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魂莫负》千朔

6、东去

　　周凤城永安街口唐宅

　　大大的「唐府」二字出现在面前，他轻拉缰绳，立在朱红色的大门前仔细端详着那气派的烫金字体，感觉到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慢慢地落回原处。
　　刚刚怀抱着昏迷的慕容灿翻身下马，他的手尚未拉上门环，沉重的门却「伊呀」一声被拉了开来。
　　开门的老者有着满头银白色的发，面上气色却比年轻人还要红润许多，只见老者低首敛眉，视线甚至没有和他交会，只不咸不淡地道了句：「少爷身体微恙，无法见客。」便作势又要关上门。
　　他见状急忙一个箭步上前想用身体挡住，一股强劲的力道却硬生生将他给推出了老远，那力量虽然不具任何攻击性，然而，又隐隐有种不容质疑的气势。
　　他知道老者定非常人，当即肃容道：「得罪了。」
　　「唐轩少爷今日不见客，您还是择日……」
　　「可是我今日必须见他。」不等老者说完，他的右掌已趁隙击出。
　　老者似乎未曾料想他竟会强行进入，待要阻挡时，他已一脚跨过了门坎。
　　混乱中险险避过了老者一招擒拿手中的金丝缠腕，他急忙扯开了嗓子朝内院吼道：「柳七，你给我出来！」
　　话音方落，就听见了那人一贯闲适的语调从远方传来：「哟，苏子宸？还真是稀客，多日不见，你这性子怎么越磨越回去呢？」
　　苏子宸看着一身明黄的男子在面前轻轻站定，还故作姿态地掸了掸袖口处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尘，不禁有些许不悦：「化名这玩意儿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不要折腾？」
　　「医圣弟子的头衔我这么顶着还怎么过日子啊？倒不如好好做我的唐轩少爷……」说着，柳七顿了顿，目光移向苏子宸怀中的女子，「你这趟来，为的就是她吧？魏国公主？看上去倒算得上是个清秀佳人。」
　　「废话少说，她已数日未醒，伤口大致处理过了……」
　　「啰唆，你那瘪脚手法我还会不知道吗？」柳七打断他的话，手指扣上慕容灿的手腕，沉吟了一会，随即转身朝仍站在门旁的老者道：「取银针来，送到我房内，备上热水，安神汤也一并熬上。」
　　交代完一切，他才重新看向苏子宸，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她这情况并不是因为处理不当，多半是心理原因居多，身体方面没啥大碍，也亏得你那技巧没害死她。」边说，柳七边拍了拍苏子宸的肩，「真没事了，瞧你那紧张的样子。」
　　紧张？苏子宸愣了愣，试图消化那陌生的形容词汇，复又无奈笑了出来，承认柳七的评论实在一针见血。

