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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米哈伊尔 ...

  •   人名对应(暂):
      莫斯科——米哈伊尔
      圣彼得堡(列宁格勒)——彼得
      北京——王燕然
      上海——吴华亭
      巴黎——萨拉
      柏林——莱因哈特

      在漆黑的子夜,我走向你,
      寻求最后的帮助。
      我是生死不明的流浪汉,
      一艘沉默的轮船。

      ——《在漆黑的子夜,我走向你》

      “咱们快不行了吧,哥。”
      有一日彼得忽然对他这样说。
      彼得总说显而易见又不合时宜的话。彼得怎么能不说显而易见又不合时宜的话呢?那是彼得:他住在北方的族弟,“神圣的石头城市”,西邻芬兰,看得见白夜。他总在和他作对。十二月党人、孟什维克、托洛茨基,不过是潮水尖头一簇小小的浪花。
      米哈伊尔咬一口抹了厚厚蜂蜜甜得要死的小圆面包,拍了拍手。面包屑扑簌簌落在报纸上,嵌在头版头条死沉沉的铅字印刷的墨迹间。
      “也许吧。”他答。
      彼得笑。他总是爱笑的:“我觉得是件好事呢。”
      柏林墙一塌,西边的空气就涌进来了。无色无味、悄无声息、又坚决不容抗拒地,高奏胜利的鼓点冲向东方。“我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德意志终于又统一了!”男人女人们语无伦次地叫喊着,越过缺口和亲人相会,还有的不下五分钟,就满载香蕉和可乐从西边超市凯旋而归——天哪,香蕉。
      西边的空气,热烈的、盈满欲望的空气。他们斗争了将近一个世纪,终究要败给欲望。早在长路的起点,红军挥舞马刀砍杀哥萨克白军的遥远年份,他们就一败涂地了。比起他们声言要讨伐的敌人,腐化堕落的烂家伙们,败得尤为彻底。
      “你太天真,彼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不定,重复着一句讲滥的箴言,“哪里都没有幸福,只有永恒的受难。”
      彼得接着他说了什么,记不太清了。可以确信,后面的话让他内心的火气复又熊熊燃烧。我的弟弟,米哈伊尔想,我曾经那么地爱他。当他去面对德芬联军之前站在盘旋而上的阶梯顶端,张开双臂请求我按俄罗斯人的礼仪最后拥抱他三次的时候;直到900多个煎熬的日日夜夜过去,我在□□夷平的废墟里挖出他,才第二次流下眼泪。
      可我又那么地恨他。从彼得大帝宣誓要塑造它成为西欧化的前哨站、沙皇独一无二的帝都时,仇恨就埋下了种子。不是嫉妒他抢走原属于自己的首都之位,嫉妒谁,总该以谁夺去了自己所爱为前提,而他并无什么所爱。只是单纯的恨意。人们说,爱与恨往往相伴相生,如影随形;他心底活着的恨,却往往走在爱的前头一大截,并且比爱更持久。
      恨就摆放在那里。不在展示柜,不在冷藏室,活生生的,新鲜不变质。有时沉静安详,有时怒火燎原。不管怎么说,它总是在。
      他怕对话脱离掌控,不想和彼得再谈下去。他走到阳台,推开窗子,让空气灌进来。他想象着莱因哈特把柏林墙的废墟踩在脚底热泪盈眶的样子,极力往滑稽可笑去想,好去浇灭心中滋滋冒烟的憎恨火种。

