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如卿》濯世

8、瞾国（四）

　　苏如卿对自己幼年的事儿记得甚少，记忆里几乎全是鬼医们疯狂而扭曲的脸和各种周而复始濒死疼痛麻木。

　　记事以来她从未离开过苏如是几人。

　　出了鬼医窟后，没有去处也没有归处，她立在世间，万事万物在身边出现又消逝，从未入了她的眼，无欲无求心不动，至今仍觉着自己仍似身在鬼医窟，从未走出一步。

　　苏如卿在腊月初七赶到南郊，初七是女帝斋戒日。

　　入夜时刚进入南郊行宫她便知事有不对，但脚步却仍未停顿。还未走着多远，便看见廊间转角处立着一个人，朝她的方向弯着腰作揖。这人苏如卿认识，苏家苏镇元。

　　苏家本在瞾国也算得是位高权重，十年前却莫名被江湖中人灭了门，苏家上百人除了送出去的如是如非，便只剩二人叔伯辈的苏镇元活了下来。几年后他寻回了苏如非，在女帝面前保着他登上宰相之位。

　　而今他只守好了苏如非，便是守住了苏家。

　　苏如卿在他面前驻了足，苏镇元也不看她，只说着：“这边请。”便往前领路去了。

　　廊间全无灯光，诺大个行宫里，也不知女帝带出来随侍人员都去了哪里，四下里寂然一片。苏镇元领着苏如卿走到正殿。

　　正殿里四门大开，风从各处窜进来，扬起殿上正中央的青幔，苏如卿看清金色龙纹的衣摆顺着青幔内坐垫的边缘垂下来，在那阴影里泛出一种奇异的庄严之意。

　　苏如卿立于殿中央，垂下的睫毛遮住了清冷的眼，手指不停地在腰间的弯刀上磨搓，她自然知道那青幔下的人是谁，现下她心知自己落进了这人的圈套，却还不知这圈套里藏着怎样的心思，她还未见到苏如非，所以她还在慢慢的想，要面前这人生好还是死好。

　　“苏如卿。”青幔里传出来个缓慢的女声。苏如卿一动不动。那人似是很有耐心，等了许久才又说道：“用你自己来换苏如非吧。”

　　苏如卿不答话，抚着弯刀一步步朝青幔走去，人还未到，苏镇元就先行阻在幔前。

　　那人却自幔中笑出声来，自幔中挑出一只手，那手上绕着纷繁的饰物，食指直直的指着一个方向：“镇元，带如非过来。”苏镇元朝着那手指的方向疾速而去，苏如卿仍是一言不发。

　　不会儿苏镇元便扶着苏如非出现了，苏如非一见苏如卿便笑了，眼里却透出无奈来，苏如卿想也不想地便飞身落在他面前。苏如非眸光微闪，轻声同她说道：“别碰着我，在毒物里浸了好些日了。”

　　幔里伸出手撩开青幔的一角，露出些垫子来，苏镇元便扶着苏如非过去坐上了那处，细看他的模样竟然是虚弱到每一个动作都耗尽力气一般沁出汗来。

　　苏如卿杀气四溢，周身散出无边的冷意来，幔中人却完全不以为意，那手缓缓地抚上了苏如非的脸，又缓缓收了回去说道：“你看出来了。”

　　如何看不出来，苏如卿慢慢问着：“你要我做什么。”苏如非身上的每一种毒物都是他几人几年来陆续卖给七坊的，那几样俱是天下难寻的活物之毒，或许有办法可化解，但却绝对没有现成的解药。

　　苏如非身体的痛感本就比常人多出几倍，若非异常的意志力，他在鬼医窟中的那些年早已活不下来，本已离开了那处，如今却又在此处落入了一般的境地。

　　幔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莹白盒子，苏镇元拿着下来递给了苏如卿。打开盒子，里面趴着一条虫子，周身通透无色，只身体里穿透分布着稀疏网状的鲜红丝状物让人隐约辨出虫身形状，异常诡异。

　　苏如卿识得这物。它原本应该还有一条，名为双生蛊。这蛊虽是她几人卖给七坊的，却是原本七坊指明要收的。

　　苏如非也识得此物，他眼里一片冷意。

　　双生蛊原本透明无色无毒，如同隐形物。雌雄同体，同时产卵，产后立即化为灰烬。但若有千人将其置于手臂上喂食过血液，虫身便会逐渐生出网状血丝，变成毒物。这毒物一旦用了便是消亡，不会再有。

