷真是好涵养，到现在还跟我虚与委蛇？”
　　宽袖被烈风吹起，郑殷掩面咳嗽两声，叹道：“是城主误会了。”
　　“王爷是不敢承认，还是不想承认呢？”天羲气极反笑，“毕竟宋慕青是死在王爷的手下，她的女儿不可能原谅你。有时候想，王爷的确是个伟男子，明知有一天慕青的女儿必会报仇，仍把她的女儿带在身边呢。”
　　郑殷摇头一笑，“是天羲想多了，寒儿是个质子，收在王府只是牵制君子剑和司马逊而已。”
　　“寒儿。。。”天羲倒也不驳，冷笑着：“可惜王爷处心积虑，却不能解除梅姑娘的宿命。剖心是灵山禁术，月魂灵力有限，并不能完全剖开火灵珠，就是说，她体内的火灵珠并没有死亡，只要魔阵开启，得到月殳之力，火灵珠就能恢复元气。极北之地的神凰照样能打破千年禁锢，涅槃而生！”
　　天羲冷绝的吐着字，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气。
　　郑殷左手紧握成拳，腕骨处，三点血印格外刺目。“看来，一切尽在城主的运筹帷幄之中了，那么，还请城主解开这些碍眼的封印吧。”
　　三根烈焰红针刺入腕间太渊，只要念念咒语就能控制他的行为。
　　“哈。。。这么多年了，王爷还没忘记这个纪念？”天羲深冷的笑声，令人胆颤心惊。
　　“怎能忘记呢？”郑殷笑道，“虽然过去三十多年，本王依然记得初遇城主的情景，那时我与慕青在花会赏玩，遇见一个受人欺凌的少女，慕青不忍便救下了少女，她并没有想到这一切只是城主精心设计的圈套，目的当然是针对本王了。”
　　“慕青为人处世一派侠女做派，好令人厌烦。”天羲冷幽幽地笑，“后来，当她发觉王爷跟我关系密切，立刻嫁给了她的师兄君子剑。”
　　郑殷淡淡一笑，盯着腕处三点红印，“殊不知，本王是不能掌控自己的。”
　　三点封印，充斥着无边杀气的至尊诛邪，肆虐的魔气日夜折磨着他的身体，所以不顾一切地练习魔教气波功压制这魔气侵蚀。
　　虽然暂时克制住，却对自身损害极大，可能随时丧命。所以不得不签下人魔契约，不得不舍弃心爱的人。
　　天羲笑了，“可惜，宋慕青直到死也没明白她钟爱的男人是有苦衷的。”
　　铅云沉沉的阴空，紊乱而破碎的山河，过往一幕幕从眼前浮现。。。
　　郑殷哈哈大笑，“城主小觑本王了，大宋神器被赵家执掌百年，也该易主了。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帮太祖履行‘皇帝轮流做’的诺言，并非儿女情长。寒儿是引路者，也只有她能解开魔阵，为了锻炼她，本王不惜赔掉七子楼。。。所以，城主不该怀疑本王。”
　　狂风猎猎，笑声猖狂而尖啸，天地不安。
　　“难道，我看轻王爷了？”天羲警惕地审视着他，狭长的凤目透着赤芒。

　　第一缕晨光照了进来，森森的院落刚生出些微的暖意，几个绿衣人就像是凭空落下来的幽灵，离月魂一丈处鞠身，“城主有令，命月魂速归。”
　　月魂怔怔地抬起头，视线在绿衣人身上扫过，看了眼恐惧哆嗦的苏安堂，眼底聚着异样的光芒，“天羲来了吗？嗯，一定发觉异象，跑来惩罚我了。”
　　苏安堂恐惧，“天羲，天羲来了，那个女人毒如蛇蝎，一定不会放过魂儿了。。。”

　　月魂依靠着青竹，仰望无际的天空，眸中泛着迷离的色彩，樱唇一动，却只是叹息一声，“火灵珠失去灵气，我就是连凡人也不如的躯壳，给她发泄愤怒也没什么。”淡淡一笑，倦怠地垂下眼帘。
　　无心之人，无知，无痛。