      在他恨与爱压倒性不平衡的世界里,代表“北京”的东方人大抵算个异数。
      他还记得那些个清晨。燕然比他醒得早,但早不了许多。他从睡梦的虚空里浮上现实,半撑起上身,视野刚好清晰起来,就见对方坐在床边,头发拢到脑后一侧,抿着唇,一颗颗缓慢地把盘扣从下往上地系好。不论在谁的地界上,两人共处一室,从不会把窗帘完全拉严。帘布之间的一道缝隙,是一座挽起梦境与现实的桥。梦越不过帘布,渗不进现实,而现实在外探头探脑,给梦殷勤地染色。夜晚,窗帘缝通向室外昏黄的、似近又远的路灯光。到早上,就成了渺渺的、极近极远的太阳光。
      燕然本是健谈的人。但在这样的清晨,他是不大爱说话的。就那样微低着头,眼光朝下系扣子,手指细微的一个动作都泛着平日难得一见的懒散,被苍白阳光一擦过,脸一侧半浸进去,又显出凛然的威仪来。他不记得他为什么会觉得是盘扣。肯定不在第一次,也不在五十年代及以后。他也从未用自己的手去解开过那些盘扣,否则它们不会充斥着繁密的象征意义在他脑海中一遍遍重播。
      解与系,昼与夜,隔离与渗透,都是大千世界无数互补的矛盾。
      实际上,米哈伊尔不大喜欢德国哲学最典型的二元对立思维。一想到马克思主义竟是从黑格尔传统中结出的果,自我构建,自我崩坏,一会儿异化,一会儿回归本质,斗争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循环不尽,永无止息,等等这一切,他就有反胃之感。革命后他成了大忙人,一会儿经济建设一会儿肃反,不大有空想这些;等到了卫国战争结束,他对着满目疮痍损失一半青壮年男性人口的国家,忽然就头疼起它们来了。
      德国,德国人。麻烦,整个都是麻烦。记忆里的清晨,他喜欢平躺着,伸出一只手,从颈椎开始,逆着燕然系扣子的方向,隔着衣料自上而下地数对方的脊椎骨。燕然这时已整好衣襟,正绑着头发,感觉到他的手按上来多半会停顿一秒,接着继续绑,只是动作放慢一点。等到他数完,燕然就站起来,指着石英钟说:
      “起来吧,米沙,要七点了。”
      他们不向彼此问多余的问题。有过,但是很少。所以他从未告诉燕然,指腹滑过他脊椎骨上凹凸的时刻,会让他想起在斯大林格勒巷战的雪夜。
      破败的路灯,撕烂的隔离网。
      肮脏的雪和泥沙,斑驳的血和肚肠。
      呼啸的子弹,震天的炮响,徐徐落下的夜幕送来死亡女神的亲吻。
      在一半被夷为平地的楼房里,他与莱因哈特狭路相逢。先是扛着轻机枪突突扫射,后来变成一个挨一个地打单发。理性的外衣随时间流逝寸寸剥离,终于只剩纯粹的恨。很早很早,他们对彼此的仇恨就已突破天际,可追溯到混沌初开,耶和华创造飞鸟走兽供人类食用之前。他们站在对面,彼此谄媚,彼此嘲笑。彼此清醒,彼此憎恶。单发也打完了,理智也用尽了,于是他们丢下手枪,扑了上去。
      用刀锋去劈!用拳头去揍!用牙齿去咬!
      只因为我多么恨你啊!不需要理由地恨!你存在于世多一秒,就是对我最残酷的折磨!
      莱因哈特给他肚子上狠狠来了一拳。他五脏六腑被打得移位,却杀红眼只觉恶心而不觉疼痛。他拿膝盖顶开他,拾起一条半边焦黑的铁管,冲德国人背上抡去。哐当一声闷响夹带三分清脆,莱因哈特猛地松开钳制他的手,往外滚开好几圈。应该是正好敲到脊椎某个脆弱关节了,他想到,真可惜,不知道是第几节。
      等一切尘埃落定,审判之前他跑下监狱,问莱因哈特当时揍到了哪里。
      德国人瞧也不瞧他,说:“你有病。”
      工勤员提着泔水桶走过他身后。步履急促又审慎,像一只躲在遮阳棚阴影中沿街溜过的灰鼠。那一刻他想夺过泔水桶,越过铁栅栏泼莱因哈特一头一脸;但他只是皮靴在水泥地上磨了磨,说有多打扰,便转身离去。
      他渴望的,何止泼一头一脸的泔水那么简单。
      莱因哈特的,燕然的,藏在薄薄一层皮肉下的椎骨。一个拼尽全力去摧毁,一个竭尽温情去触碰。都是鲜活的,热腾腾的,给他强有力的活着的实感。
      他听了燕然的话,就把先前数关节的手收回去,再换个角度扬起,要他拉他起来。对方嘴角略微弯出一个弧度,一半无奈一半纵容,手就递了过来。清晨的空气凉薄,两手相触时微微一暖,一瞬即如永恒。他想既然能产生错觉到如此,应该算是爱情。然而这份摸不到恨意的爱,又时常令他惘然。
      好似大厦没了地基,月亮失了太阳。
      空中楼阁,雾里看花。

