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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米哈伊尔、华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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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
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影的告别》
萨拉没有明说。米哈伊尔在回程途中简单一思量,便得出顺理成章的推论:黑奴贸易、殖民地掠夺和一战二战都是在扩张到失控的男□□念驱动下成型的。击败敌人,击败更多的敌人;赚取财富,赚取更多的财富。手握重权的男人们将毕生献祭,以换取攀爬成就阶梯的入场券,阶梯光滑透亮的台面下,脓血漫流,骸骨横陈,酿就醉人的湿毒。强盗,绅士,暴发户,全被锁死在台上。然而他们下不来——舍不得,也办不到。
他蓦地明了,1941年的7月他为何与彼得告别时会那般情难自抑。彼得,欧洲东北的明珠,他选择站在顶端,盘旋而上的阶梯尽头。他俯视蝇营狗苟的众生,俯视他们深陷泥沼不能自拔的丑态,俯视他们奉若神明的功业的台阶。法西斯、三权分立、布尔什维克……他无声翕动着唇,嘲弄这铸就了文明也毁灭了文明的世界秩序,嘲弄一切它假托过的名义、利用过的工具。来吧!他仿佛听到他呐喊,尽可过来,我瞧不起你们!我虽掘不动你们罪恶的巢穴,却要立誓与你们抗争到底!
然后他收起轻慢的目光。他变回一个普通人,望着他,望着亲人,说了屠格涅夫的名言:“我们只有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也不知道有其他方式的爱……”
他这样回想彼得,温情像一簇橘黄色小火,在积灰的壁炉里苏生了。
他转而又想,那无济于事。他确实是与之抗争过,且在某种程度上赢得了胜利。可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深陷泥沼的脚,愈是想往上拔,愈是被往下拖。
安娜女皇,叶卡捷琳娜大帝。她们玩得一手漂亮的权力游戏,与她们的性别无甚关系。她们也许有女人的伎俩,但是归根结底,她们是先融入了由男性强权构造的森严体系。进而使出同样一套,去剥削,去杀伐,去弱肉强食。
连萨拉,也是一模一样的。
她们赢得举世瞩目。她们输得丢盔弃甲。
而另一个安娜早死在火车铿锵的巨轮下,铁轨冰冷的枕木上。他乘坐列车返回莫斯科,在欧洲的这一头,严冬未去,寒风凛冽。米哈伊尔目视铁轨纵横交错,总疑心某处铆钉还染着陈旧血迹。真是最残酷的柔肠,最逼真的虚构……
及至下车,雪花飘落,他捧在手心橘黄色的小火,也灭了。
吴华亭望着他那座雨中的石库门小楼。
天色黑黝黝的,云压得很低、很低。房子从内脏里蒸腾出暖色的光,将自己的轮廓从黑暗里扒拉出来,拨开细密的雨丝朝主人遥遥打声招呼,又沉没回黑暗深处。从院口到房门,不多的一点路,积攒了盈盈一片水洼。水洼被房子一映照,亮晶晶的,折出不多的一点光。他杵在院门前,突然不大情愿往前走。他的房子伸着手,满心招呼主人回来。他却沉溺在冷雨中,不肯投向丈许之远的温暖与光明。
待他浑身湿嗒嗒的在玄关擦脚,顿觉方才的冲动有多愚蠢幼稚。不论何时何地,他们全活在黑暗中。世世代代的人踩在前人微薄的积蓄上,小心营造这世间适宜生存的假象,城市,乡村,在夜晚纷纷亮起的灯,就是维系假象最有力的依托。可黑暗终究君临宇宙。漫于八荒,盖于四野。纵横千古,莫不如是。
房里房外,有何区别?
要在他家帮佣的赵妈说,区别大着呐。她是前一星期才来的,局势震荡,连带吴华亭家里一两个佣人都换得很勤。赵妈把毛巾收去,揩了地板,连声催他上楼冲澡,还有什么小伙子就是不知当心,裤腿不知在哪里划了一道,她马上缝缝还能用,免得浪费一件上好洋货。他乖乖冲完澡,坐在餐椅里又有些出神——他最近很爱出神。赵妈隔桌坐着,边缝裤脚,边絮叨些家长里短。他听她说着,偶尔应和两声,很平静。
他心知,共引领解放军在长江北岸陈兵百万,不日将扬帆南渡,横扫华东。吴华亭白天才跑去一大会址怀旧,赭红砖,白石墙,昔年在他的地界东躲西藏会都开不完的少年人,居然披戴了今日辉煌。每一缕风霜都助他成长茁壮,每一次刁难都使他更得民心。活脱脱的,一个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典范。
率先和共撕破脸,民这一着昏招足以葬送自己。他的历史使命,眼看着像要结束了。身后如何评断,直书功业得感谢共心怀悲悯,构陷抹黑全赖他落败活该。吴华亭的感想也就止于此处。或许西边那人有更多忧思,将近两个月前他们通电话,听得对方说:
“抗战一了结,他就该卸任的……这人精明得可怕,也糊涂得痛心。罢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字一句,皆是气不顺,心不平。通话到此为止。此后,就再没联系了。
“那家的少奶奶啊……”
赵妈话锋一转,说起她去年服侍过、早拔腿逃去广州的副局长家的风流韵事。少奶奶年方二十一,女子学校没念完就从香港嫁来,不多时,就跟丈夫交际圈里一个油头粉面的银行小开混到一处。哪个银行?汇丰吧。厮混两年,直到举家搬离,副局长都蒙在鼓里。
天黑路滑,世事险恶。人一老,更容易把四处都想得鬼影幢幢。他随口问:“好像也不明显。你怎知他一定戴了绿帽呢?”