　　“但，但是，”苏安堂惊恐的声音传出，“魂儿在梦里伤心哭泣，形状悲痛，这些体会分明不是躯壳具有。。。也许，也许体内的火灵珠并没有死亡，所以那个女人绝不会放过你啊。”

　　为首的绿衣人不耐烦地说道：“大事在即，月魂还是跟我们回去为好。”

　　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月魂缓缓睁开双眼，一双眸子依旧璀璨，“回去告诉天羲，我离开灵山很久了，想回去了。”

　　绿衣人互相看了一眼，闪现的双目完全被血色掩盖，“竟敢违抗城主之命？”如杀人机器般举着古怪的兵器扑向月魂，血红色的冰刃瞬间包裹她的身体。

　　靠在竹身的月魂一动不动，如果死亡是一种成全，死有何惧？

　　而，一道奇异之光从她怀里迸发，随即变为环形火焰，将她整个人罩住，绿衣杀手举起的武器稍一接触这道火焰环，纷纷裂成糜粉。

　　月魂听见阵阵恐惧呼号，方才睁眼去看，那些绿衣人不知怎么自燃起来了。她吃一惊，再看自己被一团火罩着：“这是。。。什么？”她想起，赶紧拿出怀里的东西来看，竟是一枚透明如玉，璀璨夺目的半月环，就是苏安堂给她的那枚残缺的铁环变幻而成。

　　此时的苏安堂小心地走过来，瞪着惊恐的眼珠子，“真是如此，真是如此！神月殳本是神异之物，见主人有难便发挥灵力救主。。。”

　　月魂捏着纹理透明的半月环，将信将疑：“它一直在我身边，许多次遇险也不见它发挥作用，今天就显灵了。”

　　“是月魂体内的灵珠之血唤醒了它啊。”苏安堂指着她染血的白衫，解释着。

　　月魂将比手镯还小一些的殳举起，迎着微弱的阳光仔细打量，竟在寻思：兽凰的头颅硕大，此殳体型小巧，如何做冠？”
　　“灵珠失去大半血气，月殳浸血也只能发挥最微小的力量。”苏安堂又解释一句。
　　月魂一笑：“如此妙用，早不说？”拿着半月殳左看右看。
　　苏安堂一阵愕然，心道：还是个孩子心性啊，前一刻还悲伤欲绝，这一刻有了玩具就开心起来了。”

　　突然，一道火红色的炎刃连呼吸的瞬间也没有，就来到月魂的身前，月魂下意识地抓住攻来的炎刃，拿着月殳的左手就那么轻轻抵挡了一下，利刃被弹开。她的手腕被切开一道口子，血珠滴落如雨。
　　只听来人毫无表情地说了句：“好快的反应。”迅速撤走炎刃，退后一步才站好，让大家能够看清楚他的面貌，竟然是，久的让人忘却的，司马逊的门客，听命。
　　月魂惊讶：“前辈？为什么要杀我？”
　　听命枯瘦的脸颊和声音一样毫无情绪：“为了毁掉魔物。”
　　“毁掉。。。魔物。”月魂举着手里的月殳，喃喃道，“是了，火灵珠得到月殳的能量，将恢复元气，杀掉我就能毁掉根源，灵珠无可栖之地，必会死亡。”
　　面具一般的脸不喜不怒，听命道：“可惜杀不掉你。”
　　月魂的目光落在殳上，半圆环状的月殳浸染她的鲜血正渐渐膨胀，发出绚丽的光彩来，“因为有它护着我。”
　　“是的，月殳是上古神物，具有神奇的力量，你是神兽之子，是它的主人，它会发挥全部力量保护你，除了你自己，世上无人能杀你。”
　　月魂抬起头，想笑却笑不出，叹了声道：“前辈的话好古怪，明知不可为偏要为？”
　　可说完，忽地觉得，空气中，恐惧在暗然潜伏，她咬着轮廓优美的嘴唇，“前辈是希望我。。。自杀吗？”
　　“神兽之子只是兽凰寄存心脏的躯壳，转世千年，只为魔阵开启那一天，让兽凰恢复生命。它的本身并没有意义，毁掉了，兽凰之心便死，那只上古神兽被埋在千年雪山，再无法超脱。所以，这是死的理由”
　　似乎在说一个幼稚故事，无论多离奇可怕，也勾不起说故事的人半点情绪。
　　月魂低头想了想，抬眼问：“一开始，前辈就知道我的来历，为什么等到今天才要我死？”
　　听命摇头，“我一个侍从，只知道主人安排一切都是为了寒姑娘。”
　　为了阿寒？
　　如果，要我死也是为了她，那么，死又何妨。
　　她微微笑了，积厚的云层渐微的阳光，根本无法驱散大地的雾霾，染霜的长发披散下来，浓密的睫毛在明眸中投下阴影。
　　“凰心不死，魔阵开启之时，寒姑娘必被兽凰吞噬元神。。。”毫无情感的声音比神兵利器还要残酷，终令月魂不再犹豫，纤柔无骨的手伸到听命面前，“前辈的刀很神奇，可以借我吗？”
　　听命果然将炎刀递给她，看似毫无表情，一刻也没放松对她的警戒。