      二战后的头十几年是段有趣的时光。
      老欧洲从废墟里重生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某些曾撑起它的强有力的东西。隔着白令海峡,红与蓝的两极之间游荡着破碎的幽魂。有些奄奄一息,即将在阳光下化为齑粉;有些养精蓄锐,马上就要化出形体向古老却摇摇欲坠的秩序发起冲击。
      这些日益有力的幽灵中,逐渐抬头的殖民地解放思潮约略是这帮老贵族谁也不愿意见到的。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许多,在解构权力,构建话语。
      风信子摇曳的时节,他应萨拉的邀请,去法国做客。英美方面不知怎么得了消息,对此表示很不愉快。但萨拉的回应更不愉快,威胁说如果她私人性质的邀请都要被横加干涉,就请约克负担拆装和运输费用,把自由女神像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不满的声音消失了。萨拉昂起头。尽管她还活在上一场惨败的阴云下,阴云太大,走不出去,她却没有在精神上觉得哪里低于那些救出她的人。
      你看,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我保藏了我的梦,避过战火,谁也不能阻止我继续去追。
      “永远不要把自我怜悯和软弱当成理所应当。”
      萨拉谈到战后崛起的存在主义和女性主义时,说上一段就做个结语,然后接着说下一段。高卢女人把栗色鬈发重新烫了,松松系上一个绳结搭在胸前。
      “其实我有点怨恨过波伏瓦。德国人占领巴黎的期间,她不但没受多少影响,还有点找到新自我的调调,坐在咖啡馆里放纵思绪,享受人生。”萨拉若有所思地望着落地窗外的街角,打量着她回归了日常生活的市民,说,“但我很快就宽容了她。法国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形式上,你们解救了我们;思想上,我们以另一种方法保存了自己,这也是解救。我明白,这么说会让你不舒服……一纸薄言,如何同上千万牺牲的生命比高低?”
      米哈伊尔沉默。他不想摇头,也不想点头。他在莫斯科保卫战前夕还站在列宁墓上,把法国人和英国人捆绑式嘲讽了一通,这些他绝不收回。但他也没有比较的兴致。都过去了,无名烈士墓的坟冢已长出青青的野草。
      他们战胜了灭绝的危机,未来却仍在雾中。
      “但不得不承认,我们以武力彪炳的时代逝去了。最少,我还能为国民旺盛的创造力、生活的激情所鼓舞。他们还有希望,还有冲劲,我便足以感到欣慰。”
      攀谈时,萨拉湛蓝的眼睛熠熠生辉。有时,她像个刚刚迈出闺阁,怀着无限好奇心四处张望的小姑娘;有时,她阴冷绝情犹胜男子,举一支火把跃马扬鞭,把本已支离破碎的世界拼图再冲个七零八落。只是她的阴冷,她的绝情,永远源自她心底旺盛的火,源自她奉为圭臬的爱与美。她若恨谁,因为他对世间的爱太少;她若要击倒谁,因为他的美学扭曲落后。
      现在她不会去击倒谁了。但萨拉还是那个萨拉。
      他无法评判她。他们相处不错,立场上似乎是敌人但又有不加粉饰的认同。他们一定程度上都清楚对方的灵魂,又难以感同身受地理解对方。
      他揶揄她,也没什么顾忌。“马克思主义早就解放了妇女,”他说,“不需要这么繁琐的哲学论证,他就实现了目的。而且我看你也没在乎过诸如父权体系、文化架构一类玩意儿,在过去十几个世纪里照样活得风生水起。”
      萨拉笑了。这只是单纯的揶揄,不含否定谁的观点的意味。
      她十指交错抵住颌骨,长长叹息:“我们是我们——人类是人类啊!”
      除了寿命,还有太多的不一样。
      “今天对着你,我真希望我是个男人。”萨拉眯起双眼,一片蓝幽幽的光却更炽盛了。她挑衅地扬起下巴,“征服你这种人想必相当带感。不过,作为女人,我虽有遗憾,倒也没什么可懊悔的。”
      “那真是可艳羡的人生。”他应着,无端想起本国一位女诗人。她在战争期间一反文学应同现实生活保持距离的论调,写了大量爱国诗歌,完成从爱神到战神的惊人蜕变。战后一年,她不知为何被中央封杀了,决议书上他记得某人这样攻讦她——
      “半是荡()妇,半是修女。”
      他回想女诗人往昔的作品,并没有找到丝毫和荡()妇沾边的痕迹。但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国家,不讲理的时候实在多如繁星。他管不了。
      至少她还活着,就够了。
      时光之轮向前推进,尾部拽着旧世纪森森的白骨。有的业已腐烂,有的暗香犹存。只是该犯的错,还是要犯。日光底下,并无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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