　　经过了一番重新处理，柳七替慕容灿包扎了伤口，并施针平顺她的气息，一碗安神汤下肚，慕容灿终于平静地睡去，不再同先前那般无意识地胡言乱语。
　　「要等她完全清醒还要好一阵子，绝不是一两个时辰内的事，」柳七边拭手，边转头望向坐在一旁的苏子宸，戏谑道：「难不成您少爷真要在这坐化成石像？」
　　「柳七，先谢过你了。」苏子宸疲惫地揉揉眉心，「你就让我在这再坐会儿吧，毕竟留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怎么，还要回去应付东宁那头笑面虎？你和她之间的事情听过了吗？」
　　「来的路上听说了，这次去东瀛之前不是还跟你打过照面吗？你该知道我根本不曾参与这一切，若不是慕容灿，我不会出现在那里……」
　　「我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替你打听了一遭，你们那头儿这次不简单吶。从前不都是你给他出的主意吗，这回你不在，他居然想出了这么一计，高明有之、狡诈有之，倒令我有些惊讶。」
　　「此话怎讲？」
　　「你不知道后来的发展吧，东宁军攻下德原后并未接受降书，反而隆礼迎接了新侯上位，还说了些什么愿世代交好的场面话，之后便班师回朝了。」
　　这一下峰回路转完全是苏子宸始料未及的，声线不由得绷紧：「这是什么意思？新任魏侯？世子不是早已逃到晋国去了？」
　　「我记得那人是叫慕容易吧，该是个旁支的幼子。才不过垂髫之龄便被拱上位，似乎与你们国主还是远房亲戚呢。」
　　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年幼的远方亲戚是再顺手不过的棋子，东宁国主此番出征为的不是其它，正是要名正言顺地将这枚棋子摆放到位，将北魏的权力核心彻底架空。魏侯的懦弱正好顺了国主的心意，而国主唯一遇上的阻碍，便是此刻躺在铺上的女子。
　　见到苏子宸恍然大悟的表情，柳七摇了摇头，道：「想明白了？当初那一箭本就是你们国主的意思，多半只是捉了哪个有晋国血统的死囚或奴隶来做替死鬼，岂是真有什么间谍？若是当日慕容灿就这么摔下去，此事也算是一了百了，偏偏你这不知好歹的程咬金半路杀出，可是将他原先一局好棋毁得一点不剩。」
　　一席话如利刃般狠狠剖开原本暧昧不明的真相，直到事实在眼前血淋淋呈现的那一刻，苏子宸才了解到自己与慕容灿究竟是处在何等不利的位置。
　　国主本要她死，如今却捏造了二人婚讯昭告于天下，明摆着是要将他们紧紧握在手心里。在东宁，慕容灿将如一只折翼凤凰，被迫臣服于东宁王室之下，而将她拴住最好的理由，莫过于那桩荒谬的婚事。
　　几年君臣的情分，这是国主头一回用此等强硬的方式威胁他，而苏子宸明白，此刻的自己除了承受被安排好的一切，别无他法。
　　片刻之间，他心中已有了定夺。
　　「可还记得初识时你许我的承诺？柳七，我现在向你讨这个愿望。」
　　「你不是认真的吧？多少人巴望着我许他们这恩惠我还不肯给呢，你居然为了个女人就这么白白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柳七一听，激动地哇哇大叫。
　　「少跟我来这套，慕容灿我托付给你了，替我好好守着。」
　　面对苏子宸严肃的表情，柳七也难得正了脸色：「放心吧。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照看她，许你的那承诺你还是收回去，待你真想清楚了再来向我讨。」
　　听到柳七这么说，苏子宸反而来了兴致，只见他微微挑起右眉，「你何时改些归正的？这样的便宜，你从前可是不捡白不捡的啊。」
　　「苏子宸你够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少得寸进尺了。」柳七拔高了声音毫不客气地驳了回去，眼底却无法掩饰地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的惆怅。
　　「究竟是为什么？」
　　「那慕容灿……」柳七伸手替自己沏了杯茶，拿在手中把玩了半天，最后终是轻轻搁下：「是云君唯一的关门弟子。」
　　「云君？」听见那尘封已久的名，苏子宸不禁也沉默下来，不再同柳七玩笑。
　　若是说每个人一生中都注定会遇上一个不去的关，那么，云君应是柳七洒脱的生命中唯一的羁绊。
　　苏子宸已记不甚清这名字有多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他只有曾经远远地看过那位名叫云君的女子，是以对她的印象十分寡淡，只依稀记得她有着一把好嗓子，笑声尤为清亮。
　　只是，看上去那样平凡的女子，当年却轰轰烈烈的做过不少惊世骇俗之事，让整个九州岛皆为之震动，然而，随着时光流逝，那些过往最终只沦为市井说书人口中的段子，添上了传说色彩的故事，早没有人记得所谓原貌。
　　唯有柳七，至今仍藏着那些回忆，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待着她回来一同分享。

　　「苏子宸你那什么眼神？」仅仅一瞬，眼前的人又重新拾起了泼皮样，「有什么坎儿是本少爷过不去的？还用不着你来假好心。我先走一步了，省得在这里还要忍受你那肉麻样。废话少说，赶紧走人，瞧你那脏身子把我这儿都熏得臭了。」
　　柳七嚷嚷着，转身退出了房，将一室宁静留给二人。
　　苏子宸走向床侧，跪坐在地上，执起慕容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
　　她一双芊芊素指冰凉冰凉的，还带着一层薄茧，是她昔日练枪时所留下的痕迹。苏子宸轻轻磨蹭她指腹间纪念坚强的印记，感觉到一股陌生的眷恋在心底越来越清晰。
　　他望着慕容灿安详的睡颜，不自觉地便哼起了几日来哄她入睡时常唱的曲儿：「可爱的小人儿呀，让我牵着你的手，去瞧瞧那江南的模样，柳叶绿、荷花香，美丽家乡就在不远前方……」
　　这调子是他母亲未亡时常在他耳边唱的歌，过了那么久的时光，歌词和旋律早已破碎模糊，却在他唱给慕容灿的时候渐渐拼凑完整。
　　仔细想来，或许正是因为这调子总能让发热时睡不安稳的慕容灿平静下来，他才会强迫自己去记起那些原本遗失的童年回忆。
　　「好好睡吧，阿灿。等妳醒来，我们一起回家。春天就要到了，到时候再带妳去看十里桃花究竟开得是什么模样。」
　　他俯身将吻深深印在她的额角，心里明白东行之后，短暂的相守再不会相同，此时此刻，他只能毅然转身，将身后的温暖留给想要守护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