赵妈兴头来了。她说有一天小开和三两朋友邀少奶奶看电影,到傍晚开车送回来。少奶奶下车忘了拿风氅,离家门口没几步路了,小开执意要对女士尽礼数,取来替她披上。她刚好在院里收被子,瞅见了那一幕。
“要我说,一个男人碰过了谁的身子,再碰,哪怕就是披件衣服,那眼色完全就不一样啦。”她愣是把一句内容粗鄙的话,用吟诵至理名言的口气念出来。
他沉默得如同这无边黑夜的一颗心,被这句话扰动了。对国共之争无所谓感想的感想,被滞涩的情绪充盈了。他一忽儿想笑,一忽儿想哭。
尽管他早已猜到的事和后果之间,没一毛钱联系。
战事刚画下句点的时候,庙堂江湖,都充溢着浓浓的喜庆。管着各国首都和一线城市的一帮人也忙得热火朝天,在盟国之间飞去飞来地道贺,表面上为感谢过去几年里携手抗敌的情谊,私下里交换些动用不上正式国事访问但也精微得可以的体己话。美苏很给面子,都在给他们道贺后一个月内回访,只不过一前一后仍错开几天。
华盛顿方面没什么异议,米哈伊尔的接待却成一块烫手山芋,有心的人不少,站出来的没一个。总之凡愿去的,难以放行,能放行的,于规格又不合适。王津远(天津)看不下去,主动请缨,即使他最近也逐渐地受到提防,事已至此面子不能不给,任他去了。
米哈伊尔下午抵达天津,随后就被带去接风洗尘的饭桌上,好好饱餐了一顿。俄罗斯人右手坐着津远,左手坐着燕然,一桌人交谈多用英语,间或夹杂几句俄语和汉语短句,都是轻松随便的客套话,过耳就散了。燕然自始而终一派端凝的神气,摆着天衣无缝的大爷派头。酒过三巡打算各回各房的时候,他帮米哈伊尔指路,顺手牵了对方一把。
他只碰到他手肘,吴华亭却察出客人回应时微妙的不自然。
等诸人背影次第消失在屏风后面,他坐回一桌残羹剩饭边,和津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港口贸易的恢复进展。他没少为自己出色的观察力自满过,于钱于命,这都帮过他太多。这一次他虽觉意外,倒也没很往心上去。作为城市的化身,他们在漫长时光中身缠众多枷锁,总得在私人空间补偿一点选择的自由。只要两国关系在可预见的未来不闹到太僵,于两个心智都成熟的人,这是没问题的。
他谈着,慢慢酒劲夹着困意卷来,就起身和津远告辞了。回廊上他碰见燕然一人站在灯下,抱着胳膊,岿然对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一汪夜色。听见脚步声,他转头,微微有点惊讶的样子:“华亭?”
“这么晚了,还不睡。”
“你不也是。”
沉默半晌,华亭听他道:“我看了你们那儿几本在沦陷期间作的小说。”
“噢,哪几本?”
“……糟了。”北京人按住眉心,笑了一笑,“人一老,记性跟着退化。刚才还想的起来,到嘴边就剩一本了。红白玫瑰什么的……”
他知道燕然涉猎范围很广,读两本游离在时局之外的闲书再正常不过。但这般夜深时说出来,他眉梢却悄然染上一层怆然之色。廊灯的光落到他身上,渗不进去,仅仅照亮一下人影,飞速就流泻下地。他们相隔两步站着,孤孤零零,各自有各自的黑暗,各自走不到别人心里去。
他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说。太多,到嘴边才发现哪句都不合适。
“那作者写人情太琐屑,看了容易绝望。”吴华亭说,“想想也是,人类的生命就那么点年头,还老想着拥有全世界,恨不能它围着自己转。可他做不到啊,可能做到吗?他就只能在庸庸碌碌的生活里打转,打转打得累了就娶妻生子,用所谓的爱编织一个梦。编出来的梦,挂在墙上挺好看,看着看着,禁不住他的期待,又碎了……”
他说着,晚风拂过,带起话音末梢隐隐的颤抖。极大的悲怆忽然就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他毫无防备,简直变回了1840年瑟缩在江风中不知所措的少年,差点要在燕然眼皮底下痛哭出来。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他想象不了,100多年,怎么能就这么过去了?
那么多个100年。多少风云聚散,多少世事无常。死了的永归尘土,活着的还得活着。历经千年的老家伙们,他们怎么就受得了,把它心平气静地过了?
燕然握住他的手。他手心凉凉的,带着点夜露的湿润,使人感到安全,就好似他一直是他真正的兄长。
“它不是有个好结局吗。‘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燕然握着他手,低声地,恳求一般地说,“……别难过了,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