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魂莫负》千朔

7、魂归

　　她遇见了一个人，他目光温暖、语调轻柔，牵着她的手去扬州看遍十里桃花。
　　她直觉认为那是个梦境，只是，梦里的一切都是如斯真实，让她几乎以为那些都是真的。她记不清那人的面容，只依稀有着关于他眼神的印象。
　　他跟她说自己名「雨」。她想，是哪个字呢？是「羽」、是「禹」，亦或是「宇」？他待她那么那么好，她却连他的名字究竟用的是什么字也不知道。
　　她还记得他那样哄着她：「睡吧，阿灿，待妳醒来咱们便到家了。」他在她耳边哼起小调、轻轻地摇晃着她，那怀抱如此温暖，温暖到让她觉得自己可以闭上眼睛再不醒来。
　　慕容灿已经很久没有安稳地睡上一觉了。幼时的她很怕黑，母妃却总是不在身边，她往往只能独自一人睁着双眼等待天明；待到年岁长了些，又长期离家在外，时常要跟着一干将士守夜轮更，安睡于她而言更是一项奢求。
　　她其实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即使身为魏国长公主，慕容灿过得从来不轻松。她的母亲起初是因政治联姻嫁到北魏，除却新婚之夜外，魏侯从不曾主动踏进过她母亲的宫殿，不过，那仅仅一夜的恩泽，却让她的母亲怀上了魏侯的第一个孩子。
　　贵为长公主，慕容灿本该一生安逸，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享受挥霍不尽的富贵荣华，却因她非男儿身、又不是正室所生，这长女的身分反使得她们母女俩成了朝臣箭靶。
　　九州岛岛的规矩是这样：王储立贤不立长、更无分男女。然而南国重女、北域贵男，以至于她十分不待见于魏侯夫妇。
　　可就算不待见慕荣灿，她毕竟还是魏国的长公主，于是魏侯将她母亲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名份，远远地移到了偏殿，独将慕荣灿留在身旁。
　　她如同男子一般被扶养长大，并被要求学习一切王储所需习得的事物，除却琴棋书画外，骑射于她而言亦是必备的能力。
　　要一个身在宫里的小姑娘挽弓驾马自不是件容易事，可她的师长从不曾因此放任她，反而加倍的严厉，让她即便跌了伤了也只能咬紧牙根忍着，别说掉泪，就连多哼一声都要受罚。
　　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究竟该怎么软弱。
　　当和她同样年纪的女孩还窝在闺房里跟着母亲学作女红时，她已提着紫缨枪上场同那些面目狰狞的敌人搏命。她并不是不害怕的，可一旦想起日日在深宫垂泪的母亲，所有不坚强的情感都只能埋进心底。
　　她学会以最好的状态来武装自己：在庙堂外，她是万民景仰的巾帼英雄；在朝廷上，她是众臣赞赏的绝代佳人。她知道，只有不断增加自己的重要性，才能确保她和母妃在魏宫的地位。魏侯宠着她、亦忌惮着她，直到王弟出生前，这样的危险平衡一直是她生存的唯一方式。
　　而她如今却遇见了这样一个男子，跟他们全不一样、更不会为了她的泪水去责备她，反而将她拥进怀中，任她放肆哭泣。
　　如果这些不是梦就好了。
　　其实，就算是梦也没所谓的，她想，若是能永远沉醉其中，她亦是愿意的。
　　可即便她的心愿是如此卑微，上苍仍是不愿给她半点垂怜……

　　慕荣灿蓦地睁开双眼，看见冉冉白烟在面前缭绕缱绻。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滑落，转瞬消失在发间，她不愿去细想那究竟是什么。
　　慕荣灿试图支起身来，怎料，她用尽全身气力却只离开床榻寸许，随即复重重跌回原处。
　　她大惊，一时气息不稳，竟狠狠咳了起来，剧烈的咳嗽引起一阵椎心的疼，她下意识抬手覆上左肩，触到伤口的同时，当日在德原城上的回忆清晰而锐利地刺进心中──

　　她无法忘记那日清晨，偌大宫殿中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她几乎搜遍魏宫上下，除了呆滞若扯线木偶的仆役外再不见王侯一家的身影。
　　寻遍了各处，她最后终于在偏殿中找到了形容憔悴的母妃，而同时候着她的，还有一纸素笺。
　　是魏侯的笔迹。字体仍是从前那般瘦长端正，笔划间却隐隐透出一分烦躁。白纸黑字的一道命令，晋封她为镇国公主，负责留守魏国。
　　「寡人惟愿皇儿莫忘天恩、尽忠报国。」她记得上面是这么写的，清楚明确到无法装作不明白。
　　胸腔之内，再没有一丝温度。
　　她穿上缟衣步出大殿，过去带领过的部下跪了一地，说，愿与北魏共存亡。
　　他们自请为先锋部队，请求她下令让他们即刻出城与正在墙外叫嚣的东宁军正面对决，同时，亦拒绝了让她同行。
　　与她交情最深的副将走上前，粗糙温暖的大掌按在她肩头上，「请殿下为吾等守护魏国直到最后一刻，百姓们，需要妳。」
　　就为了那一席话，她站上高耸城墙，指挥一城军民倾尽最后心力守望孤城。
　　她怎么可能忘记呢？自己曾经对他们许过那样郑重的承诺。
　　那些回忆是那样鲜明，彷佛她现在仍站在城上，从不曾离开。
　　即使闭着眼，脑中的画面却如斯清楚，她试图驱走那些影像，可是，当日所见那遍野的尸体，却不停跳出脑海，空气中再度飘起挥之不去的腥味，让她即使仰着头颅也闻不到任何清新空气，每一个呼吸间都是鲜血的味道。
　　她像是被人勒住咽喉般呼吸困难，明明清楚地知道这里绝不可能是德原，她却无法让自己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耳边似乎还能隐约听见哀鸣声、悲泣声，似要将她生生扯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从前美丽的家园再面前崩溃，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