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魂莫负》千朔

4、化雪

　　他能感觉她在他怀中颤抖着，如初生的雏鸟依赖母鸟般依偎在他胸口。
　　自离开魏国首都德原，已是数日过去，因为慕容灿的伤势，他们并没有办法走得太远，只草草在德原城外一座荒山上寻了个尚称不上是洞穴的隐蔽处挡风遮雨。
　　这段时间里，慕容灿的意识仍徘徊在清明和浑沌之间。偶尔，她会突然睁开眼，眸中一片迷茫地望向他；可更多的时候，她却只是紧闭双眼，蹙着眉、抿着唇，似在梦中亦须经历难以忍受的痛。
　　他心疼地揉开她深锁的黛眉，复将自己被雪冻得青紫青紫的冰凉右手覆上她的额。这几日里，慕容灿的伤虽未恶化，发热的状况却十分频繁，反反复覆的总不见好。
　　她极畏寒，却又不断发着虚热，他只得揉了碎雪置在她额上降温，待退烧后再重新将她紧裹在厚重衣里并搂进怀中，让她不致受凉。慕容灿一袭暗红色长裙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而他半分也不敢松懈，整夜整夜的不敢阖眼。
　　眼见她的体温似乎渐渐降了下来，想来烧也该退了。他边衡量着，边思索着要把手上剩余的雪水甩干。
　　只是，刚将手移开，便无预警地望进了一双清澈的眼。
　　「你是谁？」她仰首看着他，眸中一丝警戒也无，彷佛他出现在她面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未曾想过她会有如此的眼神。此刻在他面前的慕容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魏国公主，只不过是一位单纯的十来岁姑娘。
　　剑眉不自觉地舒展开来，该说出答案时，他却迟疑了。
　　说不得，不得说。
　　「我问你呢，姓啥名谁？」慕容灿绽出一抹张扬的笑，生气勃勃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刚从生死边缘回来的魂魄。
　　他看着她的笑，一瞬间短暂失神。
　　「很重要吗？」拨开她脸颊边散乱的发丝，问道。
　　她竟被他问得懵了，只是盯着他，久久没有回答。
　　看着她呆愣的样子，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扬州苏家，」顿了顿，眼神益发温柔，「苏宇。」
　　「苏宇......」
　　她在口中咀嚼着他的名字，他从不知道自己名字的音节竟这样好听。
　　可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如冰冷雪水当头淋下，「苏宇，你是……东宁人？」
　　妳，很在乎吗？
　　莫名的感到害怕。他害怕她就这么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相闻问，就只是为了他无法改变的故乡。指甲不自觉地嵌进肉里，关节处泛出微微的白，他的拳头紧了又紧，一阵沉默后，终于从口中吐出了「是」。
　　对面的女孩必然不会知道，如此简单明了的一个字，已是用了他最大的力气。
　　她听了回答，却没有多说什么，只伸出手指指自己，道：「北魏，慕容灿。」
　　他报给她自己的家乡，而她回他的却是国号，他明白，那是她身为公主骄傲。
　　对她而言，家即是国，国亦是家。可如今江山仍在，她的家国已是回不去了。
　　细细的怜惜和哀伤如蚕丝般密密地缠上他心头，竟意外的令人难受，他看向她，试图找出一丝情绪起伏，却只看见一片平静。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又难以名状，他不知她的平静是否为假，只知道自己是未曾设想过她会有如此反应的。
　　突然，慕容灿的目光飘向远方一片灰白色的荒芜，脸上浮现出淡淡向往的神色，「听说东宁很漂亮，我一直都想住在那样温暖的地方。堂哥有次出使东宁后回来告诉我，每到春天的时候，江南的桃花会开得特别好看，我常常在想，那样一片桃花林究竟该是什么样子？你说，堂哥会不会是骗我的？」
　　他感觉慕容灿的思绪似乎一下子便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飘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烟雨江南，她细致的脸庞上带着些许恍惚，彷佛刚刚游历过太虚幻境，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归人。
　　看着笑得像个孩子的慕容灿，他的心却开始下沉。
　　一切逐渐变得明朗，可那事实，却令他难以承受。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不同先前，显得粗哑而带着些许苦涩，「慕容灿，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苏宇你不信我？我真是叫慕容灿啊，我......」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她侧头瞪向他，面上满是惊惶，「我真是阿灿啊，我家在北魏，那儿的冬天很冷，我爹常说......他常常......」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瞳中覆上迷惘，「他常常......说什么呢？」
　　「苏宇，怎么会这样？」慕容灿猛地抬起左手，似是想抓取消逝的记忆，却因扯动伤口而痛得一嘶声。
　　慕容灿瞠大双眼注视着自己肩上的伤，目中水雾氤氲，像是受了极大委屈，「苏宇，好疼。怎么会......这么疼啊？」
　　他看着她在他胸口挣扎，想哭却又不敢落泪，紧咬着的嘴唇如玫瑰般鲜红，他知道她很害怕。
　　「若是害怕，便哭出来吧，阿灿。哭出来就好了。」他将她更紧地搂进怀中，让她不再看到自己的脸，她一怔，而后再止不住悲伤，「哗─」地一声哭了出来。
　　怀抱里的女孩哭得太急，过了不久竟打起嗝来，逼得他只能无奈又好笑地轻拍她的背替她顺气。
　　过了许久，才感觉到怀中人渐渐平复了下来。苏宇抬眼看向远方初升的朝阳，只觉得分外灿烂，于是便想起了她的愿望。
　　「阿灿，我们回东宁吧。」
　　良久的沉默，漫长得像是等待一树花开的时间，她的声音终于在清冷的空气中响起，剎那间，冬日的冰雪就这么化了开来，迎来遍地春色。
　　他听见了她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