　　原本这世间存有很多对双生蛊，千百年地用下来，越用越少，最后变成了传说之物。

　　养成毒物后的双生蛊入体便会分化，立刻浸入血液肌理和骨髓，每日子时痛楚发作，却不会要人性命，只要人生不如死。此毒入骨入髓入血入肌，没有解法也没有解药，彻底无解。

　　它还有个特别之处，所谓双生蛊，同生共死，若俩人体内分别入了同一对双生蛊，二人便如此蛊虫，同生共死，一人若是身死，另一人必定立即身亡。虽然中蛊者明知自杀会累得另一人身死，但夜夜痛楚难当，仍会叫人不管不顾地赴死。

　　数月前，苏如是几人寻到桃花镇最后一对双生蛊，桃花镇上的人已养成了毒物。

　　如今看来，双生蛊本就是这瞾国女帝的手中物，桃花镇也本就是她用来饲养双生蛊之地。女帝用七坊的名义向他几人求买双生蛊只不过顺便借他几人的手杀了全镇灭口罢了。

　　苏如笙查得瞾国七坊的帐早在他们几人去桃花镇之前便断了，而今既然蛊在此处，那帐目便是故布假象，七坊也自然是从未易主。

　　这陷阱，在七坊求取双生蛊时便已布下。这般费心尽力地养成这最后一对蛊，再引着她寻过来。

　　苏如卿一手抬着盒子不动，等着女帝开口。女帝用着相当愉悦的语气说到：“你自己用，或者给苏如非用。”

　　苏如非闻言笑了笑，忍着周身持续的痛楚朝着苏如卿的方向伸出手唤道：“卿儿。”苏如卿看着他，苏如非笑容未变：“听话。”眼里的神色不容拒绝。

　　苏如卿从未违背过苏如非的话。

　　她在鬼医窟中待了八年，苏如非说忍，她便一直不动；五年前，苏如非说跟他走，她便跟他走出了鬼医窟；四年前，苏如非说瞾国我去，如是护着你，她便跟着如是走了四年；三年前，苏如非要苏如瑾嫁去晔国，她亦点头；两年前，苏如非送来苏如悦，说好好待她，她便待她万般地好。

　　苏如卿没有欲求，因而她习惯了听从一个人的安排，只不过这人恰巧是苏如非罢了，若没有苏如非，也可以是苏如瑾苏如是或者其它任何人。

　　苏如卿望向苏如非的手，那手和苏如是的生得一模一样，只不过那人的手满是力量，这人的手看似柔软无力却总是透出坚决之意。

　　苏如卿快步走到苏如非面前，她对苏如非身后藏在青幔里的女帝没有一丝兴趣，只低头望着苏如非，苏如非亦抬头看着她，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苏如卿忽地一笑，苏如非便又恍了神，只是这一恍神间，苏如卿已经捏碎了手里的蛊，整个人自手开始泛出一瞬的红光，蛊毒入体。苏如非见状猛地收了笑，眼里透出极度的冰寒来，手指的骨节瞬间突现。

　　苏如卿也不管他变了的神色，径自对着他身后说：“解了他身上的毒。”女帝自幔中地答道：“放心。”

　　女帝给苏如非用这些毒物不过是为了让苏如卿能心甘情愿用那双生蛊，目的达到自然可解了。她很喜欢苏如卿，因为苏如卿的反应真同她想的一般无二。这般想着，她对着苏镇元说到：“带如非去休息。”

　　苏镇元扶着苏如非站起身，苏如非盯着苏如卿道：“卿儿，你要承担不听话的后果。”语气里透出从未有过的冷意，说完便随着苏镇元转身离开。

　　苏如卿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那样纤瘦却始终挺拔，那生于骨血中的万般坚韧坚定，世人所不能及。

　　“过来。”女帝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抗拒之意。

　　苏如卿伸手掀开青幔，伏身进去。苏如卿眼见端坐于青幔中的女子便是女帝，女帝身上披着绣着金龙纹的天青色衣服，周身从头至脚饰物环绕，凌厉的眉目间透出连男子都不会有的威严来，那眼直视苏如卿，竟毫无生机，透出沉沉的死气来。

　　忽地女帝又莞尔一笑，伸出手在苏如卿的鼻尖上一抚，苏如卿也未退后，女帝笑道：“果真是生得胜过苏如瑾。如非可真是将你藏得很好。”苏如卿眼中全无情绪，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转眼就离开了殿内。

　　女帝慢条斯理抽出丝帕在指尖上反复擦了又擦，如同宝贝一般爱惜地对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又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天下，已经和平得太久了。”随手将丝帕扔出幔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