　　炎刀，带着一股汹涌火浪，对于失去大半元神的月魂来说，灼肤生痛，五内俱焚。弯曲的刀尖喷射着火焰，对着可人儿的心脏，顷刻，刺入——

　　已经受过创伤的心脏猛地收缩，像在躲避拥有强大杀伤力的武器，而半月殳突然脱离她的掌心，发射出一股强烈的光圈罩在她的周身。。。

　　月魂突然明白，这把炎刀绝不是一把看起来古怪的兵器，而是专门打造用来除妖降魔的，就是说，即便她是兽子，拥有神月殳，也不能抵抗炎刀的杀机。

　　再看听命枯瘦无情的脸孔，她轻轻摇头，“月魂是有娘亲的，不是魔子，也并非兽类。。。”

　　天眩晕着，大地一片昏暗，无日无月。
　　就在她闭上美丽的红瞳，迷蒙中看到一个记忆深刻的紫影奔来，紫剑急挥，扬起一道剑芒震麻了她的手。

　　梅凌寒抢起她倒地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你怎么可以这么傻？傻到让自己杀死自己。。。”

　　“姐姐。。。活着好。”用尽力气的一声低吟，美丽的眼角滑落一滴泪。

　　风裹着冰凉的湿意浮荡而过，月魂被柔软的棉衣护住，面颊苍白若透明，几乎要化到空气中，被混沌的夜和风带走。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纹丝不动的安然，一双精巧的足从衣袂边露出，冻得发白。

　　梅凌寒低头就这样一直望着仿佛熟睡的她，任狂风呼啸沧桑，黑发肆意飞扬。

　　听命岿然不动，并没有丝毫悔意，淡淡地看着她们，“她只是神凰寄存心脏，转世千年的躯壳而已，并非真人类，寒姑娘无需伤感。而且，此刻她还有一线气息，最好斩草除根，切莫犹豫。”

　　梅凌寒怒笑一声：“即便是兽子也比人类善良可爱，而前辈活过百年，无非一个毫无人情的机械！用这等卑劣手段逼迫一个无辜少女自杀，简直人神共愤！”

　　“梅姑娘不忍，我来帮你。”听命很执着地举起炎刀。

　　紫剑挥出，顿时紫芒毕现，气场大盛，一招击破炎刀的杀机，“前辈之恩，不敢忘！但这场人魔契约就由我来破除，希望前辈不必插手！”

　　听命捂着骨裂的手腕，却没表现什么痛苦，“寒姑娘得到火元真气，功力一日千里，的确能开启魔阵了。不过，即便大司马也无能为力，所谓魔阵绝非人力所能破解。望寒姑娘三思而行。”言罢，转身离去，如一缕暗夜幽灵消失在夜幕里。

　　杨吉轩这时才赶来，看到此情此景，尚未询问便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苏安堂大叫：“这是，是有人触动了千年魔阵！”

　　梅凌寒看着怀里的人，她的轮廓竟然模糊起来，仿佛雨雪前的月，朦胧晕染，美丽的容颜也渐渐空灵透明，微光从肌肤间透出，梨花落樱一般飘舞，飞散到空气中。
　　“月魂！”
　　她用手抓，却再也抓不住。
　　她，真的那么一点点，化作微弱的荧光，不可遏止地消弭。
　　直到她怀中只剩下一件白衣，那枚浸染血色的半月环无声无息地落在她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